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峡南岸的云奉巫交接处，有一道山脊，山脊上是几座平均海拔在1700米左右的连绵的山峰。山高林深处，几座高峰的跌宕连接部有一块偌大的平坝子。
　　 坝子本身寻常，并不奇特。但是，奇葩的是这山顶边缘靠近悬崖边的巨石阵。这巨石阵活像一个布置妥当的盛大的舞台。而舞台上摆放着三峡地区最常见的石制器乐。这器乐，便是此处地名：锣鼓宕。
　　 民间传说，这石阵地就是一个仙乐的舞台。在舞台上，倘若敲击那些奇形怪状的巨石，便能够演绎一场精彩的的合奏来。是时，“锣、鼓、钹、镲……”一齐奏乐，便是一台精彩的“鼓锣乐曲”——在月明清辉里，总是演绎着“欢天喜地”的喜庆的节拍；在电闪雷鸣下，便会有“磅礴铿锵”的声浪合奏助威。倘若你心细，还可以看见一只石狮子正惊诧的回眸呢，似乎正热情地招呼远方的客人。所以，此地小名就叫“锣鼓宕”。
　　 现在单说“锣鼓宕”，这个“dàng”字该如何写，确大有讲究。
　　 “宕”字还是“荡”字，暗含玄机，《列仙传》有“邗子寻犬，宕入仙穴”之说。这说明了山石造型奇妙，有洞穴曲折志隐匿，稍不留神便跌宕成仙了。当然，倘若机缘巧合，随意敲击石壁，便有铿锵之音传出。倘若敲打部位凑巧，更有回声震撼山谷，传音四野，余音袅袅而不知其穿透到何地，何方。也许都归集在山精、仙灵的缥缈之所吧！所以，“宕”字很写实，与此物此景贴切吻合。然而，世代居住此地的本土作家徐小夫却以为不妥。
　　 他说，尽管山林植被葱绿，四季花开欣然；倘若真的在乡间生活的话，则是十分需要充足的水源。这个时候，大山留不住水凼，沟渠不见水响。水田旱地需要大量的水资源，却没有泉流浇灌；那种心情真是心焦如焚啊。所以，这个宕应该写成荡。沾点水汽，弥补五行之需，也不失为一种理想。是的，在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水资源的存储和利用关系到一方福祉。一般情况下，卡斯特溶盐地貌难得有储水之器。所以，眼见得上天的甘霖倾盆，却难得有储备之水凼。此乃天缺。即使修得几方池塘、水库，也盛不了清泉、留不住天水。此乃地限。所以，他抱怨着这“宕”不如“荡”。
　　 倘若单单从“铜锣宕”三字来看，全是金戈铁马，命里就是五行缺水。所以，唯有用“荡”之水补充之，方是圆满和期待。这样的建议未免不可行，只是字字句句里满满的当家农民本色，其拳拳之心权在故乡福禄，利在子孙。
　　
　　 二
　　 举凡神器，大抵是贵不在物，而是所操之灵。倘若，我们想听听来自大自然的锣鼓震荡之声，感受鼓乐震撼之气势，必须亲自前往。就这样，我们云阳作家协会的会员和“云阳诗朗读”的群友，应邀前往重庆云阳西北与巫溪、奉节三县接壤的锣鼓宕采风。
　　 一想到在高山之巅享受这份殊荣——做大自然的乐手，便是一种荣幸。大家十分兴奋。就这样，我们的车队从云阳新县城卧龙桥出发沿着澎溪河畔的柏油路向着大山深处进发。经过高阳平湖、南溪新场镇，江口、沙坨……沿途风光自然美不胜收，但不是我们此行的“秘境”。
