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榫(小说)
“林师傅不仅是手艺好,还悟得深哪!”刘子东将车停下,两个人下了车,在电梯里,林木森说:“世界上没有现成的榫,都是人为做成的。你知道我十八岁时为什么不上高中非得学木匠吗?就为了做榫。我们农村有句俗话‘放屁合了母榫’,意思是倒霉的事被你给撞上了。我就是撞上了倒霉的事,心里不服,才要学木匠的。哪知道,这一学,就……唉!刘老板笑话了。谢谢刘老板的酒啊!”
林木森跟刘子东一道进了屋,大家都在干活了。林木森也没说话,走到木工台边,看了看下手正在做的那块板子,说:“这块得重来!你看这边,都斜了的。眼睛做么事了?看不见吗?重来!不过可别浪费了板子,这一块板子都得你们好几天的工钱!”
刘子东也上前,看那板子上的线,似乎也还正。不过他没做声。这是技术活,没他说话的份。他走到阳台上,阳光正好,他坐在铺着泡沫的板子上,慢慢地就睡着了。睡梦中,他却回到了八年前青桐的那个著名的案子。这案子嵌在他大脑的最深处,表面上已经休眠了,但一瞅着缝隙,还是拼命地往外钻。他看见那条铺满落叶的公园小径,在小径的尽头,是如琴湖。湖的南边,那棵大杨树下,青桐最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艾小春,就躺在青草地上。她衣着完整,乍一看,如同睡着一般。但只要俯下身来解开她的领子,就能看见一条被擦拭过的刀口。刀口很深,直入气管、食道和主动脉。显然,这是一刀致命,可奇怪的是现场没有血迹,艾小春身上也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些本来应该大量喷涌出来的血迹,被犯罪嫌疑人细心地收拾过了。因此,这大杨树下也只能是第二或者第三现场。艾小春没有受到侵犯,脸上神情似乎也不见痛苦。从案件多年来的侦破情况分析,她很有可能死于熟人之手。然而现场除了艾小春,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当时案发是秋天,一直到冬天,在清理如琴湖时,从湖边淤泥里发现了一把很小巧的木工斧。不过因为浸在淤泥之中,斧子上既无指纹,亦无其它可资查找的痕迹。更重要的,那把斧子也无法被证明与艾小春被害案有关。现如今,那把小巧的木工斧还一直放在青桐公安局的物证室里。刘子东从一开始案发,就介入了这个案件。艾小春事实上还是他一个同学的妹妹,又是青桐的公众人物,一时间,案件被传得沸沸扬扬。当时的刑警队长于大头曾跟县领导发誓要在三个月内破案,结果一直破到三年后他自己退休了,再后来,又过了五年,整整八年了,这个案件除了那把斧子,死者的伤口之外,没有一毫地进展。案件被勒住了,打了个死结。
刘子东在睡梦中又回忆了一回这案子,他一激灵,醒了过来。林木森正站在阳台边上,盯着他看。他揉揉眼,林木森说:“醒了?”他感到头有点疼。林木森问:“听他们说,刘老板是公安局的?搞侦破的?”
“也算是吧!”刘子东起来倒了杯水,林木森说:“侦破有意思。跟我这做榫一样,都有意思,有意思!”刘子东说:“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呢!”林木森摇摇头,说:“我觉得有意思。我们做榫,要做得毫无痕迹。你们搞侦破,大概也是。对吧?”
