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迁】殇(小说)
还有那个孩子,男孩呀!俊林难道能让媳妇带走吗?不带走将来可咋办?
还能咋办,俊林爹妈管着呗!哪家离婚不是那样的,都是前妻落下的归爹妈管。
哎,可怜,这个孩子要受跌动(方言,损失、委屈、影响的意思)了。
现如今这社会这样的现象太普遍了,但凡那个男人腰包一鼓起来,就别想让他安分了,哪怕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妻子,他也要辞旧迎新了,或者不辞旧只在外面迎新,就像流行的那句话那样: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不用说,这是驼子大爷的话,他是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总结起来一套一套的。
娘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吸收进了她的体腔里,她的魂魄里,她的脸由刚开始的苍白慢慢变成青色又慢慢慢变作现在我看得到的菜绿色。我看见娘菜绿色的脸上渐渐笼罩上一层咬牙切齿的愤慨和大义凛然决一死战的气魄。接下来,娘的那个疯狂举动可能就是在这时决定的。
八
那天,迷迷糊糊中,我被娘从被窝里往外拉拽,说有事。我睁了一下眼又倒下接着做跟魏旦赢溜溜蛋的梦去了,我梦见我赢了魏旦很多溜溜蛋,玩得正酣呢。娘再次拉起我,急急地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一件顶大顶大的事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办成。我被娘急急的语气镇住了,不敢再争辩,连忙用手搓了搓脸,把那些迷糊赶走了些。
夜,还在同白天作最后的交涉,似乎不想让权似的,他的臣子星星这儿一颗,那儿一粒稀疏地洒在天幕上,像一只只知晓人世的淘气的眼睛,带着某种挑逗、观赏的意味望着这人间,静待一场场人间闹剧正点上演。
娘小心地打开大铁门,拉我走到大街上。一股带着露水的湿漉漉的冷气直往我领子里钻,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小声喊了声娘。娘使劲儿攥了攥我的手,说走一会儿就不冷了。
野外,路边的一棵棵树,庄稼地里的庄稼犹如摇曳憧憧的人影,让我不觉想起电视里的鬼怪来,我的心提在嗓子眼儿那儿,大气也不敢出。娘大约也是害怕,脚步迈得飞快,我不得不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到达马岩村时,天才彻底放亮了。村口已经有勤快的人背着镢头锹往地里走了。娘赶忙上前询问张桂生家在哪儿?被问的老汉眯眼打量了一下娘,才慢腾腾地说沿着这条主街一直往东走,他家在村子最东头。娘又进一步试探地问,他家的二闺女张晓琳可在家?老汉说这个不晓得,你去到他家不就知道了?说这话时,老汉又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光瞅了一眼娘,扭转身走的时候,头轻微地摇了摇,似乎还发出一声轻声的叹息。
进到街上,娘见人就问张晓琳家在哪儿?最开始那个老汉明明已经告诉娘在最东头了,可是娘却唯恐人们不知道她要找张晓琳似的,不但见人就问,还故意大声问,人家告诉她后,她还故意答应着,哦,张晓琳家在东头啊!
娘的举动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的目光有意味极了,是那种即将能看到一场好戏的期待的兴奋的情状。他们以相互转告的行动来积极响应、配合着娘的高调行为,大清早的,街上已经溜溜拉拉的有了不少人。
娘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带我走到村东头张晓琳家门前,却并不急于敲门,而是一屁股坐到她家门楼下的石墩上,像是准备守株待兔。
时间过得并不长,一个中年男人吱扭一声把木门打开了。伸出一个大圆脑袋来,看到我和我娘不由一愣,警惕地问:你找谁?娘说找张晓琳。男人扭身径直踏踏踏地走回院子里,跟什么人小声嘀咕着,听得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找来了好啊,让那小妮子不听话,丢人现眼的,我去喊她!
一个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的尖尖刺刺的声音响起来:张晓琳,快起来!有人找你!快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肚子那儿像扣了一个锅盖似的孕妇穿着肥大的衣服慢腾腾地走来了,伸着一张肿胀的脸,看到我们娘俩,脸上的惊慌显而易见。她故作镇静地问:你找我?