　　 轿车蜿蜒攀越，峰回路转之后，又是一个垂直的落差……当越野车过沙沱双河口爬山开始，一路的坦途,终于闯入缠绕在山间悬崖上的乡村公路。钻入穿洞子（这里原来是一个溶洞天坑，素来是北有穿洞子天坑，南有龙缸天坑之说），在上坝乡镇府略作短暂停留之后，我们开始了越野攀升之路。看着手机里的经纬罗盘，海拔高程从六七百米一股脑地上窜，最后定格在海拔1700多米的高程，大致在东经109°11′，北纬31°27′的神秘的经纬度区间，我们到了目的地——锣鼓宕景区。
　　 甫一抵达，放下行囊，还没有安顿好疲惫，我们便匆匆前往四野观赏难得的美景。有一同前往的伙伴被这里的天然氧吧所陶醉。有人打趣说，别醉氧了……而我，却急于了解这个神秘的“铜锣”在何方？
　　 来到高山之巅，目之所及的全是臣服的大山，云朵也谦卑地匍匐在狭长的山脚地带；有风，清新地从四面八方袭来；阳光明亮但不炎热地投射在天地间。倘若此时此刻做一会大自然的“鼓乐手”，何乐不为呢？
　　 是的，叩响天籁之音，需要身临其境，需要亲力亲为。聆听锣声鼓韵，需要心灵神会，机缘巧合的。此乃后话。
　　 倘若不是当地人好心地指点，你绝对意想不到到底是哪两快石头会发出声响来。也许，你敲拍完所有的奇形怪状的石头，也没有发现谁是锣，谁是鼓。
　　 是的，石灰石石林奇观内的“奇妙的石”很多，但是单单只有这两块石会在敲击后发出锣、鼓之音。倘若两人配合默契，在完全不见对方的影的地方，会合作完成一支支“奇妙”的锣鼓调来。或者是喜庆锣鼓，或者是威风锣鼓，或者是薅草锣鼓，或者是黄梅花鼓……玩出你可以想象的节拍来，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趣事。
　　
　　 三
　　 我们且游玩，且采集；且思量，看似漫不经心的山野，却满满地给予我们这些山外来客以惊诧。
　　 比如杂草丛会有恶鸡婆花独自傲娇的勾引着蜜蜂，比如野豌豆花竟然将一串一串紫蓝色写意在路旁；更有如银装素裹的白刺花拦住客人，最奇妙的当然是灌木林间的红姑娘花点染红晕醉在山林旁。时而有楠竹竹笋剑气森森，时而有野百合夸张的舞蹈，时而有金黄的野丝瓜花泼一地的油彩。哪怕是不起眼的三叶草，也会肆无忌惮地欣欣然，总会在山中林道间，或者是沟壑石缝里顽强地迎风招展着；偶尔也会热情地牵扯着每一个行人的脚腕、裤腿……更多的不知名的野花，让人难以辨别，但是，总会引发我们莫名其妙的侧目、嗟叹，乃至拍照……
　　 锣鼓宕景区，以奇石散落成几个不同的区间，靠山巅附近原始松林葱绿笼盖，近山道田畴附近野花遍地。目前有露营区，奇异花卉花圃，较场坝，白莲洞，观景台，蒙古包、卡丁道，状元石，一碗水，吊床领地，汽车旅馆，林下木屋，情趣花房等，更有重点打造的观景锣鼓天台石林区。
　　 除开一条公路环绕山林外，只有两处接待游客建筑群和一个巨大的帆篷阴凉的“齐月广场”。这里其实有两个景点有内涵，比如校场坝和白莲洞。
　　 校场坝还有依稀操场平整的轮廓。这里自然是当年养兵操练之处，而白莲洞已经完全填满。之所以填满是因为那里曾经出土了很多的白骨，还有刀枪剑矢之类的青铜兵器。据说，这里是白莲教在川东最后的一块根据地。而那个白莲洞成为所有“战士”最后魂归之所——可以想象得到的血与火的战场，可以依稀重播的呐喊声和军乐战鼓声，可以感知到的是“革命”者的流血和牺牲。一刹那间，我似乎可以捕捉到了为什么这里会有“铜锣”：鼓乐如军乐，总是慷慨而悲壮，没有血与火的炼狱，这样的锣鼓敲不出“震天响”；没有集山精仙灵之气的锣鼓，也敲不出最动人的浪漫。