刘子东没马上回答,他看了眼林木森,那精亮的眼光此刻正看着远处。一架高大的轨道吊车,正横亘在视野里。他想:每一行做久了,都会悟出些东西来。比如这林师傅,他说的“毫无痕迹”,就真的很有意思。他用手捏了捏太阳穴,想点支烟却又忍了。
三
朴丽出差后,刘子东回了一趟青桐。晚上,他与王小杰还有队里去年才考过来的小李一道,到唐鱼头吃火锅。唐鱼头的火锅有些特色,据说首先好在鱼。鱼都是从青溪江里直接捞上来的,一直用青溪江水养着;用来煮火锅的水,也是过滤了的青溪江水,有股清甜的草叶味。二是这火锅不像别的地方用电,或者用酒精,它是用炭。栗炭水,慢慢烧,鱼皮会一寸寸地胶质化,整个锅子便渐渐黏起来,汤汁浸濡到鱼肉里,鱼肉格外鲜美。刘子东平时在青桐,大多是吃食堂。他不太喜欢回家蹭饭。偶尔回去看看儿子,陪儿子说说话,其它时间都呆在队里。他喜欢吃食堂的那种氛围,许多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带着工作时不便说的荦话,讲些从手机上看到的或者现编的段子。有时,朴丽回青桐,他们便带着孩子到岳父岳母家搭伙。这种既成家了又过着单身生活的状态,刘子东很适应。说白了,他就喜欢跟队里的同事们一道,喝酒,掼蛋;有时也散布和传播小道消息,反正都是听完即忘,当不得正经事。王小杰家在市里,离青桐一百公里,平时也很少回家。刘子东从省城出发时电话里一招呼,就约好了唐鱼头。王小杰还特地带了瓶青桐老酒,三个人边等火锅边聊天。王小杰问刘子东的房子装修得怎样了,说现在装修的坑人的多,得时时监督着。他家前年在市里的新房子装修,就是没安排人跟班,才两年多一点,问题就一一暴露了,特别是木工那一块,很多家俱都开始变形了。刘子东说:“这点也不怕。我敢说,我那搞装修的木工是最好的木工。那个活做的……”他比划了一下,说,“不说别的,就那个榫眼,个个凿的让人服了。”王小杰道:“现在还有哪样的木工?都机械化了,技术在倒退,机器在成长。不是人在装修,是机器在装修。”小李“嘿嘿”地笑着,说:“机器也总得人用吧?照队长这么说,干脆请个机器回来装修得了。”王小杰白了小李一眼,刘子东笑着说:“现在这年轻人!我们当年哪敢这么跟师父说话,那是要头上吃栗子的。”
火锅里渐渐稠起来,王小杰让小李开了酒,三个人正好一人一杯。王小杰先跟刘子东碰了下,说:“装修辛苦!这事不是人干的。看起来天天闲着,就那跑东跑西,就够受的。”刘子东道:“这才是受过苦的人讲的话。苦啊,来,喝!”
一口酒下肚,刘子东问王小杰:“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还说不上。但有了些新线索。”王小杰挑了颗鱼眼睛,眯着眼看了会,便一口吞了下去。
刘子东又低头喝了口酒。这次全国命案必破专项行动,涉及到青桐公安这一块,有两起案件。一起是刘子东负责的八年前的那起艾小春被害案,另外一起是王小杰负责的五年前的老街屠姓一家灭门案。那起灭门案中,老屠家老夫妻俩、外加一个孙子,儿媳,四个人都被害了。社会影响极大,是省厅挂牌督办的大案。不过那案子与艾小春被害案相比,虽然情节更恶劣,但线索也多。案发后,经过省市县三级公安系统奋力侦破,基本已确定了犯罪嫌疑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屠家的侄子。不过案发后,此人便了无影踪。这五年来,青桐公安一直在高度关注此案,苦于没有任何线索,一直没有进展。这次专项行动,王小杰带着一班人,采用最笨也最原始最有效的地毯式摸排办法,收集了大量线索,目前正在一一甄别。刘子东问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王小杰说:难说。这个人就像一滴水一样,流到大海里去了。而且是一滴黑暗中的水。刘子东觉得王小杰这比喻太恰当了,有时候,做个刑警最苦恼的就是你根本看不见你对面的到底是什么。你只能感觉到他存在,却看不清他,摸不着他,更别说去碰他了。这起灭门案虽然死了四个,但在青桐,比起艾小春被害案,影响还是有差别。关键是艾小春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而是青桐电视台的第一主播。早年,她号称青桐形象代言人。她被害后,一直到现在,街头巷尾,还经常有人站在电视机前议论:唉,以前那个艾小春,长得也好,播音也好。谁知道就不在了呢?而且死得那么惨。现在这公安哪,都是只吃饭不做事,都八九年了,还没抓到罪犯。想想,那死了的女孩子,估计是不会瞑目的。议论者无罪,倒是听到这话的青桐公安系统的人,特别是刑警这一班人,心里如同被马蜂蜇了,痛得慌。老队长于大头一直到退休,都念念不忘这案子。刘子东、王小杰他们欢送老队长退休那天喝酒时,于大头就说:你们哪一天将艾小春的案子破了,就是对我退休的最好的礼物。可不,这又四五年了。案子没有眉目,刘子东他们每次见着老队长,都面有愧色。在回省城装修房子前,刘子东花了大量时间来读卷宗,思考,但就像进了胡同的螺子,找不到方向。王小杰将酒杯端起来,又夹了块鱼,说:“子东哪,你觉得艾小春那案子,我们是不是思路上有问题?”
