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他的追“梦”(散文)
中国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叫做[老三届],这个群体中的人绝大多数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他们中间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得学习的机会,追求学习、追逐知识便成为了一个“梦”。
追梦是血与泪的拼搏,追梦是想与思的重生,追梦也是一个人的呐喊:世上没有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学友、插友、知青朋友们。
阳春三月,大地在慢慢地复苏,经过寒冬的洗礼,关中平川西部的一座小城刚刚有了春天的气息。
小屋里,有一个男人在徘徊,高挑的个头、标准的身材,还有一副思考问题的脸庞,若看背影还以为是个挺年轻得人,其实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扬眉呵气,时而踌躇不前,时而走来走去。
这个小屋在一所现代化重工业工厂的家属院里,小屋的这栋楼坐落在福利区位置最好的地段,对面有两栋大户型的楼房,里面住着企业的最高领导们。
小屋只有两间住房没有客厅,屋里显得不是太宽敞,南面的一间是他们夫妇的卧室,北面的一间是女儿的住房,由于处在楼房的底层,南面的后阳台自行扩建了一大间屋子,当做了书房兼工作室。
这所重工业工厂是国家部委直属企业,规模之大曾经令他唏嘘不已,他是一名电子工程师,曾任企业的计算机中心负责人,还是这所城市的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这些都是通过努力工作和学习的积累结果,因为在这所工厂和城市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可以依靠。
由于思乡情深,加上父母都已年迈,他想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前些日子已经正式向厂领导递交了请调报告,辞去了工厂的现任职务,准备调回故乡古城去工作。妻子和女儿都已经事先去了那边生活和上学,他也拿到了对方单位的调函,这次回来是准备把家中有用的东西搬回古城去。
面对家中凌乱的家具和行李,最让他发愁的是两大摞作业练习本,如果按照一个平方米范围来摆放整齐,足足有两米多高,是运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他有点难于割舍了。
这些作业本已经保存了十年,封面都发黄了,都是书写复习功课与课外作业的习题本,当时因为收入低微还要养家糊口,买不起写作业的本子,只好用母亲捎给他的普通白纸,裁切成八开或十六开大小,封面加牛皮纸装订而成,这里面记载着酷暑严冬的拼搏和血汗。
他坐在地上用手轻轻的抚摸这些本子,翻开了几个练习本的扉页,映入眼帘的是工整的钢笔小楷和英文字母与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数学公式,在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时的岁月,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沉思,人生追梦就从这里开始了。
小城有条窄窄的街道叫做二马路,二马路上有座简陋的四层楼,墙体很单薄,冬不挡严寒、夏不遮酷暑,他成家后就在这栋楼的顶层居住,一间十平米的斗室在当时已经是心中的豪宅,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用冷水洗一把脸,把报纸围成圆筒套在铁丝支起来的灯泡上,为的是不去打扰还在睡梦中的妻女,然后聚精会神地坐在家中唯一的小桌前学习功课,六点钟冬日的大地还是一片漆黑,夏日的天空已经撒满阳光,他抱起不满一岁的女儿匆匆地送去幼儿园,七点钟,扛起红旗牌自行车从四层顺着楼梯下到地面,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工厂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冬日的黄昏降临,夏日的阳光高照,用最短的时间骑行回家,如果妻子上晚班,他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家里,放在后背的背篓中,观看着炉台上面贴满的英语单词、物理公式和数学方程,手中挥舞锅铲炒菜烧饭,夜幕降临,妻女已经入睡,他又打起精神,开始在练习本上书写演算各种作业直到深夜。
叔叔!一声轻脆的呼唤把他从书本中叫醒,回过头看看,原来是邻居的女孩在门口张望,楼的四层上面住了六户人家,有食堂的服务员,有银行的主任,有豫剧团的演员,呼唤他的女孩是楼道顶头的邻居,父母都是兰州铁道学院毕业的知识分子,平日里见面只是礼貌地打打招呼,没有太多的往来,今天女孩的到访,着实让他有点意外。
女孩用手指着座椅下的地面说:“叔叔,是我爸爸让我来向你学习的”,他有些不解:我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向我学习什么呢?又下意识的朝地面上看了看,把自己也惊呆了,原来三伏的天气太炎热,房间又在顶层,屋里温度怎么也得有四十度左右,专注的学习已经忘记了酷热,大汗淋漓滴在水泥地上,竟然汇成了一圈、一圈的湿痕。