　　 铜锣古阵列阵于大山的山脊石隙间。当然，也只有有缘人才可以敲响那自带灵韵“仙气”和“霸气”的锣鼓……当然这些传奇，是后来在酒会上当地一个七八十年岁的刘姓长者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闲话少说。
　　 铜锣宕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原生态，而且是初始开发状态。一切都显得粗狂、原始、就像脚下石径的空隙处，欣欣然鲁莽生长的野花一样。我们一边游览，其实一边总是在结合如何“利用和保护原生态”作文章。
　　 在清晨，我转悠一个时辰，全然不知脚下依然湿漉漉的；但是慢慢的收获却是滋润润的了……
　　
　　 四
　　 在当地人的指点授意之下，我终于来到了藏在山顶的一堆乱石岗中的“锣”和“鼓”旁。
　　 这两块不同寻常的石头其实很质朴，不显山不露水静悄悄地支立着。我尝试用“木桩”击打其中的“锣”——轻重强弱声声脆，竟有“宫商”之调；然后，我转到右边转角处找到了那面“鼓”—— 缓急顿挫袅袅远，竟有“徵羽”之意。一块用“巨木”撞击，其鼓声或低沉见醇厚，或悠远而苍辽；一块用“木锤”敲打，其锣声或清脆而回荡，或裂帛而穿孔，震撼无比。音韵天成，节奏随心；或碎步花鼓，或大江东去，或无间奏的暴风骤雨，或洞房花烛之幽默谐趣……随心所欲，天音自得，妙趣无穷。
　　 是时，远山逶迤如画如屏，臣服而渺茫，云雾谦逊地铺张在山脚，搭一个最浪漫的舞台云翳环拱。倘若此刻有风来袭，那么山风助林涛更呼啸呐喊，那么心底的鼓声更是激越又深远——穿天而出，过灵而去，直到云天彼岸，抵达杳无人迹的仙界，那该是何种滋味胜人间。
　　 若露营于此，在月明星稀之夜，有一种仙境的穿越之感。是时，山峰之巅，奇石松林间，无须抬头便有明月悬空，如洗的洁净，如心的澄澈。视野及其廖寂、心思飞跃苍茫，有忘我误入仙境之感的飘飘然。不问人间烦恼之苦，不求羽化也成仙，有种通透的澄澈和空灵。
　　 倘若雷电狂桀、雨夜交加，黑压压的松涛藏兵百万，临万丈之悬崖，精魄同铸天地间，该又是何等激越，何等悲壮傲岸！地动山摇处，锣鼓无人声自震；漆黑无影，松针向天也璀璨。凭风雨洗涤，不做亏心事，哪怕蜷缩在石林间也是好汉。听鼓乐凯旋，命精魄画戟，虽卑微渺小，却蛮横生磅礴之气概；心随澎湃间，大有江山无我也崔巍，江山有我更傲岸的气概。
　　
　　 五
　　 来到锣鼓宕，有这一袍锣鼓阵仗，似乎足也。但是，未免单调。在这里的乡村，举凡好白喜事，佳日节庆，请来锣鼓队少则三五支，多则八九支。这样的阵势，才是“威风”喜庆的。所以，倘若你以为这大山奇峰只有这一袍铜锣队，那你就错了。
　　 在笔架山主会场之外其实还有更多乐队正等着你。所以，倘若此主峰会场是高规格的音乐大殿的话，那么而在另外的两座三峰山头还有东、西两袍锣鼓队，只是尚在群山松林间，没有被开发出来而已。
　　 是夜，山幽林寂，貌似几无变化，宕开一笔，却也别是一幅景致。
　　 静处时，时有白鹤在山脚徘徊，更有山鸡、岩雀，鹞子翻飞。鸟语歌吟不绝，杜鹃殷勤呼唤。咆哮时，找不到回音，却喧豗了心情。声音渺远，空旷渺寂。一切都四散开来，穿云破雾，一直到辽远苍茫云海间。极远，跌宕而起伏；近处，云起更云落。漫步，山花烂漫横生，怪石，随处可以寻觅。
