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尧庙驱车赶往苏三监狱的路上，我耳边不停地回荡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的蒲剧唱腔。最早听到这一段演唱时，我应该是10岁多一点。那时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是家里唯一的奢侈品，妈妈经常用它来听戏，我也跟着胡乱听。那天，收音机里幽婉的唱腔，如泣如诉的语调，一下就吸引了我，我忍不住问妈妈是唱的是什么戏？“是《苏三起解》，整本叫《玉堂春》。”妈妈一边纳鞋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长大几岁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家里的书柜里，找到了一本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写的《警世通言》，里面居然找到了《玉堂春落难逢夫》的故事。我顾不上拦路的繁体字，一路生吞活剥，读完了这个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从此，我的心里就记住了一个地方叫洪洞县。成年后，我听过无数个版本的《玉堂春》，有吴爱卿老师演唱的晋剧，也有著名程派传人刘桂娟老师演唱的京剧，而我心灵深处，依然还是忘不掉那几句充满哀婉的蒲州梆子：“苏三离了洪洞县……”
　　 随着导游姑娘一声“到了”，我的思路被打断了。我们一行人下车步行百十米，右转就来到了明代苏三监狱门前。大门是那种带雕刻的垂花门，硬山顶屋顶，门前两只石狮子，看样子应该是后来仿制的，屋檐下是书写着行书大字“明代监狱”的匾额。大门对面有一尊汉白玉苏三站像，如果从雕塑的艺术角度看，因为我不懂服装纹理和人物面部塑造，自然也不能多讲；可从史料角度，我觉得此处的苏三应该是披枷带锁、身着囚服、从监狱走出的形象。记得剧中禁子一声“苏三走动！”走出了关押在牢中的苏三：“忽听得管监人一声呼唤，吓得我战兢兢不敢近前。无奈何走上前拿礼相见，问老伯你唤我所为哪般？”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蒲剧的梆子声和凄凉婉转的低吟。
　　 关押苏三的地方在大门右手处，那是两排白墙黑瓦的硬山顶房屋，中间一道小门，门上一副对联：“一案平冤风流艳说佳公子，千年积弊生死全凭老大人”。一语道破玄机，苏三一案，多亏再审的山西巡抚是有情有义的王景龙，如果是忘恩负义的王魁，是和洪洞知县一样草菅人命的贪官，是玩忽职守、渎职的无所作为的官员，那苏三就只能冤沉海底，只等秋后问斩了。
　　 走进小门，是窄逼的甬道，甬道两边各有六间囚室，囚室墙体厚度一尺三寸，门宽一尺七寸，囚室里只有4平米，窗户低矮，加之甬道狭窄，室内终年不见阳光。屋檐遍布天网，更显得戒备。就在这尺寸之地的一间囚室，却要关押八、九个犯人。晚上，他们根本无法躺下，只能坐在炕上或蹲在地上，因此叫“坐牢”或“蹲大狱”。这座监狱始建于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距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是中国现存的惟一一座明代形制的监狱，也是现存最早的监狱。
　　 甬道的尽头，是禁子房，也就是看守们休息的地方。禁子房右边有一个袖珍的狱神庙，我还记得蒲剧《玉堂春》中，长解崇公道押苏三离开监狱时，就说过，他自己去收拾，让苏三去拜拜狱神：“保佑奴与公子再见一面，换金身修庙宇誓把愿还。”在监狱中设狱神庙，无非也就是给犯人一个心灵寄托，让他们心存希望。无疑，王景龙公子就是苏三的希望。如果一个像苏三这样身遭冤案的犯人，身受酷刑，被屈打成招，心中再没有了希望的火花，那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犯人在狱中自杀或被打死后，是从狱神庙旁边的死囚洞拖出去处理掉的。
　　 禁子房左边是一个双重的牢门，只有1.60米高，门上雕有龙王四子狴犴的头像，因狴犴形似老虎，所以，人们俗称里面的牢房为“虎头牢”，所有进入死囚牢的人，都要在狴犴像前低头，显示对法律的敬畏。这道门最奇特的地方，是无论进还是出，第一道是向外推，第二道却是向里拉。如果犯人万一逃走，不清楚这个秘密，就逃不出这道虎头牢门。
