
【星月】家事(小说)
一、
春脖儿短,里间炕窖子盛的土豆有些发芽了。那芽儿绿莹莹的尖儿,豆豆妈一手攥着刻刀,一手捏着一枚土豆,将芽孢剜了,一会儿装了满满一泥瓦盆。
这青黄不接的档口,土豆汤,土豆瓣儿炖南瓜就成了饭桌上的主打菜。
豆豆妈刚把土豆舀上清水搓洗,风门吱嘎被掀开一道缝儿,老二的丫头妞妞探进一颗小脑袋,“奶奶,爸又耍酒了。俺娘哭得眼肿,奶奶……俺饿了,又怕……”
阳光挤不进来,豆豆妈习以为常了,湿漉漉的手朝灰布围裙擦了擦,“你爸那活宝,懒得屁股需要人抬着,不耍酒就死了人。来,奶奶盛碗饭,你吃了,再管你妈。”
七岁的妞妞秋上就要读书了,老二不着调,几亩地,靠豆豆妈和老二媳妇翠儿雇了牛耕地,种着,收的粮食满打满算不够一家人花销。
翠儿平素就给村里人家打短工,贴补家用。
老二克江从小皮实,与他哥克勤一堆儿做活路,他干着干着喊这疼那疼,克勤也没辙儿,老大实诚,使驴力。不计较克江。
豆豆妈盛了冒尖一碗大碴子干饭,一钵子土豆丝汤摆在锅台上。
妞妞眼珠子盯着饭菜,吸溜吸溜吃。豆豆妈不忘叮嘱她:“慢点吃,盆里还有呢。”
妞妞抽了一下清鼻涕,看了看盆里黄澄澄的大碴子饭,“奶奶,我爸一定在小卖店啃猪蹄,嚼卤花生,耍酒了。”
阳光柔和的伸出手,光影底纷纷舞蹈的微尘像万千稻虱子。豆豆妈叹了口气,“你在家待着,奶奶去瞅瞅。”
克江一喝酒没有记性,回来撒酒疯,砸碗摔杯子。翠儿自得了那病一天天的熬煎,一张俊脸苍白苍白的,豆豆妈说什么也不信医院的诊断书,说是乳腺癌晚期。
山里人猫冬那段日子,克江踩着雪地,不着家的泡在小卖店麻将机上,和几个闲娘们摆龙门,豆豆妈冷天也坐不住,握着砍山镰刀去山上砍一捆柴禾,走家给灶坑填一洞子柴,大炕就泼滋滋的热乎,房子斑驳的墙壁,挂着那层霜花,也跟着热气化成水珠了。别家有的烧煤炉,有的按了暖气片儿。
豆豆妈没按暖气,心疼钱。老头去年急性脑溢血走了后,她自己个养一头母猪,一年下两窝崽子,鸡子鸭子攒一竹筐挎到农贸集市卖了,换些油盐酱醋茶,扯一块布丝,做件衣衫。
去年冬儿特别寒冷,老头子前脚刚走,烧三七那日,老大克勤和媳妇夏满从城里坐车回来祭奠他爹。老二家的,在她公公坟地说了,身子不舒坦,不知咋了,是不是哪旮旯没打点到,爹怪罪了。
豆豆妈迷信这个,兴许真是老头子在那世界少吃少穿少钱花,往他二儿媳妇要。
多割了一烧刀子纸,在老头坟前少了,豆豆妈还嘀嘀咕咕和自个男人说了很多话。
下山后,老大媳妇夏满,把翠儿拉一边问她,“哪块疼?”
