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生计
一
老西儿的本名叫陈大器,是他爹陈有才给起的,取意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担当重任,做个大人物。可陈大器没那福分,只做了个普通的机关工人。
陈大器贪婪而吝啬,和巴尔扎克小说中的葛朗台如出一辙,同事们都戏称其老西儿。他对这个绰号很无奈,一开始强烈抵触,谁说这三个字,就和谁吵闹、翻脸,以至还生发出肢体冲突来。可谁都一直这样叫他,时间长了,也就默认了,甚至在别人叫他“老西儿”时,竟会习惯性地“唉”出声来。
陈有才才华横溢、惜名如金,是个大孝子,与其名字很般配。而陈大器却不同,他在生活上很势利,常为一些蝇头小利纠缠个没完没了,且也没有成了什么“大器”,其品行与名字含义格格不入。
二
抗战初期,陈有才高中毕业,这在当时可算是了不起的文凭了。他不光文凭高,还是学校的高才生,英语学得响当当,汉语水平顶呱呱,而且有独特的乐器操作技巧,被师生们尊称为“多艺才子”。他的思想很上进,日寇侵略时,他主张积极抗日,他的思路是:日寇来侵略,国民就无法生存,抗日才是最大的生计。基于这种理念,他从日寇统治的沦陷区来到了我党占领的山区,全身心投入到了抗日救亡中,成为我党的主要骨干。
他一进山,就自编抗日歌曲,自导抗日文艺节目,并用多种乐器演奏、配乐,还撰写抗日宣传资料,开展多种政治宣传,充分显示出不凡的才气,在抗日救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编写的抗日歌曲好听、易记、通俗、顺口;他自导的文艺节目,内容激进、台词铿锵有力,为广大民众所喜爱,常被民众传诵、传唱:
工农兵学商,
一起来救亡。
勇敢地拿起刀和枪,
共赴抗日战场!
把日寇一举消灭光!
陈有才的抗日之举赢得了广大民众的赞誉,渐渐地声誉鹊起。我抗日县政府看中了他的才华,任命其当了第一任公安局长。在这个重要位置上,他理智掌控局势,巧抓机遇、灵活应对,工作干得很出色,沉重打击了日寇侵华的嚣张气焰。那时,我党中央机关在当地驻扎,县公安局长陈有才是保证其安全的核心人物,他与我八路军总参谋长李宝才、情报中心主任赵国才、游击队长张明才,并称为“八路军的四大才”,是当时我党抗日的“关键少数”,日寇及其敌伪武装闻风丧胆。
陈有才出任公安局长显示出卓越的才华,但却引起了汉奸二猴子的强烈不满和嫉妒。就在陈有才事业蒸蒸日上之际,二猴子向日军告了密。日军旋即就向陈有才的父母发难、施压,胁迫陈有才辞职下山,并扬言:“若陈有才不下山,就杀其全家老小示众。”
在日寇的威胁下,陈有才的父母慌忙托人给儿子捎话。得到消息的陈有才心烦意乱,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人命关天,涉及全家人的性命,若与敌人硬抗,父母及全家老小势必死于日寇的屠刀之下。为保全家人的性命,他慎重选择了辞职下山。在他看来,保全家人的性命才能维持生计,才是对父母的最大孝敬,这也是一种起码的仁爱,并非不义。
可陈有才这一辞职,竟断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使自己与抗日同事的差距越拉越大。在以后的日子里,与他一同抗日、甚至不如自己的同事,在仕途上都青云直上,有的竟当上了省长、省委书记,还有的出任了中央要职。而陈有才却一生平平淡淡、坎坎坷坷,在文革中还受了莫大的屈辱,直到文革结束才得以平反昭雪,恢复了教师的身份和待遇。可他在抗日时期的好多成就,却像云雾一样化为了乌有,至死都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在那个年代,领导们都怕犯政治错误,对“陈有才”这个名字都很警觉,深怕惹出是非来,就连其母校在编撰校史时,为谨慎起见,在校友名单中都不明不白地删除了他的名字。子女们感到憋屈,但又无力回天,出于心理上的逆反,在其父去世后的出殡仪式上作了刻意宣布:“陈有才在抗战期间积极工作,为国家做出了卓越贡献!”这个宣布虽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却为陈有才亮明了一生的遗憾,子女们窝在心头的怨气,也算是得到了微弱的发泄。
三
建国后,陈有才的家乡新建了一所县级中学。因陈有才有文化,被安排进学校任教,当了英语、语文、数学、音乐四科的教师。这对他来说是梅开二度的绝好时机,也是一种维持生计的需求。他很珍惜这个机遇,便将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工作中。经受长久压抑而复出的陈有才如鱼得水,出众的才华得以尽力施展,把教学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受到了众多家长的推崇和热捧:
“陈老师的水平就是高,真有能力!”