“应该不会吧?”刘子东说:“当时的现场和仅有的痕迹物证,以及对周边和相关人员的调查,都排除了艾小春被情杀和劫杀的可能。艾小春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当时正有一个热恋中的男友,从他们的通话记录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很正常。那男的也早已被排除。她手机里没有留下任何与案子相关的记录。唯一能对案件对帮助的,一是致她于死地的刀口,一刀毙命,可以凶手的稳准狠;二是凶手对现场的清理和抛尸,有条不紊,可见其心理素质不是常人能想像的稳定;三是后来从大杨树边的湖泥里取出的那把精致的木工斧。虽然是个物证,但是是孤证。”
王小杰点点头,说:“我们一直就沿着这个思路在想这个案子。根据你刚才讲的三点,我们确定了流窜作案的大的方向。并且认为罪犯可能在作案前在青桐呆过一段时间,与死者有过接触。沿着这个方向,我们的工作越做越乱,到现在,就好比一只蚕,被困在自己做的茧子里了。”
小李将另一只鱼眼睛找出来,夹到王小杰的碟子里。王小杰喜欢吃鱼眼,这在刑警队是个公开的事实。王小杰说:鱼眼能补眼。搞刑侦工作就得有双好眼睛。刘子东就曾笑话他,说吃多了鱼眼,眼泡都胖起来了。乍一看,就是条躺在岩石上晒太阳的鱼。
酒快喝尽了,王小杰说过两天,他将带人到内蒙去。刘子东没问为什么,这是老规矩,可以谈案子,但到了具体侦察阶段,就都不再打听。刘子东说:“明天我还得回省城。装修那一班人,天天指着我买东西。都是小东西,但要跑路,烦死了。”小李问道:“嫂子呢?”刘子东不知怎么的,有了点气,说:“她忙哪!优秀老师,班主任,学科带头人,唉,忙得脚都不沾新房子的灰。可不,去海南了。”王小杰望着刘子东,莫名地笑了笑,说:“子东哪,朴丽现在可是更有能耐了。你得守紧点!”
“我才无所谓呢。反正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刘子东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五味杂陈。当年,朴丽在一班同学中那么出众,依他刘子东的条件,本没有优势,但刘子东自己觉得能把持得了她。果然,她就成了他的人。这几年,尤其是近两年,他看着朴丽越走越远了。有时,他想伸手抓住她的影子,却一飘忽,让他惊出一身汗。不过,搞刑警的人,是得讲究证据的。凭着感觉办事,是不可靠也是千万要不得的。也正因此,刘子东从来没有实质上的怀疑过朴丽。包括她与徐浩。这方面,倒是孩子提醒过他。现在的孩子懂事得早,有一次,他带孩子去吃肯德基,孩子就悄悄说:“我觉得妈妈现在没以前那么热情了。老爸,你可得有足够的重视。”刘子东“卟哧”一笑,说:“你这毛孩子懂得什么?别瞎说。妈妈那是忙的。人一忙,哪还有多少热情?”
