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青春】阿九(散文)
阿九是我表弟,不长个,一出生便比同龄人矮上一截,成年后,也是不足一米五零的个子,再加身板精瘦,要是挎上背包,远远望着倒像是一个要上学的小孩。阿九打小便很老相,十岁不到的年龄便满额的抬头纹,笑起来龇出满嘴的黄牙。
阿九并不排行第九,小时一直以为应该是“阿垢”。因为那时的阿九表弟经常是半个月不洗一次澡,终日挂着鼻涕,脖子上厚厚的污垢,看着像是套了一个黑色的项圈,随意地用手一搓,便能搓出几个黑乎乎的泥丸——小时候玩过家家时,有人扮“铁拐李”了,便可以拿它当仙丹。
后来上了学,认了字,识了普通话,才发觉家乡话中“九”与“狗”原是谐音,也许这阿九本应该是“阿狗”吧?
乡里人家,“狗”是最贱的东西。那年头,能从主人家获得温饱的狗绝无仅有,自谋生路已是必然。常见一身癞皮的狗脊背处拱着嶙峋的骨,踟蹰于路边田角,但见有孩童拱起屁股屙屎,便颠着碎步一路小跑地过来,坎坎坷坷的山路筛动着满心的喜悦。这狗过来了便晃动着尾巴热情地绕着你的屁股转,偶尔“嗯”的几声,似是撒娇,也带着探询的味道,有时还讨好地伸出舌头舔舔屁眼,一付诌媚之相。但有时这样也要挨打,冷不丁地就有不远处的大人一块飞石过来,从狗嶙峋的瘦骨间砸出铿锵的一响,于是这狗从喉尖窜出“噢”的一声,凄厉中略带委屈,夹着尾巴仓皇地逃。只是这狗必定不跑远,仍在不远处找个地猫着,涎着半尺长的口水继续窥觑着机会。顶惨的就是被打瘸了的,蹦着三条腿,脊背上生动地撑着嶙峋的骨架,不绝声地惨叫,落荒而去。
虐狗是阿九的专长。只见正在井边打水的阿狗满脸放光,将吊桶的绳随手一抛,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摸了一块石头,矮瘦的个子像子弹一般射了出去,很快,屁股后面便跟了一串屁孩,像火箭点火后拖着的一串尾巴。这些落井下石的孩子满村子地追着瘸了腿的狗跑,于是满村都是狗“汪汪”的惨叫声,以及阿九他们的“嗷嗷”声,清冷的冬日傍晚便一下子有了生机。这是阿九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但这样的幸福并不能长久,尽兴而归的阿九等来的是六妗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六妗打山上回来,看到七表弟正探出半个身子撅着屁股趴在井口,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挠钩打捞被阿九扔到井里的吊桶。六妗的心一时吊到了嗓子眼,把肩上的担子一扔,连步子都乱了。六妗一定是气坏了,操起粗木棍把阿九打得鬼哭狼嚎,阿九往桌底钻,往七表弟那钻。阿九的声音好凄厉,如同那条被打断了腿的癞皮狗。
七表弟比阿九小两岁,却比阿九高了整整一个头,兄弟几个当中就数他出落得最有样,也最得六舅和六妗的宠。六妗哪怕自己有些邋遢,也总是将七表弟打扮得光鲜整洁。
阿九哭得最凶的时候,七表弟正搬了一条矮凳,拉了我在门口坐下,和我分享香香的锅巴。
七表弟不过年节也穿新衣,但凡有新扯的布,六妗最先想到的必是七表弟。七表弟的衣服是有两个袋子的,而且袋子里不时地会有花生、蚕豆等零食——那年头,这些在孩子眼里是很奢侈的事。
焦黑的锅巴,味道极香,又稍有些苦,硬硬、脆脆的,很有嚼头。我和七表弟吃得脸上满是黑圈,像两只花猫。七表弟的腮帮有节律地动着,上下牙用力地磕着,咬得极为生动。于是阿九停止了哭声,眨巴着眼望了一阵,接着又干嚎起来,边嚎还边用手掐住喉咙,样子极为夸张。那声音像狼嗥,咬得耳膜生痛。
那年阿九也不过十一、二岁,但已是家里的一个干活的好把手,七八十斤的重物压上肩头,筐底几乎要触着地面了,步子晃着晃着,溜着小碎步便上路了。
“别看他步子晃,稳着呢,阿九有挑担的架势。”六妗笑嘻嘻地说,随手接过七表弟手里的挎篮,搭到扁担的前头。六妗是怕七表弟娇嫩,拿不动挎篮里的重物。于是七表弟抱着一捆草绳,慢悠悠地在后头跟着,时不时地还停下来追一下蝴蝶,或者采几朵野花。七表弟快活得像只小鸟。
岁月无形的手像木偶的提线,扯着扯着,一幕就要结束;扯着扯着,有时也要断线;扯着扯着,终究是要剧终。
转眼间,我们都过了虐狗的年龄,一表人才的七表弟要结婚了。
七表弟结婚那天,打扮得光鲜亮丽:笔挺的西装,配上红色的领带,身材修长的七表弟显得潇洒俊朗。
闹洞房那夜,几个好事的人合计着要把阿九拿住。在乡里,闹洞房是比较疯的,有些“荤味”是必须的,“闹公公”“闹大伯”“闹小叔”是常见的节目。六舅天生威严,众人不敢闹他,几个表哥不等酒席结束便找地藏去了,就阿九杂事多,从头到尾地忙,也有人说阿九心里巴不得被抓到洞房见新弟媳呢。
