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北风呼啸寒彻骨(小说) ——夹在寒风中的记忆
云密天低,视野黯然,一片灰蒙蒙的天,就像一个灰色大锅悬在头顶;那种压抑感,让人觉得气都透不过来。
他们给我戴上高帽,用绳子绑着我两条手臂,几个人牵着我,上了村里大道,便开始让我游街示众。
走在我家后墙根那条道上,王喜满故意高声叫嚷:“大家都来看啦,这个反革命崽子,竟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他在宣传队演出会场撒尿,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敬!”
……
这件事发生在1966年,那一年我十二岁,当时娘带着我,落户在吉林省伊通县。
一
听说宣传队要来演出,社员们都兴奋不已,大家吃罢午饭,便纷纷赶到队房。尽管娘不让我去看演出,我还是偷偷地跑了去,戏演到家门口,难得一遇,竟不让去看,我怎能忍住?
屋里一盏汽灯,把容量不大的队房照得雪亮,我站在门口,见满满一屋子人,挤得水泄不通,便钻进人缝,死劲向台前挤来。也不知啥缘故,已经等了很久,却不见宣传队踪影。
直到傍晚五点多,演出才开始,那个负责人首先讲话:“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是伊通四中宣传队,我们来这里演出,是为了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提高大家的阶级觉悟,巩固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继他讲话之后,便开始报幕……
也许,是等得太久,戏刚开演,我就想出去撒尿。可屋里人挨着人,都像着魔似的,随着台上表演的节奏,台下以种种举动,应和着台上的演出。此时想挤出去真难,被憋得无法忍受,我不得不向外挤。可是,喊了半天也没人理,好容易才挤到屋角,便慌里慌张,对着墙扒开裤子,我就尿了起来。
一阵轻松过后,我正想着,是不是再挤回去,接着看演出。突然,一记响亮的耳光,煽得我眼冒金星好半天。紧接着,专政组长王树立,掐着我的脖子紧紧不放:“这个小反革命,在宣传队演出会场撒尿,竟敢公然反对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深挖幕后主使。”他掐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在王树立的鼓噪下,一群十七八岁,冷寞无知的孩子,对我拳打脚踢,进行了一通惨无人道的专政。我抱着脑袋,任由他们在我身上发泄。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各自散去,也许是牠们打累了吧?
我咬着牙,硬挺着站了起来,想舒展一下四肢,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疼。早知道这么个熊样,还不如就尿裤子里,我默默坐在地上,心里一遍遍后悔,谁叫咱憋不住呢?我在心里自责着,忽听我娘在外面哭泣。我挣扎着,想往门外走,却被人一把按住:
“哪儿跑?小反革命崽子,别乱动!天亮了,还得游街呢!”在娘的饮泣声中,我忍着疼痛躺在地上,竟没心没肺地睡着了。蓦然,一阵鸡啼,让我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隔着透过曦光的窗纸,我发现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娘!”凭直觉,我大叫了一声,听到我在呼唤,娘的身影贴近了窗户:“庆儿别怕,娘在这儿。”
“快走,别给我添麻烦。”门外看管我的民兵,吼了一嗓子,接着,娘央求道:“大兄弟,这孩子出来都一宿了,啥都没吃,麻烦你,把这几个土豆给他。”
我实在饿极了,从民兵手中接过土豆,就狼吞虎咽起来。那几个烧土豆,还带有娘的体温,我吃下之后,觉得肚子不饿了,身上不冷了,这时,太阳也懒洋洋的爬了上来。
王树立走进了大队部,娘也想跟着进来看我一眼,却被他挡住了:“我说,老刘家的,你家孩子是咋教育的?才这么点儿大,就敢反对毛主席,那长大了以后,还不跟他反革命爹一样。”他说完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天贼冷,西北风不紧不慢的刮着,把冬季的阳光,那仅有的一点温度也给带走了。我正回味着土豆的温馨,忽听窗外传来,娘说话的声音:“庆儿别怕,娘在家等着你!”
