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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水井头记事(小说)


作者:姜贻斌 秀才,1315.3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98发表时间:2017-10-19 20:07:54

小时候,我是在煤矿长大的,煤矿的名字很怪,叫牛马司煤矿。跟煤矿相连的是一条小街,小街的名字也很怪,叫水井头。故而,认得那些小街上的人。——题记
  
   一 中药铺的故事
   小街上的中药铺,距离修表店约七八间铺面。
   姜师傅的崽叫老四,跟我是小学同学,又是班长,所以,我们经常在中药铺做作业,玩耍。
   药铺宽约四五米,长约十四五米,感觉长且幽深。在铺子正当中,摆着一排长十几米、宽约六七十公分、高不到一米的玻璃柜台,柜台的尾部,仅仅留下供药铺人员出入的小过道。柜台西面靠墙,一排同样长的药柜平行排列。药柜前面,有三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高的低柜,一可坐,二可摆东西。药柜后半部分很高,大约两米五左右,整整齐齐的一百多个放药的抽屉安放其中,有的抽屉里面,还划分为二、四、六、八偶数的小分格。林林总总的药,怕有好几百味。药柜的顶部,还依序排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瓷器具,坛坛罐罐,瓶瓮碗盘,盅盆壶钵,等等,那也是放药物的。那些东西,有的粗糙、有的精美,估计有的称得上文物了。
   我常常好奇地问姜师傅,为什么乌龟团鱼壳,茅厕里的蛆壳,土里挖来的蚯蚓,以及桔皮等等,这些千奇百怪的东西也是药呢?他只是温和地笑笑,不予回答,也许是看我年纪小,说了也白说吧?我那时候很顽皮,你不告诉我,我就趁他不注意,常常抓他的桂皮吃,味道很好。那些甘草八角,也是我们细把戏喜欢的东西。瓜果,干花,树叶,动物,石头,等等,也是药。以至于多少年后,基于猎奇,我也收藏了各种各样的药书跟药典,以供观赏跟研究。后来在户外活动中,我可以骄傲地告诉驴友们,哪些可以入药,大致可以治疗什么病痛。
   中药铺是公家的,有三四个人。
   其中一个叫周五爷,他曾经检举一个姓张的私埋了一坛银花边,竟然被该张报复猛地刺了一刀,该张因此被枪毙了。姜师傅比照相馆的刘师傅大二十岁左右,所以,在我心中已经是老人家了。他为人和气,轻言细语,瘦高个,古铜色脸庞,撑一副老花眼镜。若有顾客来抓药,他会不厌其烦地把药单看三轮。大家都认为,医生开药单的字是最难认的,却难不到姜师傅。人们说,他从事这个行当有几十年了,又好学,所以,看病的水平相当于老中医。他却很谦虚,只是给别人看看小病,往往是药到病除。对于医生开出的中药单子,他从来不自作主张更改,只是口头上提些建议。若发现了明显的错误,提建议别人又不采纳,他就会十分机智地回复说,没有那味药,那么,只得用其它的药替换了。
   聂哥哥父母双亡的事情,他第一个晓得——因为聂哥哥经常来中药铺给父母抓药。有一次,聂哥哥突然哭着来药铺答谢姜师傅,说他父母今后再也不用麻烦师傅了。姜师傅听罢,只摇脑壳,叹息不已。他晓得聂哥哥的家境,所以,想办法让他来帮药店做点事,这样,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拿些东西给他吃。而且,姜师傅又跟我爷老倌商量,叫饺面馆也支持一点,让聂哥哥能够马马虎虎地渡过难关。
   姜师傅是个聪明人,晓得制药,晓得晒药,有些药切得十分整齐,蛮好看。他有大、中、小三杆秤,那杆小秤是最精致的,二十公分长,包铜嵌银,秤砣呢,也是黄铜的,锃亮锃亮。若他给人抓药使用那杆小秤,那一定是非常慎重的时候。他就要戴起眼镜,反反复复地多看几遍药单,这个时候,你若催他手脚放快点,他就会把眼镜扒下来,直接用眼睛看看你,慢条斯理地说,快不得嘞,快不得嘞,太快了会出岔胡子的嘞。说罢,转过身,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瓷器茶杯,揭开盖子,伸出嘴巴,往茶杯里吹了吹,再悠悠地喝它几口,似乎在有意地控制抓药的速度,以保证不出岔胡子。
   那时候,我娘患病多年,去中药铺抓药,是经常的事情,所以,得到过他很多的照顾。姜师傅还有个很大的特点,无论贵贱,贫富,官民,职业,背景,文化……他待人都一样,真正是人人平等。
   有一天,姜师傅突然接到煤矿造反派的通知,一律不得给牛鬼蛇神抓药。牛鬼蛇神被打伤或生病的人很多,煤矿医院是绝对不准给他们看病拿药的。造反派为了防止牛鬼蛇神到小街的药铺来抓药,所以,就告诉姜师傅,并且发了狠话,说,姜师傅,你不要对阶级敌人发善心嘞,搞得不好,我们就要把你抓起来的。
   姜师傅取下眼镜,说,那我怎么晓得他是牛鬼蛇神呢?