“陈老师的英语讲得真棒,比外教的水平都高!”
“陈老师多才多艺,干什么都是行家里手!”
面对真诚的赞扬,陈有才情绪高涨、感慨万千,激动地对校领导说:“我国还很落后,需要一批栋梁之才,为子孙后代的长久生计着想,我愿为国家倾力培养人才,若实现此愿望,就是我一生的最大快慰!”此后,他在教学工作上更加努力了。
陈有才的教学工作越做越顺,生活上的各种惬意也随之而来。不久,长子陈大器出生了,紧接着又生下了陈二器、陈三器、陈四器和一个姑娘,生活得有滋有味、甜甜蜜蜜,就像是掉到蜜罐子里。
可好景不长,就在陈大器刚刚步入少年之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陈有才的工作、生活随即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四
文革伊始,基于陈有才在抗日时的辞职,被首当其冲。一个平时对陈有才很嫉妒、又有意见的同事,在全校职工大会上气势汹汹地攻击陈有才:“我看陈有才这个人有问题!抗日一开始,他为我方在山上工作,可后来却莫名其妙地下了山,我看这里绝对有猫腻!”
陈有才很生气,但又不易直接发泄出来,就耐心地向他解释起来:“我当初是被汉奸出卖的,日寇以杀我全家相要挟,我是别无选择啊,所以就只好辞职了,难道这也有问题?”
“胡说!你分明是想当汉奸才辞职的,是以自己的行动向日寇效劳、鼓劲,是刻意消磨我方抗日志气,向日寇进行服软表白!”那位同事舌剑唇枪地指责陈有才。
陈有才又急忙解释:“我当初是为保护家庭,我方领导人是知道的,何况当时还是组织上特批我辞职的呢!”
那个同事一听,自觉辩论失利,就耍起了流氓手段。同事特意加重语气呵斥陈有才说:“你想当汉奸还敢嘴硬,坦白从宽,你快老实交代吧!”
“我没有当汉奸,真的没有!没有……”陈有才辞职时并未留下书面凭证,只好无奈地加重语气反复强调。
那时,学校领导们并不知道文革是干什么的,等到那个同事刻意陷害陈有才时,才如梦方醒,一个副校长说:“原来这就叫文革啊,可得继续下去啊!要不然我们就完不成政治任务了。”于是为完成上级的政治任务,校领导抓住陈有才抗日辞职一事不放,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陈有才,并倡议全校师生召开会议批斗陈有才。批斗会上,陈有才被武断地认定为:“里通外国,向日寇出卖党的机密。”终被戴上了叛徒、内奸、右派分子的帽子,并宣布将其全家下放农村老家改造。
陈有才回到家里,把学校批斗的情况说给妻子听,本以为妻子会同情他,并为自己分担一些忧愁。可没想到,妻子一听,竟觉得自己有政治危险,旋即就向陈有才提出了离婚,并信誓旦旦地宣称说:“我要在政治上与丈夫一刀两断、划清界线,做个上进的人。”陈有才一听,如万箭穿心,他知道妻子平时与他的感情并不深,但没想到的是,妻子竟为了在政治上不受丈夫牵连。连家庭都不要了。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本想照妻子脸上扇几记耳光解解气,可又觉得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便终止了这个念头。但此时的陈有才似乎看透了世道,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满:“人各有志,这也算是各为生计了!”他的声音很微弱,妻子根本就没有听清,正欲追问时,陈有才突然赌气大声喊了起来:“你既然决定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什么时候离婚,你定。我完全配合你办理!”