翠儿说,“左乳房有疙瘩,指甲恁么大了。”
夏满心里一紧,明白是咋回事,唯恐老二家的着急上火,稍稍安慰说是做农活出蛮力弄的,吃点消炎药就没事了。
老大克勤和夏满在家没站住脚就嚷着回城上班。
克勤在一家烟草公司做保安,一个月二千,供吃供住。
夏满是星辰学校的保育员,她是同事里年岁最大的,如果不是克勤托他公司的老板帮忙,夏满早就被打发了。
克勤家的地儿,老二克江揽种的,拢共三亩地,都是好墒情,傍着清水河,种啥啥丰收。这么着,克江每年收山后,给大哥大嫂三麻袋稻子,就算顶了几亩苞米穗子。
老大没异议,克江用独轮车推来稻子,他是给几张票子的,克江替大哥种了几年,翠儿就病恹恹的,地里的活路,翠儿是主要劳力。她得了那病,命也要丢了,哪里还有心气做事?
克江又不想好地儿被别人租了去,拿起锄头犯合计,不愿下力气。
豆豆妈寻思让嫁在邻村十里铺子的豆豆来家接种那地儿,好歹不落他人手里,打了粮食兑换个三千两千的,除了农药化肥,种子,也净剩个千八的。
豆豆说什么也不趟手,二哥虎视眈眈的眼珠子盯着,一个嫁出去的人,不能回娘家贪便宜。
豆豆家日子紧着,不识好货,头一个丫头片子落地后,公婆不满,埋怨她占着窝儿下不出好蛋,脸子成天结冰花。
豆豆月子里烙了腰疼病,男人也不争气,扛着行李卷出去打工,没几年混成了工头,腰包鼓了,不学好,沾了别的女子,烟花柳巷的不泡,嫌弃脏,在工地自己包了一个女的,不朝家里汇钱。
豆豆背篓里盛着丫头,拾掇地,插秧苗,管理果园,不到三十的人,遭的满脸褶子。
回来探望豆豆妈,母女俩说着话,抱头痛哭一场。去年秋儿,豆豆搭车回来落脚。
豆豆妈一看闺女那样儿,就猜到她难着呢。“离了?带个拖油瓶的也难找茬儿,不离,凑合过吧。”豆豆妈劝豆豆。
“离啥子吗,又有了,都四个月了。”豆豆咬着薄薄地嘴唇说,手在微微隆起的腹部,触摸着,小心翼翼的游弋着。
豆豆妈直起身,说,“往后日子更熬煎,丫头不招人待见,要是再生个闺女可咋整。”
豆豆抓起瓢里的酸枣子咔嚓咔嚓吃,“妈,现代医学发达,我和南生去查了,男孩!”
豆豆妈去灶间生火,芦花鸡咯咯咯吼出一串高音符,在东边用砖头垒就的鸡窝上,搭了一只破旧的竹篓,芦花鸡就在那儿生蛋。
伸手一摸,几枚热乎乎的红皮蛋。做了四个鸡蛋洛水,加了一羹匙红糖,“吃吧,在家补补。快吃,别让妞妞碰着了,不给吃还隔生。”
豆豆难得回来一次,地里活,家务活,一堆堆的。二胎被查出是带把儿的,公婆笑了,婆婆屁颠屁颠的为豆豆买吃的,穿的。
南生也把心劲收敛到豆豆这边了,他妈说过,野花不久长,你马上有儿子了,积攒点本金,将来供孩子念书。
亲家母多年不登门子,豆豆的爹去世,她坐儿子的四轮车来了,随了礼。
豆豆妈四下打量,豆豆咋没回。亲家母说,“我先来和你商议下,豆豆是你家闺女不假,也是俺老王家媳妇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如今儿,豆豆有了王家的命脉,我求个情,即便回了,也别叫豆豆跪她爹太久,仔细娃儿,不成型呢。”
豆豆妈老大不乐意,也没法子。豆豆是自己个亲生的,就是克勤克江屋里的婆娘,她也不另眼相待。
豆豆妈怕四邻八乡的人嚼舌根,就背地怂恿亲家母,当着躺在地中间灵床上的老头儿,还有一院子帮衬的,披麻戴孝的,说了豆豆的实际情况,以免闺女烙下不忠不孝的骂名。
大家伙的目光雪亮着,从豆豆坐南生的车回院子,拒绝南生的搀扶,咕咚跪在她爹面前哭得背过气,就明白豆豆的悲伤不仅仅是她爹走了。
二、
豆豆妈担心着闺女肚里的娃,哭七关,自己个花钱雇的人,怕乡亲们耻笑儿女,就差付老大克勤去办的,堵住克勤的嘴,就说是他孝子掏的钱。
克勤愁着南瓜脸,“妈,崩怪儿子,我和夏满在人屋檐下,活受气,你孙子也读高三了,这家里家外,水暖气电费,人情来往,同事聚会等等,我的腰杆子也直不起来。”
豆豆妈说:“别说了,妈有数。你爹这撒手走了,我又不能不喘气儿。妈手脚结实,眼下不用你们负担。”
最悲伤的人自然是豆豆妈,老头子和她吵吵闹闹一辈子,算不算爱情?豆豆妈没心思考虑爱情这个话题,三个儿女,指望哪个?