刘子东话说得轻松,但自从孩子说了后,一闲下来,免不了要胡思乱想。有两次他回省城,故意没通知朴丽。结果是一次朴丽没有归家,后来解释说在另一个市搞教学交流活动了。另一次,她倒是归家了,但已是凌晨一点,一身疲惫,连边也没让刘子东沾上。刘子东装作关心地问了句,朴丽没好气,说:“忙得都忘了自己,哪还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话噎着刘子东好几天。打那以后,他再不问了。他有时自我安慰地想:夫妻到了这个年龄这个份上,估计都是这样,不咸不淡,不尴不尬。既如此,何必再去操那个吃力不讨好的心呢。这回,房子装修,本来刘子东也没多大兴趣。反正他是铁定了不打算调到省城来,将来,最好的办法是跟着孩子,或者等朴丽退休了,再回青桐。但朴丽坚持说必须装修,还有两十年,老是窝在叔叔的小房子里,被叔叔的影子压着,受不了。至于将来退休了,在省城住还是在青桐住,那还太遥远,考虑不了也没必要考虑。何况……朴丽当时半开玩笑地说:“何况将来说不定咱俩还不在一块了呢?”刘子东立即来了火,跑到阳台上抽烟。朴丽赶紧补了句道:“哟,真小心眼。好了,现在随我,将来要真退休了,随你好了!”朴丽是个不太愿意说软话的人,她这软话一说,刘子东也便罢了。刘子东天天跟在装修的工人们后面,被工人们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地喊着,竟对新房子这边也日渐地增添了感情了。他计划着这四室两厅的房子,将来自己和朴丽一间,一间留给孩子;一间给双方父母来省城时居住再辟一间健身房。这当然只是他的想法,房子怎么装修,怎么分配,图纸早就设计好了。工人们只听图纸的,他在,也只是顶着个“老板”的名义。工人们知道这些,他也知道。因此,他倒轻松了,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唐鱼头的鱼头也吃得差不多了,酒瓶也干了。王小杰又给每人来了一瓶啤酒。喝完,已是晚上九点多。天上月亮正圆,刘子东与王小杰、小李分手后,就沿着清溪江往回走。走着,他听见江水的声音。深秋的江水,声音沉静,随风吹来的水汽里,有芦苇、水柳、凫鸟的气息。他闻着,想起小时候,跟一班男孩子们到江边嬉戏,其中一个最年长也最帅气的男孩子就永远地留在了青溪江里。后来,他再也不到青溪江游泳了,他怕碰到那个沉在江里的孩子。跟朴丽谈恋爱时,两个人也到江边散步,看日落,唱歌,数月光下那顺江而下的轮船的灯火。一晃都快二十年了,时间真快啊!刘子东一边感叹着一边继续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如琴湖边。他猛地一悚。自从八年前艾小春的案子出来后,除了必要的侦破需要,他已经不曾再到过这里。如今,湖两岸都安装了路灯,湖水闪着波光,一只很小的脚踩小游船,正飘落在湖中间。那棵大杨树居然还在,只是树四周被安装了铁栅栏。他不知道这铁栅栏安装的意义何在,是警示别人这里曾发生过轰动青桐的杀人案,还是防止游人失足跌入湖中?都是,又都不全是。反正大杨树被栅栏围着,他站在栅栏外,当年艾小春就是躺在这树下。衣衫整齐,脖子上的刀口被有意地遮掩着,没有血迹,她仿佛正在睡梦之中。然而,她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再醒的梦了。刘子东记得法医拿开她脖子上的丝巾后,那道刀口干脆、陡峭、有力且果断。那刀口让所有在场的警察都倒吸了口冷气。就从那一刻,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得与这个案子耗上了。果然,这一耗就是八年。王小杰负责的灭门案现在有了重大进展,而自己负责的这案子,总在一个圆圈里转圈,怎么也突破不了。他伸出手,想摸摸大杨树。但手短了,够不着。他就坐在铁栅栏上,看着湖面。不一会儿,他看见水中开始闪光。先是一个小的亮点,接着亮点开始逐渐增大,圆圆的,如同一面镜子。镜子正中竟慢慢地旋转出了一把精致的木工斧。对,就是那把木工斧。在案发后,才从湖泥里打捞起来的木工斧。那斧子旋转着,发着光,又慢慢地沉进了水的深处。湖面也随之恢复了平静,除了灯光照耀所形成的波光,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