　　 眺望东西南北，视野及其辽阔。有风戚戚，丝寒泠泠然；其景历历，心旷怡怡。貌似无欲。昼夜静处慎思，星月朗朗满目。明月如洗，寒星生辉寂；风涛林海，心底澄净。有心归禅。
　　 刚好，我随身携带一卷诗签。随手一翻，赫然是东晋顾恺之的《神情诗》。我当即朗诵出来，也不负“诗诵云安”的美名。我大声地诵读着：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
　　 这东晋的画家竟然可以穿越到现在，为我现场写了一首诗。而我，这个狂狷的三峡人则以自己的方式诵读我们三峡的诗情画意。
　　 此时此刻，在锣鼓宕，我看见的不仅是诗意，更是一种文化的穿越，一想到这里，让我后背发麻，有种汗颜和忏愧。倘若给我如缘巨笔，我会吟诵穿越时间的诗情吗？峭壁间的石林不满青苔，而我的诗则写进我的心间。因为在山脚，我分明感受到了“春水满四泽”的才华横溢；在山顶，我身临其境体会到了“夏云多奇峰”的壮观，在月夜篝火旁，我目睹了“秋月扬明辉”般的华丽和透澈——那是我与生俱来第一次感受空寂苍寥的大制作。而在林间小道旁，我清清楚楚地抚摸过被冬雪压断的松树；那是大海碗般粗细的松树啊。倒伏的枯枝，雷劈的焦黑，历历在目，似乎在述说积雪浮云端傲岸……
　　
　　 六
　　 休提春花红颜，烂漫种在心田；车队渐行渐远，锣鼓依然喧天。
　　 当下驴友户外，摒弃探幽觅奇之娱，倒也有不输古人之雅；与其在书卷里秀颜如玉，不如亲近自然，每一个境遇都是一次寻仙问道的机缘。
　　 其实，红尘不在山里和山外，全系心底是否有无欲念。慢一拍，也许快三步；宿一晚，或者胜百年。
　　 此时此刻，高峡平湖江畔，琵琶有音，锣鼓有声。山里江畔，书里画卷，全种心田——唯聆神而自得；需敲击而可听。此中方物，不可多言。而我们本地草根写手和“云阳诗朗诵”朗诵者组合成一支队伍，便是这样一只奇葩的队伍。而且，收获了满满的奇葩之花，开在文字的阡陌间，绽放在唇齿留香里。
　　 这是一次人生顿悟的经历。
　　 回到老城，临江眺望飞凤山麓裸露的河床，怅然在无尽的缅怀中。我的耳畔却凭添了和声。既有大山的惊魂仙气十足的鼓乐震撼天地苍辽，又有五月之波洪流里百舸争流的铜锣鼓号的搏命呐喊。是的，因为脚下的码头，在老城时代，这里叫做“铜锣渡”。这里的铜锣有声，却多了几分文雅和书卷，沧桑和遗憾。倘若高山之巅的锣鼓是天锣的话，那么眼前的锣鼓则是水锣。天在云天处，水在水渊里。
　　 此时此刻，我都分明听见了两种不同的鼓乐。或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在空寂的长天传讯，在寥廓的天际辐射——音传四野，声游八级，狂野怒号，声震环宇。或如“江南小调”，是江风鼓号，贴着三峡的水道，随着平湖的流波——诗情画意，余音浩渺。
　　 尽管如此，而我还是忘不了盛夏五月的“锣鼓宕”——因为那天还是春天；那里还有属于仙乐般的舞台盛宴……
　　
　　 2017年6月8日星期四，三峡刘星写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