   对方说,他们胸脯上都挂着牌子的,有什么不晓得的呢?
   果然,有牛鬼蛇神自己来抓药的,胸脯上挂着的牌子,像一块棺材板子晃来晃去的。如果药铺没有别的人,姜师傅望着对方胸铺上的牌子,然后,板着脸色轻轻地说,哎呀,你赶快回去,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晚上再给你送来。人家一听,泪水就出来了。姜师傅催促说,快不要哭了,你快走吧。
   到晚上,姜师傅说话算数,抓好药,就悄悄地给人家送去。如果他晚上抽不出空来,还叫我送过几回。他小声地对我说,三伢子,你做点好事吧。我胆子很小,我说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何得了?姜师傅说,你哪里这么蠢哦,你不晓得讲走错了地方?
   若药铺还有别的人,姜师傅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马上在一张小纸片上写几个字,夹在药单子里面,然后,很不客气地说,矿里的造反派来过的,说不准给你们抓药,快走吧,不要连累我了。说罢,悄悄地把药单子往那人手里一塞,又挥手朝门外扬了扬,似乎很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快走吧。
   其实,小纸片上写着如下几个字——叫你家人来。
   当然,有些牛鬼蛇神自己不敢来,担心抓不到药,所以,派家人来。姜师傅一看,就明白是其家属,因为他们的脸上很紧张,生怕被人发现,同时,也担心姜师傅不愿意给他抓药。
   姜师傅哪有不给他们抓药的呢?看到那些人挨打挨斗,他心里十分同情,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抓好药,还小声地嘱咐,小心一点,莫让人家看到了。
   姜师傅偷偷地给牛鬼蛇神抓药或送药,后来还是让造反派听到了一点风声,他们就凶狠地逼问姜师傅,是不是你给牛鬼蛇神抓的药?
   姜师傅把眼镜一取,十分冷静地说,我哪里敢呢?说不定,他们是在别的药铺抓的吧?我告诉你,湾泥有药铺,范家山也有,县里还有好几个,哦,黑田铺跟宋家塘也都有的。你们要封住他们不敢来药铺抓药,我看只有把周围这几个药铺通通地封住口,才能够做得到。
   造反派到底去封没封,那我就不晓得了。
   我很害怕,劝过姜师傅不要再给牛鬼蛇神抓药了,弄得不好,你会吃大亏的。
   姜师傅说,那我站在这里给大家抓药做什么?见死不救,不是我所为的呀。
   有时候,晚上我喜欢到姜师傅家里坐坐,我似乎对药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好像长大以后也要像姜师傅一样,抓药给病人治病。我娘的病就是吃姜师傅药铺的药,才好了的。所以,我很佩服他,觉得他脑壳里面,装了一部大药书,不然,几百种药他怎么记得呢?
   姜师傅说,其实,他心里很痛苦。
   我问,痛苦什么?