豆豆妈伤心了很久,好几天起不来炕,花猫饿了围着她叫唤,蹭她手和脸,院外的鸡鸭猪狗也赶大集似的闹腾。
克江是蛤蟆不长毛——老脾气,继续搓麻将,呷小酒。街上不定什么时候就扯出来他的跑调歌儿,那歌声把整条街都摇晃醒了。
倒是克江家的,一天过来几趟。有时蒸了黄面苞米面掺和一起的馒头,熬一钵子小白菜粉丝汤,端来,趴在豆豆妈耳边,轻声叫她,“妈,吃点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咋行。你不看别的,也要想想妞妞,大哥家的童童,还有豆豆没出世的孩子……妈,我干活去了,该收山了。”
豆豆妈望着翠儿的背影,心被揪了一下,疼。克勤偶尔打电话来,问吃饭没有身体咋样?克勤问候豆豆妈,也捎带着夏满的意思。
豆豆怀着孕,逼着南生开车回来看过几回。拎着一串香蕉或者一袋黑牛豆奶,南生很少给丈母娘钱的,他家丫头八岁了,那天还是第一次“啪,”扔在炕上几张大票。财大气粗的样子,他是乐的,临了说,“你闺女为王家添家丁,俺们高兴。”豆豆妈看着南生蹲下身将头贴在豆豆腹部很认真的倾听,那种做父亲母亲的善行共性,唤醒了她麻木的心。
“豆豆,我下地,给你们熬面疙瘩汤!”
豆豆说,“我拉下手,妈,我要吃鸡蛋羹。”
豆豆在母亲这吃了安心丸,坐南生车回去了。
隔三差五来个电话,同豆豆妈煲电话粥。
有时候,豆豆妈在某个回忆中会心地笑了。老头子活着时,犟牛一个,认死理,拾掇了一辈子地儿,出了名的庄稼耙子。大钱挣不到,小钱倒是细水长流。
他有瓦匠手艺,给东家拆房修墙,西家砌猪圈羊栏,小菜小酒的吃一晌,还给一笔工钱。他人犟,活好。
他垒的干插墙,全用青石边儿插上的,风雨多大,不必担忧坍塌。
上房按瓦,别的工匠需要拿绳子丈量着,他微闭右眼,一目测,下边扔瓦的小工都不赶趟,沙沙的,按完的瓦,又齐整,又美观。十里八村的,都争着请他做瓦活儿。给工价也适中,人家塞给他红包,他犟,经常拒绝不收。
豆豆妈不知道老头说走就走了,老了干不动出力活,他就去附近的水库倒腾淡水鱼,骑自行车到市场卖。
老头没得病之前,好像预感到什么了,他叮嘱豆豆妈,儿女指望不上,就去敬老院。
豆豆妈讥笑他,目光短浅,孩子们已经很不错了。克勤克江还有豆豆,日子不怎么富裕,逢年过节的也送来食物礼品的。
克勤在城里,两口子一般不回来。回来给个百八的就行了。谁有多少钱?活得都不容易。
老头认真地对她说,“趁着我有一口气,这事抓紧办了,选个黄道吉日,请屯里的大掰乎来家,跟孩子们说说。住敬老院,不必他们伺候,一年兄妹几个出一笔钱就万事大吉了。”
老头这话说了不到两个月,突然得了脑溢血,撒手人寰了。
豆豆妈才发现老头对她的爱,一碗白开水似的,但越品越有味道。
三、
这一别,天上人间。
豆豆妈清楚,老头弥留之际,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嘴里呜呜啊啊,想表达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的疼,就是她余生的光阴。