时光追朔到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中国从政治苦难中走了出来,小平同志大刀阔斧的横扫魑魅魍魉,高考恢复了。
有一天,车间停产进入了大修工作,他刚刚从生产工人转成维修技术工种,穿着油泥厚厚的工作服、脚蹬解放鞋、头戴劳动帽爬在设备下面检修。有人喊他:“XXX,赶快出来、赶快爬出来吧”,他从机器下面爬了上来,脸上抹满了油泥,一道道的就像越战中的美国大兵,机器旁边站着几个机械维修班组的师兄弟们,其中一个师兄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招呼大家晚上去家中喝酒庆祝,这个消息和现实,犹如春雷在他的脑海中炸响,这不就是孩提时的梦,知青时的梦,永远想追的梦吗!他虔诚地向师兄请教,通向追梦的路在何方?师兄大声地说了一句话:“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他震惊了、他清醒了,从上山下乡到恢复高考已经十年,在这十年中为生存而奋斗,为生活而奔波,早已把仅有的一点文化课丢到了脑后,为何数还有正负之分,已经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文化底子怎么去考取大学?他非常的痛苦,数夜辗转难眠,从小艰难的家境和上山下乡的磨练,给予了他超常的勇气,在一天的早晨,做出了一个决定:学习功课、考取大学。
笨鸟先飞,在仔细抖落了自己的文化家底后,他做出了从小学开始学起的可笑决定,远在新疆工作的姨妈有三个孩子,老大上完高中,老二上完初中,老三上完小学,他向姨妈陈述了理想和需求,这天刚刚下班回到家,邮差在楼下大声地呼喊:“XXX,有邮件”,他接到了一个硕大的纸箱子,打开了箱盖,里面装满了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
小城的中山路上有一个新华科技书店,他的工资每月只有三十多元钱,除了维持家用和孩子的托费外,每到月末的一周就已经没有钱花了,学习功课考取大学的愿望支撑着拮据的生活状态,每周末他都要去这个书店买自学辅导书籍,可以不吃肉、可以不看电影、可以没有零花钱,但是不可以不买书!文革前出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只要再版到店,都被他尽收囊中。
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同学沟通,他发明了自学比对法,把正式教科书、自学辅导书和习题集里的相同内容进行横向比对,各种教材突出的重点不同,正好集之大成,从此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起了二马路四层楼上的艰辛生活。
他效仿古人“刺骨悬梁”的故事,疲惫不堪时就用力去拧大腿,瞌睡的睁不开眼睛时就狠劲地拽头发,通过努力钻研学习渐入佳境,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下来。冬天寒风凛冽,夏日烈焰高照,除了工作和学习,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只能吃到营养欠缺的饭菜,每天还要挑水做饭照看孩子,这种生活持续了八个月,这八个月的学习完成了大箱子里面装的所有课本和课程,也就是说用八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平常学生八年的功课,他终于累倒了,去医院检查被判定为营养缺乏性肝炎。
他从远久的回忆中醒来,看着地上摆的当年学习功课时的作业习题本,发黄的封皮、工整的字迹、倾注生命心血的内容,都使他难割难舍,明天他将离开这个城市,将离开他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工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明媚的阳光,温暖的春风,和谐的家庭,伴随着他金色的童年,常常在父亲的怀抱里听着过去的故事,父亲兄弟五人,有三人是大学毕业,父亲更是北大的高才生,当听到父亲讲起每次考试都交头卷和自学跳级的事情时,他都无比的崇敬和羡慕,心中幻想着同样的神化境界。
秋天的原野,潺潺的小河,满山的野花和果实,天刚蒙蒙亮,村庄里升起缕缕炊烟,他和同学们抗起锄头或背起箩筐,跟随乡亲们下地去劳动;夜幕降临,下山风起,他半饥半饱的坐在煤油灯前,与同学们谈古说今,煮水论英雄;被剥夺了上学权利的同学们,通过传递的方式贪婪地阅读着所谓的J书,把自己心中的故事手写成本传播在乡村的大地上;红梅花儿开,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步步高,彩云追月等脍炙人口的歌曲成为了插队之歌。这些氛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唤起了他追逐知识的火花,铺垫了他学习文学的底蕴,成就了他坚忍不拔的吃苦精神。