“现在就办,我不能总和你搅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政治追求和远大理想。”妻子冷漠地说。
陈有才一听,心里十分难过,虽然他为了孩子,很不情愿离婚,但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这个女人了。于是就赌气地对妻子说:“好吧,那就办离婚手续去吧!”他随即就随妻子走出了这个曾经的爱巢。
妻子与陈有才离婚后,为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向学校领导刻意捏造了陈有才的罪状:“我和陈有才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有一天晚上,我模模糊糊地发现陈有才的手表会讲话,而且还看到他在手表上与日本人秘密联络,但我听不懂日语,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学校领导一听,感觉是个重大发现,即刻就叫来陈有才对证,虽然没有找到那块凭空虚拟的手表,但却印证了妻子对丈夫的反感。嗣后,陈有才被进一步认定了罪状,并开除了公职,一时间没了生计。但他的前妻却因此得到政治解脱,还被学校领导给予提拔。
一周后,陈有才无奈地带着五个儿女离开县城,来到了自己曾经的老家,一个与县城相距四十多里的小山村——面壁村,接受劳动改造。顷刻间,陈有才一家就由市民变成了农民,家庭生活陷入了极度困难中。在城乡差别巨大的那个年代,这可算是个不小的损失。
五
面壁村位于积怨山山口,全村只有区区五百人,但却是个政治敏感地带,村里的政治斗争很激烈,政治活动十分频繁。陈有才一进村,就被当成了批斗的“靶子”,当天晚上就受到了全村村民的批斗。
在批斗会上,陈有才被安排在主席台前站立,并弓身九十度面对群众,其长子陈大器年龄较大,已步入了少年期,因此,也被拉至台前陪父受批。
主席台上,十几个被提前选定的发言人鱼贯发言,讲自己在解放前是怎样受苦,到新社会后,又是怎样幸福,并用手指着陈有才辱骂,说陈有才支持腐朽势力、反对新生事物。会场内“群情激奋”,都齐刷刷地跟着村干部胡乱高喊政治口号,声音很大、很刺耳,有的还用很难听的“小声中国话”骂父子二人是反动权威、坏分子。
陈有才灰溜溜地站在主席台下,既憋气又窝火:什么新事物、旧事物?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简直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啊!他心里这样想着,但自己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始终都不吭声。可长子陈大器就不同了,他出生后一直在优越的家庭条件下生活,这次接受批斗,他感到了巨大的耻辱、刺激,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突然跌至了谷底。此时的陈大器疑窦匆匆:父亲是天之骄子,怎么就挨批斗了呢?又何必还要让自己来陪斗呢?他实在有点想不通。由于年轻,就免不了压不住性子,可他稍有反抗,就听到旁边的村民厉声呵斥自己,还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狗崽子”。
批斗会结束后,父子二人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农村老家中,心情都久久平静不下来。陈有才感到受了莫大的耻辱,却又不能对儿女们直说,只好无奈地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心里就像哑巴吃黄连。儿子陈大器一进家门,弟弟妹妹们就嚷着要与他玩,可刚挨了批斗的陈大器哪有这个兴致,就很生气地向弟弟妹妹们吼起来:“你们都给我滚开!离我远点。”天真的弟弟妹妹们被陈大器当头一棒,热情登时就降到了冰点。就恐惧地问起缘由来:“哥哥,你怎么了?”陈大器无言以对,突然冷不丁放声大哭起来。这使得弟弟妹妹们不知所措,于是就围拢到父亲的身边:“爸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爸爸和哥哥挨批斗了。不过是被冤枉了,请你们记着,父亲是有能力的人,也是个好人。”陈有才向儿女们极力解释着。
就在这时,陈大器突然将痛苦的眼神瞄向了父亲,疑心地追问:“爸爸,你既然说你是好人,那妈妈为什么要与你离婚?你又为什么要被批斗呢?”
“这个,我不好说……”陈有才感到一阵心酸,竟觉得自己一时说不清,就一脸无奈地抽泣了起来。
六
陈有才到面壁村安家后,儿女们的年龄还很小,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让长子陈大器退学参加农业生产,此时的陈大器连初中都没读完,陈有才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尽管如此,陈有才一家的生活依然很困难,有时难免还要挨饿。但陈有才却始终坚守着“该办的办,不该办的绝对不办”的原则。
陈有才是个有文化的人,更是个有慈善心的人,当他看到农家孩子们得不到应有的教育时,很怜惜他们。陈有才说:“文化教育是农家孩子的基本需求,更是农家的长久生计,若在这方面搞不好,就会影响未来的生活,甚至一代不如一代。”于是,他就每天抽出时间为邻居家的几个孩子辅导文化课,这也是他每天必尽的义务。
陈有才很看重报恩观念,时时刻刻都把帮助自己的人铭记在心,并在嗣后的日子里予以回报。他说:“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这是我的做人底线,决不能懈怠。”。
陈有才对偷鸡摸狗、骗取钱财、溜须拍马之事嗤之以鼻,即便是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也绝不会做的,他认为那都是不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