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株虫草的生命传奇(散文外一篇)
2013年初冬的一天凌晨,蝙蝠蛾的第6枚卵终于孵化出幼虫,叫他扎西吧。
扎西出生在隆子县南部山区,那是一处向阳的草坡,海拔4567米,草坡下有一条路,自北向南由隆子县城通往扎日神山,此地往东,是美丽的林芝,往西,就是著名藏族诗人仓央嘉措的故乡——错那。
扎西的产床离地面有几厘米的距离,新生的扎西当然是见不到阳光的。扎西只能在黑乎乎的土层里蠕动,贪婪的吮吸着大地的乳汁,如果没什么意外,他经过这个冬天的生长、明年春天的发育,就可破土而出,出落成一只美丽的蝙蝠蛾。
扎西的童年是衣食无忧的,因为这个冬天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山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地表的腐殖质层为扎西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提供了丰沛的水分和营养。高原的冬天十分漫长,但因为瑞雪、因为沃土,这个漫长的冬天把无忧无虑的扎西滋润得白白胖胖……
与扎西毗邻而居的,还有一个真菌家族,真菌家的孢子们本来出生在地面,但随着水分的渗透,也在这个冬天来到了扎西生长的土层。年幼的扎西当然不知道,孢子们的到来充满危险,甚至将改写他的虫生。
孢子们时刻牢记着家族繁衍的重任,他们随水渗透到地下,当然有一项至关重要的使命——寻找蝙蝠蛾的幼虫,并寄生于虫体,续写他们真菌家族的生命传奇。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真菌家族的大孢子——叫她得勒吧,她借助从泥土缝隙中漏进来的一丝亮光,发现一条白胖的虫子正在前方不远处欢快的爬行。“耶——”得勒在心底里欢呼,因为她已经找到了生命的归宿。但她依然不动声色,她要悄无声息的接近他,出其不意的进入他……
扎西与得勒的不期而遇,对得勒来说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对扎西而言却是噩梦的开始。当天深夜,扎西突然感觉腹部奇痒无比,继而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在泥土中翻滚、蜷缩、呻吟,折腾了大半夜,痛苦才逐渐缓解。扎西哪里知道,此时,真菌的孢子——得勒已经穿透他的皮肤,进入了他的体内。
从那一天起,扎西到了一种怪病,体内经常莫名的酥痒,而且不固定在同一个部位,感觉十分奇怪,似乎全身发热,又像身体膨胀,有时让他狂躁不安,有时让他焦虑不已。这种病整整折磨了扎西一个春天。
扎西依然不知道,这个春天,孢子得勒已经在他的体内生长出菌丝,并逐渐遍布、充盈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扎西痛苦不堪的时候,那正是得勒在他的体内疯长。
为了缓解得勒在体内折腾的苦痛,扎西不停的挣扎、爬行,他好想从漆黑的土层钻出地面,舒展全身,躺在草坡上晒晒太阳。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他使尽浑身解数艰难的向地表爬行……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把头钻出了地面。扎西眨了眨眼睛,他看到了一幅美丽的画面:一轮红日正从远处的山头上升起,东边的天空,朝霞朵朵,周边是成片的草甸,绿茵茵的草叶上,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烁着光芒……“真美!”扎西长吁了一口气,突然就失去了声息。
这是2014年5月下旬的某一天清晨,扎西没来得及尽情享受哪怕只有一天的阳光,他的生命就结束了,虽然悄无声息,但非常悲壮,因为他的死亡,即将诞生一个新的生灵——这时候,由孢子得勒发育而成的菌丝正好在扎西的头部萌芽,遇到阳光,迅速滋长出像草一般的真菌子座——夏草,叫她扎西得勒吧。
冬虫死去,夏草诞生。这不是生命的轮回,而是生命的蜕变,夏草将以冬虫的躯体为养料,继续生长……只是扎西得勒不会知道,往后的日子,她将命运多桀。
沐浴着阳光雨露,扎西得勒忘情的疯长,仅几天时间,她已经赶上毗邻的小草,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前天傍晚,左侧的九妹被一头岩羊囫囵吞食;昨天上午,坡下的七妹被一头牦牛拦腰咬断;今天一早,右侧的三姐又被一位牧民连根挖起……好在成熟的大姐已经将头部的子囊打开,新的孢子已经呱呱坠地,只待这个夏天过去,孢子们又会渗入土层中,去寻找新一代蝙蝠蛾的幼虫。
扎西得勒在为大姐庆幸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安危忧心忡忡:她渴望像大姐那样平安幸福,她害怕像七妹九妹那样被牛羊吞食,最不济她也愿意像三姐那样被牧民采挖,可现实是残酷的,她知道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扎西得勒一醒来就看到山坡下有一群牦牛,她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对自己体内即将的成熟的孢子说:“孩子们,听天由命吧!”