在刻苦学习了八个月后,他身患肝炎已无力当年去参加高考,工厂医院开出了休假条,妻子买来了便宜的过期水果罐头,这是因为家中经济拮据买不起正品,他躺在家里休养、去医院治疗,拖着疲惫的身躯,怀着焦虑的心情,过着贫困的生活,感到无助和无奈。这一切,他都默默地承受着,等待着身体的康复,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他的遭遇一个接着一个,小时候金色的童年结束了,等待来的是腥风血雨和漫天的黑暗,父亲被迫害流放远去,他从此跌入了人间地狱,歧视和怜悯的眼光、压迫的社会行为,一直伴随着他;小学毕业时,他是学校唯一准备保送的优秀生,父亲的影响断送了这个前程,两鬓白发的班主任对他的一声叹息至今还回荡在记忆中;中学升学考试成绩优秀,是父亲的影响不能被重点中学录取;农村知青大招工时,前来招工的干部不愿意收留他,原因还是父亲的影响,幸运的是当年知青群体内部为招工出了点问题,他才能作为替补被招工来到了工厂。他非常珍惜这个工作的机会,在农村时常常发誓,只要能回到故乡,只要能回到城市,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哪怕去当一个清晨扫马路的环卫工人也在所不惜!他在工厂里最脏最累的岗位上班,每天孜孜不倦地用单薄的身躯抬动钢板,每月用欣慰的目光领取工资,时时刻刻都告诫自己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幼时和下乡的磨难使他从来不会甘于现状,在艰苦的岗位上自学了技术工种业务,在日常的工作中给车间宣传栏撰稿和图画板报,每每看到车间里的技术员、工程师头戴蓝色安全帽(工人们都戴白色的)游弋在机器群中,他崇拜极了,梦想着能够考上大学,有一天会跟在工程师的后边做助手。
他想了许多,无意识地翻开了几册习题作业本,小学四则运算的题目赫然纸上,他的追梦之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有过文化革命、上山下乡、生产工人的经历,想要自学完成学业可谓比登天还难,初中的课程全部忘记了,小学课程的四则运算都已经生疏,这两米多高的作业本集合,近一半都是在重温小学到高中的课程中,一笔一笔、一页一页写出来的。
面对不懂得课程、面对不会的习题、面对难于理解的公式,他在斗室里掌灯夜读,在车间西大门的土地上用树枝演算,在若干种教材和习题集中寻求答案,在厚厚的作业本里来理解功课内容。有时候为理解一个公式、为解答一道算题,他会默默的面对书本一整天,直到有了答案为止,就这样写啊写啊,八个月的时间整整写满了一米多厚的作业本,完成了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八年的课程,他自豪地说:“我也是高中生了”。
机会终于来临了,他清楚的记得报名得到批准时的喜悦,能够获得报名的权利,就意味着可以与其他人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冲刺了,高考的考场中省里来的监考老师遍布校园和教室,考生们排队进入考场,氛围庄严而肃穆,他很明白,这是唯一能将年华追回来的机会,他坐在教室里全神贯注的答题,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才交了卷子,这场考试下来,他感到已经将身躯付出,全身都虚脱了。
许久以前的一天,他正在车间里抬钢板,车间主任走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呼:“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钢材的撞击声、天车的行走声响成一片,隐约听见有人喊他,抬头看到是车间主任,就赶快从操作坑中爬了出来,他心中坎坷不安,是干了错事,还是犯了错误?容不得细想,便快步走向主任的办公室。
敲门走进主任的房间,里面坐着车间工会主席和工段长,主任开门见山的大声说:“你来车间这几年表现不错,车间的宣传栏你也办的很好,看来是个好苗子,组织上决定让你去七二一工人大学学习,将来回来为车间服务,回去等通知吧”。他这个高兴啊,天上掉下来了馅饼、弯腰拾到了黄金,上大学竟然如此的容易,看来在车间里的钢板没有白抬啊!
这天以后,他更加热情地投入到抬钢板的工作中,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入学通知却一直没有等到,听说另一个班组的人去报到了,他沉默了:明知自己家庭的政治条件不如人,还奢望什么?他思考了:伟大领袖说穷者思变,他下决心去走自学技术工种的道路。过了不久,可能是车间主任的慈悲胸怀,也可能是自学努力的结果,不久他就被调到车间的机械维修班组,可是这回上大学的梦破灭了。
小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动听的故事,十八世纪的美洲大陆还十分的贫穷,许多人都去国外打工挣钱,有一群打工者在挣到了一些钱后准备回国去,其中有一个黑人小伙子很是忧郁,他在国内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庭,想来想去要钱有何用啊?于是他买了一张回国的船票后,把剩余的钱在当地买下了一支巨型雪茄烟,所有的人都笑话他的举动,同伴们有的买了珠宝,有的买了土特产,有的口袋里装满了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