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暗疾(散文)
那天上午跟以往并没有不同,我跟禾苗、田园在场院里捉迷藏,夏天的高温使我们汗津津的,难受时就不停地用手去抓汗,不用看也知道,禾苗田园脸上乌七八糟的黑道子,也是我的。后来,实在是热,就跑到禾苗家,从瓮子里舀了一瓢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瓮子里的水冰凉刺骨,喝到肚里,人瞬间就凉快下来了。倘若我在半夜咳嗽,祖母就知道我准是悄悄喝凉水了,她就会骂给我喝凉水的那家人。凉水好像跟我有仇,我总不能偷偷消化它。但每次喝,又抱着侥幸的心里,觉得我也跟她们一样,并不会因为凉水带来什么不可知的后果。禾苗说,咱们踢坨吧。随着中午越来越近,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她家院子里的阴凉,就剩下了厨房墙前窄窄一条,格子都画不全。我们三个便商议,去庙后的那块南背阴去耍。小孩大多不会正正经经走路,连慢也不会,总是急吼吼的,三个人便蹦蹦跳跳朝庙院里去。
一直到家里喊吃饭,我们才散了。那时,禾苗踢到最后一节,田园该七节了,我有点笨,刚踢完四节。禾苗其实也不是很愿意跟我玩,一来,我老生病,每次她喊我玩,祖母总要吩咐一番,明明我比禾苗还高小半头,她却要禾苗担起照顾我的责任。二来我笨,像丢沙包,跳绳这些,也不知是胳膊腿太长的缘故,还是人天生就拙,总是做的很勉强,差强人意,若刚好跟人配了组,肯定要拉另外人的后腿。当日,禾苗仗着哥哥多,爱跟人争吵,打架,动不动就生气不跟别人玩了,这时候,她也只能找听话的我来陪她。而我一直于她有种羡慕,羡慕她有哥哥弟弟妹妹,羡慕她家人多,羡慕她要冰车有冰车,要柳笛有柳笛,虽然她老穿有补丁的衣服,但凡见我穿了新衣,总会在无人处要我脱下试试,那时我也很愉快地将她皱巴巴的旧衣穿上身,觉得那瞬间就成了她。
那天我回家后,祖母已做好了饭,见我回来了,拧一条湿毛巾给我擦脸,嘴里还说,这大热的天,也不早点回来,热着了怎办?我就说,热着了就吃人丹。其实我最不喜欢喝药了,每次吃人丹,沙粒般的药丸,总会引起一阵反胃恶心。现在这样说,其实是在安慰祖母。祖母将窗台上凉着一碗水端下来,说慢慢喝。
当水不断进入口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仰头喝下去的液体,在我吞咽的同时,有一些竟然涌到了鼻腔中,又似乎整个脑袋也灌满了水。我一低头,一股温热的液体,如温河的洪水,根本来不及阻挡,一下子滑到碗中,我大叫,祖母从灶台边跑过了,边压住我的头,让我蹲下,边将我手里的碗拿开。我看见一滴一滴殷红的液体,滴到土里,噗噗的声响让人害怕,我大哭起来。
这是我初次看见自己身体里的血,通过一个器官倾倒出来,粘稠的,带着腥味,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死亡的预言,明明暗暗地呈现,我用有限的经历无比惊恐地拣择着自己当下所面对的一切。据说,村里前段故去的复壮爷,就是吐血而亡的,我们亲眼看见过他家地上跟土粘结一团的血迹,在他埋葬不久后,那些血迹并没有消散,而是以一种异于其他的深色,永远地凝固在了他家昏暗而不平的地上。我鼻子里流出的血,并无缓和的意思,相反,它是匀速的,有节奏的,仿佛铁定要将我身体里所有的血流完般,这是一种全然新鲜的靠近死亡的经验,而我的哭泣,亦不能截止它。祖母端了一盆水,将毛巾弄湿,不断地放到我的额头上,直至我头上的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跟鼻孔里的血一样,滴到土里。那些水,稀释了土里的血,但它依旧呈现蜿蜒的红色细流,穿过土,慢慢地向四下里洇开。
我被祖母将头微微向上抬起,感觉到有一大股又咸又稠的东西顺着喉咙下去。祖母又把一块崭新的棉花,放到我的鼻孔里。我依旧不敢动。祖母说,流鼻血是身体有火了。我仿佛能看见自己身体内的火跟血,它们一样鲜红而可怕,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体里有我所无法支配和体察的物灵,就跟我的魂灵偶尔会走出身体,留到磨道里一样,但不同的是,磨道里的魂在夜里会被祖母替我喊回来,而我身体里的魂,却没有任何办法收回。那些地下的血,就是我身体的魂,它们走了一部分,而之后也还会通过我的左鼻道或者右鼻道再次走掉。
一直到下午,都能感觉到鼻孔干干涩涩的,来自棉花的堵塞更令人窒息,禾苗喊我玩,我羞涩而虚弱地摇头拒绝,感觉自己是个垂死之人。