老头是睁着眼离开他的儿女,还有豆豆妈的。
乌鸦最有先见之明,后山谷多了一座新坟,乌鸦就停止聒噪了。
从镇里请的风水先生,揣了主家的赏钱,朝外走的时候,冷丁看到克江家的一棵歪脖子梨树停着一只白头翁,一种鸟儿。
他捋了下山羊胡子,皱了皱眉头,背着手上了车,丢下一句话:“这家老爷子有黑煞,弄不好还会有灾星。”
豆豆妈没想到这祸端是克江家的,一查都乳腺癌晚期了,医生埋怨了克江一顿。女人做下病这么久,不来医院诊断!
克江仰着脸儿,再瞅瞅脚尖,咕哝了一声:“操!谁想到她能得这病?还可以治好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没有希望了,癌细胞扩散很快!”
带翠儿克江两口子来看病的夏满,小声问:“医生,按照病人的情况,还有多少日子?”
医生低声回答:“最多不超过四个月!”
克江和翠儿从县城回来,克江就将结果告诉了豆豆妈,豆豆妈又对豆豆说了。
老大一家趁着儿子童童放寒假,坐车回来探望弟媳妇翠儿。
这一大家子的老亲旧邻,挎着一篮篮笨鸡蛋,拎着红糖,掂着五十,一百面额不等的票子,一波一波来克江屋里看翠儿。
大伙不敢说癌症二字,扯几句关心的话,走人。
其实,翠儿早就明白她得了什么病。化验单上写的含糊,可克江与大嫂的眼神泄露了秘密。
克江一开始对患绝症的翠儿还有点良心,抱草烧火,劈柴禾烧炕。做一盆苞米粥,煎一盘子青皮鱼就饭。扫扫院子,收拾房间。给翠儿烧一壶水吃药,温一锅水洗澡。
新媳妇一扎鲜——三天打破小鸟龛,不到四天,故技重演,拖沓着棉鞋躲到小商店摆长城了。
锅灶冷清了,妞妞也要吃饭啊。翠儿挣扎着起来,给妞妞梳一对辫子,炖鸡蛋羹她吃。
现在,翠儿就放不下妞妞。克江不务正业,妞妞上学读书也是问题。克江不愿出力挣钱,有一分钱搁不住宿,不是喝酒,就是搓麻将。
翠儿就催促妞妞去隔壁屋找豆豆妈,只有婆婆能管着妞妞生死。可婆婆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四、
一个冬天就这样熬过去了,翠儿越来越瘦,脱了相。
躺在炕上就如一具骷髅,克江早就不和她在一铺炕了,豆豆妈害怕翠儿突然走了,身边没人不好,就逼着克江在他那屋离间放张折叠床,听到这炕有风吹草动的就过来看看。
豆豆妈关照妞妞看着门,解了围裙去小商店喊克江,家里水缸没水了,早上就停电了,翠儿病倒后,猪鸡鸭也不养了。
猪圈还存些去年的猪粪,别家用牛车,拖拉机朝地里运粪了,克江一耍酒,活儿就堆积起来了。
豆豆妈烧火做饭,轻快活儿倒是没问题,起粪,到老井汲水,那么沉的一铁桶水,她老胳膊老腿的提溜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