接着,一阵悲愤的哭声,又从窗外传来,随着娘的脚步,哭声渐远渐弱。我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晌午时分,他们用麻绳绑着我的手臂,给我戴上那顶高帽;就是用硬纸卷成筒,糊上报纸并写着“反革命崽子”,且比我个头还高的那种帽子。
专政组长王树立的儿子,王喜满交给我一面锣、一个锣锤,并叫我不许敲错。几个人牵着我,上了村里大道,便开始让我游街示众。我实在被他们打怕了,为了不再遭到殴打,也就规规矩矩敲着锣,任他们呼来喝去。
走到我家后墙根的时候,娘听到王喜满高声叫嚷,便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孩子们行行好,轻点折腾……”未待我娘说完“好吗”这二字,王喜满便口出污秽:“就你那熊样,还不如个野鸡,也不知我爹,看上你哪儿好!”王喜满上去就推搡,也许是一夜没睡,或是没吃早饭吧?娘显得极度虚弱,被王喜满一推,便跌入落满了雪的沟里。此时,隐忍在我心底的怒气,突然窜到了脑门。
你折腾我也就罢了,还要折腾我娘?我用力扯断拴在手臂上的绳子,举起铜锣,死命砸向那张大饼子脸。随着铜锣一声脆响,王喜满倒在路边,就像装在口袋里的一头猪;只听呼噜一声,他便滚入落满了雪的沟里……
二
把王喜满放倒以后,我进了公社看守所,与那些四类分子关在一起。娘也跟了来,她是来给我送衣服和被子的。
娘只是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咱没反对毛主席,共产党不会冤枉咱们的;孩子别怕。”那天,保卫组长姜小个子,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镰刀;他叫我们上山去割柴禾。
半天柴禾割下来,我的手磨出了血泡;可我一声没吭,一直咬牙挺着。有个叫佟耀的老地主,见我刀把上有血迹。于是,他从袖口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在手上:“这孩子真倔!”听了老佟头的话;我心里感动,却硬撑着说:“没事儿,不就破点儿皮吗!”
这个看守所,由公社保卫组临时设立,也叫四类分子学习班;这个学习班里,五花八门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其中有一个会唱二人转,我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他唱段子,总是唱得声情并茂。他得知我的出事原因后,唱了一段沙家浜,那是沙奶奶的唱段。
那天,老佟头听他唱到“十几岁孩子也坐牢房”时,还掉了一鼻子泪。晚上,我们正听着他在那里唱二人转,突然,“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保卫组两个人走了进来:“你他妈的瞎嚎个啥?不好好反省罪行!吃饱了撑的?带走!”说着,两个人就把他往外拽。
老佟头见他不肯走,便问了一句:“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一个恶棍举起手,就扇了老佟头一嘴巴:“老地主,你他妈想变天,是不是啊?”说着,他抡起手里的橡皮棒,就向老佟头打去。想着几天来,他给予我的种种关照,听着老佟头声声惨叫,我不顾一切,猛扑上去,把橡皮棒紧紧抓在手里。那个恶棍,狠踢了我一脚。
我忍着疼痛,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那家伙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另一恶棍,见同伙吃了亏,便放下那个唱二人转的,他用大棉袄往我头上一蒙。顿时,我啥也看不见,抓着橡皮棒的手也松开了,这个恶棍,抡起橡皮棒,对着大棉袄,便向下打来:“小反革命崽子,我废了你,看你还能不能再咬我?”