并不是我一个人遭受了流血的恐惧或者说某种警示,禾苗不久也流了一次,而田园说她已经流过好几次了。但田园并没有什么变化。小孩的恐惧总是很短暂的,随着夏天的走远,流鼻血事件渐渐就稀少了,也就渐渐被淡忘了。乃至偶尔有人流一次鼻血,脸上顶着一团雪白的棉花,在街上跑来跑去,神情中有种视死如归的豪迈之气。
禾苗在十四岁那年,流鼻血成为家常便饭,她在任何时候——玩耍、吃饭、上课、去茅房……任何时间——早晨、中午、傍晚……血液都会通过她的鼻孔涌出来,乃至有时夜里睡觉,都要将枕头染红。刚开始,家里人并不在意。后来,她爹带她去公社医院,抓了药回来吃,之后就不流了。
自此后,她安静了许多。有时找她玩,她就坐在炕沿边上,脸上带着缥缈不屑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跟我们到河里或街上疯跑。有次,我看见她的裤子上有深色的水渍,说,你的裤子湿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许多年后,才知道,她当时得了种叫倒经的病。而彼时,禾苗在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用光闪闪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她的圆脸上呈现出一层带着绒毛的金色光芒,但这种光芒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她的声音中,充满惆怅的意味:每个女人,都要流血而亡,不是鼻子,就是另外的地方。
这是幼小的我第一次觉得,鼻子原来跟眼睛、耳朵和嘴巴一样是有用处的。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鼻子是可有可无的,它不能看见,不能听见,不能吃见,只能闻见,但闻见的感觉似乎是可有可无的。村里成天被大粪的味道萦绕着,牛粪、马粪、羊粪、人粪,人们于粪便的喜爱,带着一种珍惜的成分,连墙头上潮湿难闻的苔藓,都会被人们铲下来,跟各种粪便混搅在一起。在冬天,这些粪便堆成大小不一的包,外面要垒石头,还有用黄土盖上,似乎深怕丢了似得。当然,春天紫荆树的香气确实令人惊喜,那种又甜又香的味道,似乎更多地来自舌根和口腔。仿佛大粪组成了一道独属乡村的、强大的气味屏障,那些香甜、刺鼻、清新之味,最终都将触碰到那道屏障,并渐渐地被吸纳,同化,消隐。
冬天午后,我缩在窑洞的炕角,百无聊赖,如果没有人来串门,祖母似乎也愿意睡一会。现在想来,她的睡觉时间并不长,但因为我的无聊,会感觉她睡的太沉,太长。有时,我会去捉弄她,比如捏住她的鼻子,但对于张着嘴睡觉的她来说,也无关紧要。只有当我将掸子上的羽毛摘下一根来,放到她的鼻孔里,或者用它轻轻地在她鼻孔前拂过,她才会在一种奇痒无比的状态中醒来。当然,如果我憋不住笑,她也会笑着骂我几句。
窑洞里放满了秋天摘下的南瓜,那些暗绿的物体,并无任何味道,给我错觉,它们像石头,我想试验一下它们到底有多坚硬,于是,我在祖母睡着后,从她的针线簸箩里选了一个铁锥子,挑一个离我最近的南瓜,用力刺下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坚硬,乃至还有很轻微的吱吱声,仿佛风吹过窗户纸的撕裂声。我将锥子从南瓜的身体里拿出来的时候,锥子上并未残留下瓜的气息,它依旧是铁的味道,带着一些腥味,重味。这个试验到最后,成为我特别希望去做的一件事,我安静地待在昏暗的窑洞里,我的祖母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对于南瓜的兴趣,使她的觉安稳了许多。这样的下午延续了整个冬天。春节就要来临,我的父母回来,清扫屋子。炕上的被褥被晒到太阳底下,席子铺到院子里,家里的神像用黄布包了,放在另外的屋子里,而瓮子、小桌子、板凳这些小件,也都搬到院子里。他们将窗棂上的纸撕去,然后用瓦片一点点将窗棂刮干净,再将干净的纸一张张糊上去。祖母用棍子敲打席子后,又拿抹布仔细擦拭。那时,我钻在铁丝上的被子中间,一股清新的、干爽的、洁净的味道吸入鼻腔,是我闻过的最好的味道,里面包纳着水的,土的,雪花膏的,还有其他各种味道。我就喊,好好闻啊。母亲头上包着一个头巾,出来擦拭瓮子,因为用了水,那瓮子黑亮油光,见我这么高兴,就说,妞,那是太阳的味道。
