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瞎害(小说)
一
我哥哥从那个著名的战火纷飞的武斗城市回来时,身上已经留下了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刀疤,他把衣服翻开给我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个刀疤像一条又粗又红的巨大的蚯蚓紧紧地粘在他的腰背上,光滑而醒目。不过这个刀疤不是因为武斗所致,是他患了肾结石,被医生开了一刀。哥哥说,你摸摸看。我连忙把手缩在屁股后面,惊慌地说,我不敢。
我哥哥如果不是患了肾结石,他极有可能在炮火隆隆的武斗中送了命,他说光是他一个单位的工友,就死了不少,有些是被冷枪击中的。他没有参加过武斗,他因为父亲的问题一直情绪消沉,是一个典型的逍遥派。但就在一方造反派准备接受他上战场时,哥哥的腰背痛得在床上打滚,于是立即被送进了医院。
我哥哥的刀口愈合之后,父亲立即叫他回来,他担心没长眼睛的子弹说不定哪一天飞进哥哥的身体里。父亲虽然身陷囹圄,但他仍然关心千里之外的哥哥,他在信中写道,人家搞武斗就让人家搞去,你给我回家。
我哥哥便回来了,我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当时我的情况跟身陷囹圄差不了多少,我没有书读了,我的那些伙伴们也不再跟我玩耍了,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甚至不敢随意地出去,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所以,我基本上就呆在狭窄的家里,每天无聊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狗尾巴草,你说这跟我父亲关在牛棚里有多大的区别?母亲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她每天除了做家务,就是拿着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补来补去,默默地流泪。我即使是万不得已出去一趟,也像母亲一样,不管是否下雨,戴一顶斗笠,低低地遮盖住眼睛和脸部,像小偷一样匆忙走过。哥哥回来了,自然会使我沉闷而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个极大的改观。
我哥哥是一个象棋高手,像往年一样,他一回来便端着一只老大的搪瓷茶缸,钻进了隔壁王老工人的家,两人下得昏天黑地,连吃饭也要母亲喊上至少八次,晚上睡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回来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我原想哥哥回来使我至少有了一个伴,可是他一回家便丢开了我。开始三天,我并没有说他,我只是更加忧郁地坐在家里,我没想到哥哥似乎忘记了我,他好像还以为我在读书,像以前那样清早出去傍晚回来。第四天,我实在憋不住了,突然像发疯了一样,气冲冲地跑到王老工人家里,二话不说,愤怒地伸出手,在那个大棋盘上一扫,那些脏兮兮的棋子便哗啦啦地在地上四处惊惶失措地滚动。哥哥和王老工人被我的举动惊呆了,还没有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我又往门外一冲,跑回了家。
我哥哥跟着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对我吼道,你搞什么鬼?我不出三脚棋就要叫他死,可是你……
我哥哥没有接着往下说了,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发出一片惊讶。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我在冲出王老工人的家时,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泪水就止不住唰唰地涌了出来。我没有看他,我望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强烈地照耀在我的脸上,泪水像金子般地闪耀着。我哥哥肯定被我的泪水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发火,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半天才若有所思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地说,老弟,是哥哥不好,哥哥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下棋了,好不好?不过,我们做些什么事才好呢?
我哥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多久,便一拍脑壳,说,有啦!老弟,白天呢,我教你下棋,我们夜里去捉麻蝈(湖南方言,指青蛙)好不好?这也是他小时侯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揩了揩泪水,点点头,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哥哥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陈旧的手电筒,又找出一只粗布袋子,然后喊我一起去买电油。
二