娘一字一板地说,是的,就找你张晓琳,张桂生家的二闺女。这个时候,村里那些准备看好戏的人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从这里路过的样子,看似慢悠悠,实则眼神冒光、专注地往当事人身上瞅着。
娘没有再多说,看着聚集的人差不多了,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娘说:妮子呀!我求你了,求你离开我家俊林吧!啊!随着这句话,两行蓄谋已久的眼泪霎时落英缤纷,我离不开他,我家宝宝也离不开他,你看看我家宝宝才七岁啊!说着拉过我,你就当可怜这孩子,可怜大姐我的,放过他,行吗?娘那被泪水浸淫的眼神带着湿漉漉的期望、可怜和无助,我敢肯定,此时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要放过我爹,把他还给我娘的。
张晓琳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像被红墨汁浸染了一样,红得有些过分了,她的脸笼罩上一层迷雾,脸部的颜色由深红慢慢慢慢地变白。她的身子仿佛瞬间被掏空了,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连忙扶住了门框。良久,她用一种带着羞涩的罪恶、透彻心扉的痛楚的微弱的声音说,请你离开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娘说,你答应离开他了?张晓琳轻轻地,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娘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居然咚咚咚地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以至于她的额头那儿很快鼓起一个馒头大的大青包来。张晓琳在娘咚咚咚的磕头声中关上了门。娘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站起来,在众人满含着同情、可怜、讥嘲、不肖、还有鄙夷的复杂的目光中拉着我慢慢往回走。娘走得很慢,像是生怕她的表演不足以动人,不足够起到应有的效果似的,似乎还得用慢慢走,让众人更清楚明白她的冤枉,才能更多地赚取人们的同情似的。我感觉人们的目光像一只只小蚂蚁在我的肌肤上爬来爬去,痒痒的,让人极不舒服,间或还顺便咬你一口,让你又痒又疼。甚至有一瞬间,我和娘的样子,让我想到了街上有时窜出来的老鼠,我的脸不觉就发起烧来。我拽了拽娘,大声说,快走吧!
九
后来的情形是,那个张晓琳打胎了,并且真的离开了我爹。但是,我爹并没有因张晓琳的离开就萌生丝毫与我娘不离婚的念头,似乎,这件事反而更坚定了我爹与我娘离婚的决心。并且从此以后,我爷爷奶奶好像也完全站到了我爹的一边,不再反对我爹与我娘离婚,我姥姥家的亲戚朋友也纷纷劝娘离婚,说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只会拖得人精疲力尽,耽误自己的青春年华,还不如趁年轻再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娘一点也听不进去,反反复复地说,咋?我把我自己的儿子留下来,去给别人养孩子吗?我绝不做那样的傻事!在之后的七八年中,我娘为了不与我爹离婚可谓费尽心思,殚精竭虑。
爹每一次起诉离婚,眼看三个月自动解除婚姻的期限已满,娘就举证她并未与爹分居。我真是不知道娘怎么举证的,我明明见爹每次回来都睡在奶奶屋里,从来就没进过我们屋门。
娘成了我们这个家的累赘,谁看着都不顺眼。
那次,二叔和婶婶打架,娘去劝解,叔叔和婶婶居然立即停止了打架,一齐向着我娘,我说大嫂啊!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我们两口子打架是闹着玩呢,我们愿意打!我们打着开心!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去掂量掂量你跟大哥的事!娘脸上笼上一层委屈、羞辱、尴尬万分的红晕,嘴半张着,似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那神情奇异极了。
地里的活儿,娘做得漫不经心的,红薯秧该翻了,她也不管,白菜该除虫了,也不管,庄稼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她也不理。她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怎么不跟我爹离婚上了。
每天匆匆梳洗,吃过饭,送我上学路上见哪儿有个人影就赶紧往哪儿凑。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上赶着插上一句:我们家俊林要跟我离婚,我不离,绝不离,难道我丢下自己的孩子去给别人养孩子吗?
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很同情娘的,纷纷指责爹的无情和没有责任心,时间一长,次数一多,那情形就完全变了。大家一见到我娘走来,就赶紧躲老鼠似的各自散开说要去忙了,待我娘讪讪地走后,人们再聚回来继续他们的话题。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觉出什么,慢慢地,我就感觉出了人们的目光里含着的那种软软的、黏黏的,暗含着某种针刺一样的东西来,让我觉得我是多么可怜——爹不要我和娘了。我感觉我的小身子不但不再长高长大,反而在变小变弱,很多时候,我甚至想象着让自己变成一只蚂蚁,最好不要被人们看见,也就不用接收他们那些软刺一样同情的目光了。
爹和娘的事可把我害惨了。
我本来长得身高体壮的,跟同学打架原本不在下风,就因为我爹不要我和我娘了,同学们就一起起哄喊我是连亲爹都不要了的野孩子。他们要么孤立我,不跟我玩儿,要么装作玩耍,一起戏弄我、打我。
回到家,娘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样子,我总是说是我不小心摔的,我不想让娘知道。娘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怎么发疯呢,只会让同学们更加看不起我。
爹和娘的婚姻拉锯战进行了八年,最终爹一次性把我的抚养费以及娘的损失费十万元给了娘。娘就带着我住到了这里。
哎,算了,我爹和我娘的这些烂事不说也罢。还是到街上继续的我正步吧!
路灯昏黄,霓虹耀眼,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灯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使劲儿揉了揉双眼,咦,怎么眼前出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宽阔大道,隐约地,我听见娘在“鸣子鸣子”地喊我,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顺着这条金光大道去走一走,看一看。
我刚一踏上那条金光大道,就听到一声锐利的“啊”划破了夜空,划出一道白光来,一闪,一切都迅疾归于了平静。
第二天当地报纸、媒体上皆在报道一个新闻:在号称“金三角”的湘江桥路段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向一辆疾驰的小车扑上去,车主来不及刹车,给生生从胸脯轧了过去,该男子当场气绝身亡。据说,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因父母离婚导致精神分裂。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