   他说,我一个抓药的,多么希望病人快点好起来,现在,却不准我给那些人抓药了,还要偷偷摸摸的,你看这个世道。
   我说,这也不能怪你。
   姜师傅又叹气地说,哪天我也会被他们抓走的。
   我一惊,说,不可能吧?
   他说,很有可能,你晓得药铺的四伢子吗?
   我说,晓得,他不是打杂的吗?
   姜师傅点点头,忧虑地说,他很有可能会出卖我的。
   为什么?我有点焦急起来。
   他说,为什么?他还不是想来抓药?替代我的位置?其实,我以后老了,站不得柜台了,还不是他来接班吗?只是这个人太性急了,恨不能我明天就走人。其实,他打杂才打多久?就想站柜台了,出了事怎么办?他总是问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站柜台,我说,四伢子,你不要性急,先把这几百种药认全再说,认全了药还不行,还要清楚地记得它们在哪个抽屉里,在哪个坛子里,在哪个罐子里,你不把这些弄清楚,别人来抓药,难道要等你一天吗?他不听,他说,边站柜台边记不是一样的吗?我说,那不行嘞。所以,他就记恨我,说我太保守。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他一天到晚都是用眼睛暗暗地瞟着我的,那是对我的不满。
   哦。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个事情。
   姜师傅真是料事如神,不到第三天,造反派就来抓他了。
   姜师傅临走前,狠狠地看了四伢子一眼,四伢子马上低下了脑壳。
   唯一抓药的姜师傅被抓走了,这样,四伢子如愿以偿地站柜台了。他把头发梳得灵光,像搽了凡士林样的。娘卖肠子的,四伢子看起来很抻抖,抓药却是慢吞吞的,好像那些药是毛毛虫。其实,他想快也快不了。每天等着抓药的人很多,大家很不耐烦,站的站,蹲的蹲,都骂四伢子的手有内风湿病,不然,哪里这样慢呢?四伢子的脸皮很厚,装聋子。
   有一天,终于出了大事,四伢子把药抓错了,病人喝下去差点掉了命,马上送到县城医院才抢救过来。这下了不得,患者的家人来了十几个,在药铺闹翻了天,还狠狠地戽了四伢子三个耳光,鼻血都流出来了。
   四伢子终于尝到了苦头,不敢站柜台了。他不站,就没有人站了,那么,药铺就等于瘫痪了。高头看到这种情况,明白继续下去不行了,还有许多的患者家属也愤怒起来。两班人马一起走到造反派那里,坚决要求把姜师傅放出来,如果不放,死了人,他们要找造反派算账。造反派见此情况,明白得罪不起众人,况且,他们自己也有生病的,晓得药铺是不能瘫痪的。无奈之下,只好放了姜师傅。
   我看到姜师傅的那一刻,心里十分难过。
   十几天不见,他竟然憔悴不堪,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像叫花子。我陪着他到剃头匠王哑巴那里剃头刮胡子。王哑巴瞪着眼珠子,看他半天才动手理发。
   我站在一边,说,姜师傅,你受苦了。
   姜师傅坐在板凳上,让王哑巴理发,好久也没有接我的腔。然后,他才情绪低落地说,造反派虽然没有打他,却把他放到炼焦场挑焦炭,百多斤重的担子,他哪里吃得消哦?他的本事只能抓很轻的药,提很轻的秤。
   那天,姜师傅一刻也没有休息,剃完脑壳就去药铺。
   四伢子正在抹柜子,我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药铺又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看到姜师傅回来了,四伢子是很不甘心的,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找姜师傅的岔子,再把他关进去。其实吧,找姜师傅的岔子,又谈何容易?姜师傅在药铺这么多年,本来就养成了谨慎的习惯,被关之后,就更加小心了。他看清了四伢子的真面目,所以,捡药时是绝对不准四伢子拢边的,担心他耍名堂害人。
   四伢子的确有害人之心,他想把姜师傅置于死地,以便让自己稳稳地占据柜台。
   原来,他谈了个对象,对象是县机械厂的电工,电工晓得他是在药铺打杂的,就很看不起他,还说,你哪样都好,就是打杂不好,你哪天能够站柜台捡药了,我就马上嫁给你。所以,四伢子的压力很大,也不晓得自己哪天才能站柜台。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姜师傅对他很不满意,再说,他自己也不努力。所以,他若想站柜台,可能还要等八百年。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成亲了?对象哪里还会苦苦地等着他呢?