我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生活中才有了一点乐趣。白天,哥哥教我下象棋,我实在对象棋没有兴趣,也没有悟性,但我愿意这样,至少有哥哥陪伴着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狗尾巴草。哥哥不厌其烦地教我,马走日象飞田卒子不走回头路。他说下象棋跟捉麻蝈一样,也是其乐无穷。他还不露声色地让我赢棋,使我的自信心一点一点地增长。我如果无意中动了一脚好棋,哥哥就要叫一声妙着,说,老弟啊,你现在快成了我的师傅了,你蛮厉害哩。我就学着哥哥把棋放在手里一敲一敲,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白天的时光于是就飞快地过去了,虽然还是呆在家里,我居然没有一点以前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了,那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天一黑,我便和哥哥一起出门了,朝那黑茫茫一片的田野走去。夏季的夜里虽然还弥漫着热浪,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和舒展,我不再像在白天出门时躲躲闪闪地担心那许多歧视的目光,陡然发现黑夜对我是多么的公平。
我拿着布袋子,跟在哥哥的后面。他握着手电筒在前面走着,一道莹色的光芒刺破了夜那无边无际的身体。为了捕捉的需要,我和哥哥只穿了一双破烂的鞋子,一是提防蛇,二呢,一旦发现田埂上有了麻蝈,哥哥便双脚退出鞋子,赤着脚轻轻地朝麻蝈走去,尽量不弄出声响,然后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猛地一下朝麻蝈罩去。在暑气尚未退尽的夜晚,田野里发出的一阵阵的稻香显得脱凡超俗,有一种高傲的品质。那些麻蝈白天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一定是透不过气来了,一到夜里,也便像人一样出来歇凉。它们半眯着眼睛,静静地蹲在田埂上。见我们来了,有的一跳就跳进了浓密的稻田里,那一定是老奸巨猾的大麻蝈。也有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知世事似的,当哥哥的手电光射向它们时,它们居然还鼓着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哥哥的大手罩住它们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手中的袋子越来越沉,那些被装进袋子的麻蝈不停地在里面做着徒劳的挣扎。我和哥哥小心而又紧张,生怕惊动那些歇凉的麻蝈,同时也有点提心吊胆,害怕那些出没无常的毒蛇袭击。第一晚,我们就大大的有了收获,不但抓了四斤麻蝈,还抓了一只团鱼。这只团鱼也是活该让我们抓住的,它先是伏在田埂上,和一条花蛇呆在一起。我和哥哥既高兴又害怕,既想立即动手,又怕蛇咬,动手迟了又担心团鱼会跑掉。因为一般来说,团鱼在田埂上歇凉是很难碰上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收获。哥哥用手电光一直照着它们,左右为难,照了一会,那条花蛇居然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团鱼却不走,仍然半眯着眼睛。为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哥哥脱下了背心,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一弯腰,那背心像一张大网一样猛地一下罩了下去。哥哥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我和哥哥那晚便高兴地往家里走,夜色很黑,惟有电厂那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我和哥哥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说着话。忽然,哥哥不说话了,也站着不走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电厂那边,像是在欣赏那边的夜景。我提醒他说,那有什么看的?快走吧。可是哥哥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静静地看着。我心里很是纳闷,哥哥这是怎么啦?
我知道哥哥原来在电厂工作,后来才调到柳州铁路局的,他是不是很留恋曾经生活过的电厂?是不是想起了那些伙伴?也许是吧。虽然我心里涌上一团疑惑,但我不再催促他了,让他久久地望着电厂那边。
三
我哥哥真是不错,有一种非凡的抑制力,从第二天开始,他再也不去王老工人家下象棋了,他像一个金盆洗手的赌徒,表现好极了。王老工人则像个特务似的站在门口向哥哥招了几回手,哥哥只是摇摇头,王老工人于是朝我射来一股含着恨意的目光,他当然会把造成他孤寂的责任怪罪于我。他孤家寡人,没有崽女,老婆早就去世了,自己也退休了,每天闲在家里。我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我的哥哥,我有权利这样做。我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就坐在地坪里,摆着一块木板,手里拿着菜刀,饶有兴味地剖麻蝈,那些麻蝈从我的刀子下面飞快地升天了,一只只白白嫩嫩的带着鲜血被我丢进了脸盆里。我很乐意充当屠宰的角色,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而空虚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觉得哥哥这样的安排,使我顿时快乐而充实起来,我想这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哥哥说他要在家里休养一年,我对他说,不行,你要在家呆上五年八年。哥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一条蠢卵,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只要有工资,我倒是非常乐意。