扎西得勒是幸运的,那一群牦牛即将在她面前经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鞭响,牛群突然改变了觅食的方向。扎西得勒牛口脱险,如释重负,她想:明天,就明天,一定要把孢子们绽放。
这是2014年6月2日。扎西得勒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一个平安的上午。下午4时许,尚在午睡的扎西得勒又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睛,看到草坡下停着几辆越野车,车旁的草甸上坐着一群人,人群中有说本地话的,也有操外地口音的,他们在议论着什么。
扎西得勒竖起耳朵,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如果找到一棵鲜活的虫草,让我来挖,我给你们100块钱的酬劳。”
这个操湖南口音的是我的同事,姓徐,我们叫他老徐。那天,我们几个援藏的同事从扎日神山返回隆子县城,途径扎西得勒所处的草坡时,看到一群正在采挖虫草的藏民,激发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因为我们只在拉萨的特产店里见过成批的虫草,从来没有见过还长在地里的鲜活虫草,我们万分渴望亲眼看一看,这风靡人间的高原精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原生状态?
藏民十分友善,也许是被我们的好奇心或求知欲打动,他们随即四散开来,纷纷在附近的草坡上悉心寻觅。扎西得勒耳闻目睹了我们的阴谋,她知道在数十双眼睛的寻觅中,自己今天肯定难逃一劫。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我们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快来!我找到了一棵。”
扎西得勒无助的闭上了眼睛,因为在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挖锄,那一声惊喜就是源自这个小男孩。
援友们欢呼雀跃,朝着小男孩蜂拥而去。我提着单反,跟在人群的后面。及至跟前,人群已围成一圈。我好不容易把头伸进圈内,果然看到了一株鲜活的虫草:像一枝小小的笋,只有茎,没有叶,也没有节,通体淡绿,晶莹剔透,安静的矗立在杂草丛中……我想,如果不细心寻觅,是很难发现的。
这一株芳名扎西得勒的夏草,在一群湖南援友的惊喜、欢呼、赞叹与怜惜中被连根挖起,伴着很多泥土被老徐小心翼翼地装进了随身携带的信封。我用相机记录了这一悲壮的场面。随后,我们的越野车绝尘而去,夏草故乡的公路上,尘土飞扬……
当晚,在隆子县城的客栈里,我和老徐同居一室。临睡前,我看见老徐掏出那个信封,又小心翼翼的取出那棵虫草,反复察看,爱不释手,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棵鲜活的虫草,太珍贵了,我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母亲……
能成为送给母亲的礼物,这株虫草应该会对自己的命运满意的。听着老徐的念叨,我默默的回顾了虫草的一生,心中惋惜不已:
你本是一只丑陋的虫子,就不该绽放仙草的美丽;你若是一株美丽的仙草,又何必续写虫子的传奇!
茶话
喝茶是国人的饮食之需,最平常不过,但有人能喝出人生滋味,有人能喝出处世哲学,有人能喝出身体健康,更有精通茶道者,尝一口,即可知道茶的品种、产地,甚至采茶的时间,着实让人叹服。
我喝茶,既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研究,就是喜欢,打小时候开始,渴了就喝茶,与饿了就吃饭一样,四十年来一直如此,离不了。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几棵茶树,种在菜园里。我至今不知道茶树的品种,也没计算过几十年来那几棵茶树的产量和价值,但茶的清香,像母亲的牵挂一样,氤氲着我的每一个日子,伴我成长。
做茶是母亲的技艺。小时候,我时常挎着一个竹篮,跟在母亲身后去园子里采茶。看到茶树上长出来的一片片嫩绿的新芽,母亲兴奋不已,摘下几片来,先放在鼻尖下闻一闻,再放到嘴里嚼一嚼,然后“啧啧”称赞。品尝之后,母亲开始采茶,每采下几片,就转身放到我提着的竹篮里。刚开始,我老老实实地帮母亲提着篮子,可要不了多久,就呆不住,会跑到园子外的山坡上摘野花、掏鸟窝、看蚂蚁搬家。母亲也不恼,她把篮子放到地上,独自采茶,采完一棵,再采另一棵,几棵全部采完,竹篮里就装满了新鲜的茶叶。这时候,母亲会拍拍身上的泥土,提起满是茶叶的竹篮,把我从山坡上喊下来,牵着我一起回家。