   所以,四伢子加快了陷害的步伐。
   本来,四伢子想放点麝香等贵重药材,悄悄地放到姜师傅的衣袋里,然后,再揭发他监守自盗,让公家开除他。一想,这种做法太幼稚,很容易让人怀疑。姜师傅站柜台多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这是有口皆碑的。所以,四伢子十分狠毒,那天快下班了,他趁着姜师傅上茅厕时,偷偷地把砒霜放进姜师傅的茶杯里。
   姜师傅刚到家里不久,就死了。
   四伢子被抓起来了,还在煤矿的操坪里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押到后山吃了一两粒花生米。
   小街上跟附近农村的人,个个哭得要死,人人骂四伢子没良心。
  
   二、王哑巴的生意经
   那个年代,我们水井头街上有两个剃头的地方。
   一是街上靠东头的小理发店。
   一是走村串户的哑巴剃头匠。
   哑巴剃头匠姓王,大家叫他王哑巴,其实,你叫齐哑巴刘哑巴也罢,叫什么哑巴也罢,他反正听不见。游动剃头匠这个行当,是民间历史悠久的古老职业,现如今呢,已经蝶化成一家家豪华舒适的美容美发厅了。
   王哑巴的家当不多,一面镜子,一张脸帕,一把推剪,一坨肥皂,一块海绵,一个毛刷,一条磨刀布,一柄胡须刮刀。把它们往工具箱一放,基本上就是哑巴谋生的全部家当。跟现在装修豪华的美容美发厅相比,就显得十分寒碜了。
   王哑巴大约二十五六岁,未婚,方头方脑的。衣有补丁,却很整洁,且满脸堆笑,实在是一表人才。那段时间,他每周星期三跟星期天固定的两天,就会到小街上的饺面馆来,借条长凳,摆在饺面馆朝向马路的木板售货台子下面,工具箱往售货台上一放,然后,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顾客的光临。星期天是赶场日,哑巴就会趁早赶来,摆好东西,九点钟就开始有生意了。这一天,王哑巴几乎没有气歇,来一个剃一个,边上还等着几个人。当然,有的人看到一下子剃不到脑壳,就对王哑巴指指点点,意思是我排在某人的后面,现在呢,去买点菜,或有点再来。王哑巴懂得这个意思,点点头,又挥挥手,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我晓得你是排在某人后面的。上午一十点到下午两点,赶场的人最多,所以,王哑巴的生意根本搞不赢,也所以,他的手脚非常之快,像刨芋头样的。当然,时间再往下走,理发的人就会慢慢地少些,至天色暗淡,几乎就没有生意了。这时,他才收拾工具。然后,进饺面馆买钵饭或碗面,大口大口地吃罢,抹抹嘴巴,然后,向饺面馆的人道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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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本描写了一个矿区小镇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百姓的生存状态。通过对几位普通人物的真实细致的描绘,反映了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老百姓的生活情感,以及人性的善良和丑陋。药铺的姜师傅医术高明,为人正直,却被小人四伢子出卖和毒死。王哑巴虽是聋哑人,心里却有是非曲直。他靠理发的手艺谋生,得到了桂妹子的青睐,可惜他命运凄惨,命丧火车之下。李正敢是一个叫花子,要饭竟然蛮横无理,人见人嫌。不过他也有令人敬佩和同情的一面。唐古生,一个大学毕业生,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只能蜷缩在别人的屋檐下,靠刻私章苟活。他们是水井头的小人物,也是当时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缩影。他们命如蝼蚁,活得毫无尊严可言,但是他们身上,或多或少,还留存着人性的本真、善良。作者的描写真实、精确、细腻,四个主要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佳作,倾情推荐!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1021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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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7-10-19 20:09:19
  小说采用记事散文的写法,不追求故事情节,着重反映人物的命运。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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