我哥哥每天上午在我剖麻蝈时,便坐在屋檐下,抽着烟,翘着二郎腿,脸上也同样充满着许多的得意,因为那是我们昨晚的收获。他此时像一个勤劳的农民,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金色的只待收获的田野,心里乐滋滋的。我那天趁着哥哥去厕所的时机,把昨晚的那一团疑惑翻给了母亲听,母亲听罢笑了起来,低声地告诉我,你不晓得吧?你哥哥以前在电厂谈了一个对象,姓向,后来又吹了。为什么呢?我问。可能是妹子的家里嫌我们家成分高了,母亲说,听你哥哥说,她跟你哥哥分手时,哭得不得了。我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很感谢母亲,一下子就把我的疑惑解开了。
我哥哥动手用铁丝做了一个圆圆的网,像一个簸箕,然后搬来几个废砖头,在屋檐下垒起了一个灶,再把铁丝网摆上去。他带我上山捡来许多脱落的松叶,用它来熏麻蝈。哥哥说,用松叶熏麻蝈是最好吃的,很香。哥哥的计划性很强,他说每天都捉麻蝈,一时哪能吃得完呢?把它熏干了,好留着冬天和春天吃。
我哥哥只在家里跟我下棋了,夜晚去捉麻蝈,母亲于是也很高兴,一是不必三番五次地去王老工人家里叫他吃饭了,二是省了许多的菜钱,还改善了生活。母亲很聪明,对于麻蝈,她有几种做法。或者,用新鲜的麻蝈加上猪油和斫辣椒一起蒸出来,那味道真是美妙无穷。或者,用新鲜麻蝈煮丝瓜,那汤又鲜又甜。哥哥还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他先将剖了的麻蝈涂点盐,用纸包起来,外面再用稀泥巴糊成一个球形,然后放进灶火里烧,等到泥巴烧干了,便拿出来,让它冷一冷,一掰开,天啦,阵阵香气扑鼻。这种吃法,具有一种强烈的野性,很是刺激。我家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讨论哪种吃法,使我那个每星期才能回家一趟的父亲也颇为高兴,他关在牛棚里肚子里显然没有了油水,所以吃起来像土匪一样,一筷子接着一筷子,连骨头也咯嘣咯嘣地嚼碎吞了,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吃出一脸的汗水和笑容,好像已经忘记了挨批斗的痛苦和坐牛棚的煎熬。
四
我从那天开始,每天盼望着天黑,可惜哥哥的态度没有几天便改变了。我记得是第五天吧,我们夜里捉麻蝈经过通往电厂的那条马路,那马路灰尘仆仆,尤其是运煤的汽车一过,便腾起漫天的黑灰。晚上则要好些,汽车白天累了,便休息了,但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脚下是软绵绵的,像踩在一层棉花上面。哥哥为了节约电油,亮一下,又熄灭一下。但他总是要转过脑壳看电厂,我现在不觉得奇怪了,我只是偷偷地想发笑。马路上很安静,没有行人。但没多久,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哥哥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朝那人的背上一晃,突然就急促地追赶上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向阳花。那声音很激动。
我听见了那个女人惊讶地一声,然后警惕地问哥哥,那是谁?我老弟,哥哥说。接着,我又听见向阳花轻轻的哭泣声。哥哥说,快莫哭了。又大叹,一晃就是三年了。向阳花抽泣着说,我去年结婚了,男人在云南,公公婆婆也死了,他是独子。哥哥问,你屋住哪里?向阳花说,就在前面不远。
我到此时也不知道向阳花长得什么样子,但声音是好听的,即使是哭,也是动人的。她的哭声和说话声,让夜色有了一种微微的震颤。我想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早不碰上迟不碰上,偏偏在晚上碰上了。想着他俩三年后的见面,我也有一种激动。我跟在后面,尖着耳朵四下里听听,是否有别人的脚步声。向阳花便带着我们走了大约三十米,便到了她的家。
我跟随他俩进了屋子,向阳花朝我笑了笑,我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她取下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帽子,便露出一头自然的淡棕色卷发。她脸色好,白里透红,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衣,胳膊上的皮肤也很白,真是一个长得很乖态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眼里含着泪水,黑色的眼珠便像是两粒泡在水里的葡萄。向阳花从柜子里端来炒黄豆子、红薯片、糖粒子,一小碟一小碟的,叫我吃。哥哥说,还不快喊向姐?我便喊丁一声。哥哥喝了杯茶,然后对我说,老弟你坐一下,我跟向姐说点事,然后就进了西厢屋,并且把门闩了。我不明白说点事为什么还要闩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向阳花本来是叫我坐在中间堂屋的,不一会儿,又特别叫我坐到东厢屋。
我一个人坐在东厢屋,一边放肆地吃着东西,一边打量着这屋子。这是一栋标准的农舍,土砖墙,面积很大,因为家具少,屋里便显得很空洞,也很阴凉。装麻蝈的布袋子就放在墙角,麻蝈在里面不停地动弹着,今晚的收获并不大,大约只有一斤多,我和哥哥本来是想去另一片稻田里捉的,没想到居然遇见了向阳花。他俩说有事那就让他俩说说吧,我就权当在这里休息休息。可是令人讨厌的是,他俩很久也没有出来,有什么事要说这样久呢?我有点不耐烦了,便想去催催哥哥,提醒他今晚我们还要去捉麻蝈,不要把正事给忘记了。我悄悄地走到堂屋,就听见哥哥和向阳花像是在打架,叽叽哼哼的,像是说些什么话,但又非常模糊。怎么说呢?反正那声音不像是在谈事情,我便有点焦急了,万一他俩打了起来,或者说打伤了人,那如何是好?我急忙跑过去,拼命地擂着门,大喊,哥哥,你们别打了——我一喊,里面的那些声音陡然地消失了,我没有走开,等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哥哥伸出半个脸,呼呼地喘着气,很不耐烦地说,你擂什么门?我嗓子里有点哭音地说,你们打什么架?哥哥说,我们哪里打架了?向姐的肚子突然痛死了,我在帮她揉揉。我说,那好了没有?哥哥说,那还要一阵子,你再等等吧。说罢又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