过了年,我们家窑洞里开始有了一丝一缕的怪味。祖母说,这是哪来的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我也附和,跟发河味一样。夏天温河发河,滚滚洪水,里面有杂草和树木,偶尔也有死猪死羊,在浪头翻来滚去,整个河床,都是那股腥味。等过见几天,天好了,水清了,人们在河里洗衣服的时候,鼻子里还是那些腥味,这些腥味,似乎一种提示或者记忆,让人觉得河水并不是温顺可亲的。而现在,我们家就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股带有厌恶和抵抗的味道,一股侵袭和死亡的味道。连禾苗来我家都说,你家的猫死了吗?直到第一个南瓜腐烂,它的身体里流出肮脏的黑水,才知道,这股臭味来自这些瓜。第一个南瓜被祖母扔到河沟里,天正在渐渐暖起来,村里人将冬天攒的肥刨开,又将厕所里的粪倒进去,加了草木灰搅拌,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整个村庄臭气熏天。到了傍晚,饲养处的月大爷把水泼在地上,一时,村里又多了潮气。我们家的瓜们,一夜之间集体腐烂,根本来不及有选择地吃掉或者扔掉,仿佛被外面的臭气感染一样,它们被祖母一筐一筐地扔到河沟里,整条河沟,都是腐烂的臭气。有一天,我在这股臭气里,嗅到了铁的味道,簸箩里的那个锥子,黑色的,没有锈迹,也没有亮光的铁,它那么冰冷而细小,却有那么大的力道和信仰。
那些烂掉的瓜被又一季的雨水冲走,河沟里重又出现烂木头的腐味,我家窑洞里氤氲的怪味才渐淡起来。祖母很奇怪,且觉得是件怪事,不止我们家,连别人家都从未发生过南瓜集体腐烂事件,来串门的婆婆说,是家里太热了吧,把瓜捂坏了。只有我安静地站在门边,手抠着门板上的木屑,默不作声,不久,那些木屑细小的刺塞满了我的指甲,很疼。那一刻,我并无后悔或者歉疚,就是觉得,所有带刺的物件,都是锐利无比的。
水草家的第一台收音机,一时成为村里人最稀罕的物件。几年后,平子家的电视机,在村里同样也掀起过一阵热潮。一个物件,短时间内于村人的改变是很微妙的,仿佛波澜不惊,但一些习惯会因它的到来而不自觉地偏离了方向。中午,五道庙端着饭碗吃饭的人明显减少。那天,只剩下二秃子一个,他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仿佛占领了山头阵地的英雄,他环顾四周一番,然后开始缓慢地将头埋下去,向着手里的大海碗。过了一会,海会也端着饭碗出来,看只有他一人,就问,人都到哪去了?
二秃子没抬头,瓮声瓮气地说,听鬼扯经去了。
海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是在胡说,就笑他,你个二秃子,胡说连谝的,是饿晕头了吧。
二秃子抬起头,你还不信了?不信去看看!
边说边站起来走,海会尾随着就去了。
水草家不大的院子里,满是人,蹲的蹲,站的站,他们明明手里端着饭碗,却任碗里的饭凉透,他们明明张着嘴,却不说话。他们的眼睛,痴痴地盯着窗台上那个物件,在那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正在有板有眼,有声有色地说话,她的声音,仿佛魔咒,将听见的人的心智镇住了。
那个物件,跟挂在家家门上的话匣子不同,它是方的,像块半砖头,奇怪的是,它的开关不用拉线,而是一个按钮,朝手背外一拧,它就声大了,再往手心里拧,就关了。水草妈说,这叫半导体收音机。
但很快,人们对物件本身的热度就转移到了它里面的声音中去了。
是我第一次听评书,说的是精忠报国的岳飞,比我们村的老诸葛讲的更详细,也更复杂。在老诸葛的古话里,只有岳母刺字一件,像里面的牛皋、岳云、岳雷这些人是没有的。
到了晚上,村里人聚在五道庙闲坐,有人就问老诸葛,叔,话匣子里说的你怎没说过啊。
老诸葛吃口烟,眉眼朝下,说,大千世界,千奇百怪,也有我老汉到不了的地界。
那段时间,村里人的话题,都是岳飞的,好像那个小小的话匣子里,蕴含着一个神秘而博大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是我们所陌生并渴望知晓的。
小孩们开始将手里的木棍、秸秆都称着兵器,更有手巧的家长,做了木刀、木剑,一时村里人仿佛回到了宋朝,而小孩就是宋辽战场上仓朗朗亮出银枪的将领,感觉自己一腔热血急速奔涌,俨然英雄盖世。
到了哈迷蚩被割鼻那段时最有意思,之前知道,哈迷蚩和金兀术是坏人,让人切齿。但当他被设计抓到,且削掉鼻子的时候,一院子人脸上都是笑意。再加上,那鼻子被削下来,他从地上捡起,试图按上,又按反的描述,一时人们都哈哈大笑。自此后,他的声调就变得阴阳怪气,人更坏更滑稽可笑。
很快,这种阴阳怪气也成为我们小孩戏弄人的腔调。比如小林想借吉祥的木头大刀玩玩,吉祥不允,小林就将鼻子捏住,说,你个小气鬼,挨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