　　 虎头牢的墙壁高一丈八尺，厚五尺一寸，里面全是流沙，这是防止犯人凿墙逃跑的。墙体凿开后，就会有流沙不断涌出，出逃计划就被粉碎了。可见，监狱的设计者在当时条件下，为防止罪犯逃走，也确实费了一番苦心。虎头牢的院子里有当年苏三被罚打水的“苏三井”和“洗衣槽”。那口井直径只有二尺三寸，是防止犯人跳井的。苏三当年就被关押在里面的女牢之中，这间牢房比外面的普通牢房略微宽大一点，不过这里要容纳所有女犯，想来也不会宽敞到哪里去，恐怕也只能蹲或坐了。女牢为窑洞式，无房梁，据说是防止女犯上吊自杀的。我想当年苏三关在这暗无天日的“虎头牢”中，被关押了十个月之久，她定是千百遍地在心头怀念王公子的恩情：“先打金盆和玉盏，后制点花白玉瓶，十锦花园公子造，玉石栏杆雕刻鲜明。”万千次地诅咒洪洞县的一个个恶人：“……二恨山西沈延林，他不该为我来赎身；三恨皮氏狗贱人，他不该用药面害亲夫一命归阴；四恨贪图欢乐的丫鬟小春锦，他不该私通赵监生；五恨贪赃枉法王县令，六恨众衙役私分脏银……”多少委屈才让这个出生官宦之家、精通琴棋书画的女子发出“洪洞县里没好人”的感叹呀！女监旁边是一间黑牢，里面没有窗户，黑洞洞的。这是关押判了死刑等待秋后处决的犯人和江洋大盗的地方，里面有两尊身披镣铐，脚戴铁链的塑像，想必是当年犯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走出监狱，是一组《玉堂春》故事的蜡像。苏三谋杀亲夫案件的卷宗，到1920年依然完整地保存在这座监狱的资料室中。在它花好月圆的故事背后，不知多少人读懂了当时贩卖妇女、逼良为娼、栽赃陷害、收受贿赂、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等社会毒瘤。
　　 再转过一个弯，是一堵展示明代的五刑和三种死刑的资料墙。明代五刑为笞、杖、徒、流、和死刑，死刑又可分为绞、斩和凌迟。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当属凌迟莫属。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莫言老师《檀香刑》中关于凌迟的一个画面：“（刽子手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雄飞）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整整五百刀，一个鲜活的生命化作了一堆骨肉。我们不能不佩服莫言老师丰富的想象力以及语言的驾驭能力，也只有他才能写出如此生动逼真的文字。小说毕竟是小说，离历史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凌迟在明朝也叫“磔刑”，大太监刘瑾坏事做尽，就是被这样处死的；而一代爱国将领，当时的蓟辽总督袁崇焕，却是因昏庸的崇祯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也被处以磔刑。“反叛欺君，结奸蠹国……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重辟何辞！”一国之主，如此是非不明，自毁长城，也就自然难免国破身亡的下场了。据清朝末年拍摄的照片，凌迟实际显示为“八刀刑”处决。刽子手利用一篓编上号码的锋利刀具：第一刀，切胸口；第二刀，切二头肌；第三刀，大腿；第四刀和第五刀，切手臂至肘部；第六刀和第七刀，切小腿至膝盖；第八刀，枭首。然而，随着历史车轮的不断前进，人们还是逐步认识到了“凌迟”这种刑罚太残酷了，到1905年，它终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中华民国成立后，五刑也被废除。
　　 从尧庙到明代监狱，我的头脑中一直盘亘着的“礼治”与“法治”的问题。车有双轮，人有双脚，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礼治与法治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记得钱穆先生说过：礼治精神须寄放在社会各个人身上，法治精神则要寄放在国家政府，以权力为中心。中国人传统提倡礼治，因此，国家需要法治。
　　 “低头离了洪洞县……”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京剧梅派《苏三起解》京腔京韵。走出明代监狱，我头脑中法治与礼治问题也逐步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