“打我吧,他就是一个孩子!”老佟头一下子扑到我身上,这时,两个恶棍凑到一起,他们对我和老佟头,轮番进行专政。就在此时,那个唱二人转的,大声呼救起来:“来人呐,要出人命啦!”于是,公社大院里的人,纷纷跑出办公室。
两个恶棍见势头不对,便恶口骂道:“你下次再他妈瞎嚎,小心我缝了你的嘴。”恶棍走后,老佟头疼得半天都起不来。我用手在他身上,反复搓揉着:“佟爷,还哪儿疼?”老头苦笑一下:“没事儿,你一个孩子都能挺住,咱老家伙也得挺过去。”
娘又给我送煎饼来了,还带来了小葱和鸡蛋酱。我贪婪地吃着,问娘:“你不是说要找人,把我弄出去?”娘苦笑一下:“你再挨几天,我和你田爷爷已经说了。”
那天傍晚,我和老佟头从山上下来时,见我们拉着满满一车柴禾,姜小个子很满意。“把这些柴禾垛这儿!”他左手叉着腰,用右手指着一块地方,一说完就腆着肚子,一摇一摆,回了办公室。我们正码着柴禾垛,这时,忽见一个干部摸样的老头,从办公室走了过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咋弄这儿来了?”他问完之后,老佟头答道:“就那个刘院长家的,以前,刘院长不是常来这儿搞防疫吗?这孩子就是他的儿子,送来这儿改造的。”
老佟头回完话,只听那老头朗声笑道:“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啥?真是胡闹!这是谁整出来的?”于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一遍……
三
听罢我的叙述,那老头又问:“他们是怎么打你的?”我下意识地脱掉棉袄,让老头看我的脊背;并告诉他:“王组长叫他们,不要打脸和胳膊腿;他说挂了幌子能让人看到,打脊背啥也不影响。”待我说完,老头脸上透着义愤之色:“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对一个孩子,下手竟这么狠!”
原来,这老头是公社主任——正是娘说的田爷爷。田主任个头很高,国字脸,那深邃的目光,给人以老练沉稳的感觉。他听了我的叙述,就赶到我们落户的那个大队,对此事作了进一步调查。在调查过程中,田主任这样问宋队长:“这孩子在队房撒泡尿就是反革命!你认同吗?”
宋队长如此回答:“说句心里话,不就是在队房里撒泡尿!这怎么能跟反革命扯到一起?但是,在全县专政小组长当中,王树立是县里树立的典型,他要抓谁我也不好阻拦。也该这孩子倒霉,这回公社设立学习班,上面定了硬性指标,各生产大队必须完成任务,得凑齐四类分子入班人数,恰巧,这孩子就碰到那节骨眼上。”
最后,宋队长又告诉田主任:“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这样的。王树立因死了老婆,就看上了这孩子他娘,他曾托我从中说合,想要把她娶过去。去年冬天,王树立又和(生产队长)宋世奎,去找过孩子他娘,结果被她给拒绝了。这孩子也真倒霉,那天怎么就让他给碰到了?”
田主任经过反复调查,在查明原因之后,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笑着对我说:“孩子,你受委屈了!今儿在这里还呆一宿,明天,让你娘来接领你回去。”我畅快地走出办公室,感激之余,心里一直在想:“都是当官的,那姜小个子跟田主任比起,咋就不一样呢?”
那一夜,我痛痛快快,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老佟头和我说:“一会儿你娘来接你,回家后一定要装作啥也不知道,就当这事儿啥也没发生,这样对你自己有好处,咱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
八点以后,娘终于来了,姜小个子凑了过来,和我娘套着近乎:“刘嫂子,前几年我家老爷子,也让刘院长看过病的,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王树立是县里树的典型,那玩意儿可坏着呢,咱得罪不起,你还得加他一点小心。”
离开公社大院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宋队长,大老远他就朝我们打招呼:“哎呀,大嫂,不知道庆儿今天回来,要是早让我知道,该叫他们套上一挂车,去接你们回来。”娘对宋队长说:“大兄弟,用不着那样,这就给你添麻烦了。”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心性,一天,我忽然对娘说:“田爷爷给咱帮了这么大忙,要不要带点东西去看看人家?”娘一把捂住我的嘴:“千万不能乱说,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原来,王树立果然去县里,告了田主任一状,理由是他包庇反革命家属。娘说:“现在结论还没出来,上面正在调查。”