茶叶摘回家,母亲开始制茶。烧一锅开水,把茶叶放锅里烫一下,捞出来,沥干水,然后支起一个大木盆,将烫过的茶叶倒到木盆里。找来一个小板凳,在盆边坐下,双手把茶叶拢到一起,以盆底为支撑,反复使劲搓揉,直到茶叶蜷缩柔韧,再将茶叶里的水份拧干。随后,将拧干的茶叶均匀的洒在竹筐里,再将竹筐搬到已提前生好烟火的灶膛上烘烤。
烘茶的燃料是有讲究的,黄藤、香枫和枫球必不可少。用这三样东西烘制而成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清香四溢,而且历久弥香。所以,母亲每年都会到山里采集很多黄藤、香枫和枫球,收藏起来,以备做茶之需。
经过采、烫、揉、烘几个程序之后,新茶就出炉了,老家俗称这种茶为烟茶。新茶出炉的当晚,母亲会烧一壶开水,为全家人每人泡一碗,集体享用新茶的盛宴。新茶泡在瓷碗里,茶叶还保持着嫩绿的颜色,晶莹剔透,茶水自然绿意盈盈,香气腾腾。那时候虽然家徒四壁,但茶香盈屋,一家人喝着茶、咋着嘴巴,也算是满满的幸福。
茶树是常摘常新的,采一茬又会长一茬。母亲每年都要制作几茬茶叶,所以家里从来不缺茶。对于自产的茶叶,母亲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邮寄一些给远在东北的姨妈,出售一些补贴家用,剩余的就装进家里那两个古老的茶罐,既供家人日常饮用,也招待来家的客人,还可在逢年过节时取出一些来,用红纸包上,作为礼品馈赠亲朋。
那两个茶罐是母亲的宝贝,瓷质、釉面,通体青花图案,精致典雅。听母亲说,瓷罐本来是外婆自己的嫁妆,后来外婆又给母亲做嫁妆了。我没见过外婆,只听母亲说,外婆是清宣统年间出生的,由此推算,那两个青花瓷罐至少是清光绪年间的物件。母亲不懂文物的价值,只知道那东西传了几代人,其中蕴含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计量的,所以,即使在那个食不裹腹的年代,不管有人出多大的价钱,母亲都没舍得卖。
我不知道用青花瓷储存茶叶算不算大材小用,但我知道那两个茶罐在母亲心中的份量。母亲曾告诉我,外婆就是用那两个罐子装茶叶的。我推测,母亲的外婆肯定也是。我想,这应该是母亲怀念先人的一种表达。事实上,把茶叶收藏在那两个罐子里,无论放多久,香味不散,泡出来的茶余韵无穷。或许,这也是母亲几代人一直用来装茶叶的另外一个原因。
家里储存茶叶的器皿算得上阳春白雪,日常用来装茶水的却是下里巴人——最普通的陶罐,老家的方言称之为“包壶”。包壶口子小,肚子大,壶颈或壶口处还设计有一个导流的嘴,通体黄褐色,灰头土脸的,看着不起眼,但容量大,非常实用,下地干活时,带一包壶茶,能管一家人喝半天。我记得小的时候,左邻右舍家家都有那种包壶,而且,还有一个与包壶有关的故事,让我记忆犹新。
邻家伯母是先天性近视眼,有一天傍晚砍柴回家准备做饭,发现家里的老母鸡趴在灶台上,碍手碍脚的,她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中的柴刀就朝老母鸡拍了过去,手起刀落的瞬间,只听“咣”的一声响,随后又是“哗哗”的流水声。原来,邻家伯母错把包壶当母鸡了。家里唯一的茶壶被打碎,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元,间接损失不可估量。邻家伯父因此把伯母臭骂了一顿,伯母倍感委屈,哭着回娘家住了好几天。这个故事后来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和笑料,流传至今。
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生活基本自给的年代,这些柴米油盐的往事,家家都有。比如与茶有关的点点滴滴,就像贝壳一样,始终珍藏在我忆海的沙滩上,随时可以拾起来。
我喝茶的习惯从那个时候就养成了。后来,我入伍当兵,在大西北辗转十多年,我都是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尽管经常在外拉练野营、风餐露宿,我也会随身携带一些母亲亲手制作的烟茶。
如今,我远在雪域高原援助工作,虽然母亲年事已高,但依然有滋有味的打理着那几棵茶树,依然隔三差五的给我邮寄一些茶叶来。说实话,这么多年在外漂泊,为了少给母亲添麻烦,我也经常自己买些茶叶,绿茶、红茶、黑茶、花茶都品尝过,但无论喝什么茶,铁观音也好,大红袍也罢,都喝不出自家烟茶的那种悠香、那种韵味。我想,自家的烟茶,是母亲七十年的陈酿,倾洒了心血汗水,倾注着至爱亲情,在儿子的心里,是谁也无法复制、什么也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