为摆脱王树立的纠缠,而不再连累田主任,娘决定搬离此处,换个地方住。经过爷爷几番奔走,娘决定投奔爷爷,移居黑龙江。离开伊通前,娘带我去了田主任家。他见到我们,感慨不已:“唉,没想到你们娘俩,在这儿遭了那么大的罪,我没照顾好你们,对不起玉双——曾经是他救了我这条命啊。”
说着说着,老头竟然泣不成声,娘语带感激,对田主任说:“这就感谢不尽了,要不是你,也不知他们要怎样作践这孩子。”告别了田主任,娘不辞劳苦,带着我风雨兼程,往黑龙江东部那座小城赶去。
一路上,娘显得面容憔悴,我深深感到:这个家缺少我爹,真是万分艰难——忆往昔,爹在1957年,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而入狱,娘带着年幼的我,历尽磨难数十年。
四
记得四岁那年,我爹在医院当院长。有一天,爹下班后没回来,娘急得不知所措,把我托付给邻居赵奶奶,便去了医院。第二天回来,娘两眼红肿。
邻居们很关心,都来我家询问,娘对大家说:“庆儿他爹已经抓起来了,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唉!这就是积德积多了,得的好报应。”赵奶奶陪着娘一起掉眼泪。
娘一手抱着我,一手擦着泪,我拉着娘的手,稀里糊涂地问着:“爹咋啦,啥叫报应?”娘又抹了一把泪:“你爹是好人,不是反革命。他给人看病啥也不图,能让大家太太平平,他心里就好受。”
自从爹被抓走以后,娘在街道上,被停止了妇女主任的职务。因此,我们被下放到伊通县,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作为反革命家属,娘在生产队里,天天都要下地干活。于是,娘托了人把我送进幼儿园,我家与幼儿园,仅一墙之隔。
有时我玩累了,就从烟筒中间的过道上,爬到家里睡一会儿。有一天,我在幼儿园,正把玩着自己心爱的小汽车。一个小孩走过来,随手就把我的玩具给抢了去,我想去碰一下,他都不让。我实在忍受不了,和他吵了起来:“这车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玩?”
“你家的?你叫它答应吗?小反革命崽子。”他朝我撇了撇嘴,我满腔怒火:“谁再敢这么说,我就揍他!”说着,我就把车给抢了回来。这时,老师走了过来,沉着脸对我说:“小庆,可不许欺负小朋友。要知道是你娘托了人,才接受你入了园。”
老师说罢,我仍然鼓着嘴。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抢我玩具的那个小孩,就是田主任的外孙。娘知道后,哭着对我说:“庆儿,娘明天送你去姥姥家。”于是,一个多月的幼儿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姥姥和二舅住一起,他们家在伊丹公社,毯子房大队,离我家落户地点,有六十多里路。二舅对我的到来仿佛不热情,倒是舅妈在前后张罗,为我准备住的地方。二舅家两个小孩,一个是小曼姐,另一个是小桥哥哥。我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觉得还是在娘身边好。
转眼间秋收已过,娘终于有时间来姥姥家。那天,我吃过晚饭,就跟小桥和小曼一道去磨黄米面。我磨着磨着,忽然觉得口渴,便想回姥姥住的正房。我刚要进屋,便听到二舅和娘,正在说话:“大姐,这孩子不能再放这儿了,你看,咱家成份高,再加上大姐夫历史又不好……”
我听到谈话以后,水也不想喝了,又跑回磨房,抱起磨杆,一个劲的转,眼泪直往下流。后来,娘只好带着我,去了爷爷那里。那年,娘才四十多岁,爷爷实在心疼她,便对我娘说:“玉双媳妇,你仔细想一想,他被判的是无期,你要不就趁年轻,再找个人家吧。”
听了爷爷的话,我娘是这么说的:“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再找,要是找不到好人,结果把庆儿也给糟害了。”北风呼啸寒彻骨,白雪皑皑掩浊世!
一夜的雪,把大地装扮得一片洁白。任雪花飞扬却无法净化,如此浊世……多少邪恶,衍生着多少罪孽?多少纯洁,承受着多少痛苦?
口述:白山黑水
2017.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