阿九被众人推着到了洞房。众人死死地按住阿九,让他和新娘并排坐在了床沿,七表弟尴尬地笑着,在一旁忙着递烟,但众人不吃这一套,起哄着要新娘抱着阿九,说是要早生贵子。众人给阿九戴上婴儿帽,胸前挂了一个奶瓶,要阿九偎在新娘怀里“嗯哇嗯哇”地学婴儿啼哭。阿九蜷成一团往床中央缩,要是不看满脸的褶皱,倒是十足的婴儿相。新娘腼腆,但众人不依,几个精壮的汉子把阿九从床中央捞起,直往新娘的怀里塞。阿九挣扎着,倒像往新娘身上拱,把新娘的一身红衣都拱乱了。众人起哄着叫好,有人叫着“孩子要吃奶奶,孩子要吃奶!”把个新娘羞得一脸臊红,有眼尖的发现,阿九的档部拱起一顶高高的“帐篷”,像擎天的柱……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事后,六妗拿着擀面杖“噼哩啪啦”地就是一顿打,六舅阴着脸不出声,只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阿九不再像小时那样地躲,只用手护住头,不作声地缩成一团,缩成一团的阿九更小了,像一团被日头晒坏的刺球。
婚后不久,七表弟和五表哥筹借了钱在外地开了一家涂料厂,不久把阿九也带了去。阿九能干活,吃得了苦,用得上。
那天,第一次出远门的阿九收拾了行李,打了个背包。背包很臃肿,远远看着要翻过山岭的阿九,就像负重的蜗牛。两只讨食的野狗远远地跟着,又立定,迟疑了一阵,便向着阿九的方向一溜小跑,然后在岭的最高处站住,莫名其妙地吠了两声,便低头折回。
后来好几年没有阿九的消息,听人说,阿九实事,能吃苦,一年后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配料和车间管理基本上都是阿九一人负责。七表弟和五表哥只管业务和钱。据说,一脸白净的七表弟,渐渐地腆了肚子,越来越有老板相了。也是,说是技术活,其实就是脏活、累活,除了阿九,也没几个人愿意干的。据说,配料车间那种刺鼻的味道,七表弟过敏,五表哥也受不了。
阿九跟着兄弟做,包吃包住。六妗说,都是自己兄弟,还计较什么工资?五表哥和七表弟投资的钱也全是借贷的呢。再说,阿九赚的钱,家里都帮他攒着呢。
攒着攒着,阿九攒够了年龄,但家里的钱还没攒足。阿九转眼三十了,许多人意识到:阿九是不是也需要一个婆娘呢?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阿九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娘。
新娘是个外地人,摊饼似的一张脸,很均匀地撒满了点点葱花似的麻子,鼻子像是贴在脸上的,找不到鼻梁骨,不足一米五的身材,和阿九倒是相当般配。姑娘被媒婆领到家时,嘻嘻地只是笑,说不清哪里人,也不说自己的名字,问什么都只点头。媒婆说:“小时候摔坏了脑袋,傻了点儿,但能干活。”
做通了五表嫂的工作,拆了原先的鸭舍,圈出二十多平米的一块地,运了几车乱石和两车砖,搭了一间低矮的平房,屋顶压上防雨的毛毡,六舅扛来老房里废旧的板门,再置上一张床,摆上几付桌椅,于是阿九有了自己的婚房。
新婚的那一夜,随便地摆上几桌,请了帮忙的兄弟叔侄,零星的亲戚,以及几家交好的族人。众人还没开席,便有人看见新娘已在厨房里就着大盆吃得红光满面。吃饱喝足,有几个好事的探头进了洞房,刚想闹上一闹,却见新娘正在床尾压着阿九挠他的痒痒,听到声音时慌乱坐起的阿九满脸憋成了猪肝色,新娘却笑得满脸开花,两挂口水顺着嘴角一直流到脖子里。床上的红被、身上的红衣、墙上的红砖,还有旧板门上新剪的“红喜”,以及外头几串“噼哩啪啦”响着的鞭炮,营造出喜庆的氛围,将新娘衬得满脸幸福。
“傻婆娘。”六妗摇着头叹息。众人也哗笑着纷纷退去。
这一夜,洞房里都是傻婆娘嘻嘻的笑,间杂几声莫名其妙的尖叫。
婚后第三天,阿九便带着他的傻婆娘一起回厂上班。远远的山岭上,两个越走越小的小人儿消失在开满野蔷薇花的田陌尽头,有一种童话一般的浪漫。
涂料厂风光了两年,终于倒闭了。五表哥和七表弟说,是当地人野,想方设法排挤他们。但阿九私下却跟我们说:是五表哥和七表弟两人争着把钱往家里捞,最难的时候厂里连流动资金都没有,有时来了一百桶的订单,却只有五十桶的货,七表哥便作主张,多掺些胶水,先应付了再说;阿九言轻,要分辩时,不说五表哥,就连七表弟也敢打他的头;这样下去,顾客不满意,厂子怎么能不倒呢?旁人也不知谁说的是事实,但五表哥和七表弟确实当时都在建房,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钱。
厂子倒了,五表哥和七表弟都背了一屁股的债,于是七表弟出国了,于是五表哥又要去打工了。五表哥介绍阿九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当搬运,每天扛包,虽是累些,但工资不低,而且跟当初在厂里不同,现在赚的钱都是自己的。于是,阿九和傻婆娘就在这个小镇上租了房,住了下来。据说还养了一只狗,有剩饭剩菜就喂着,这狗成天人前人后地跟着,像一个跟班。
阿九的离去毫无征兆。那天,阿九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到镇上的的一个社区医院看医生,没有谁知道:这一看,就是一辈子。据在场的人说,阿九打了针后,当场就抽搐不止,至于医生当时有没有及时抢救,抢救措施是不是合理,在后来的事故处理中成为巨大的争议。
阿九的死相比较狰狞,面部肌肉抽搐成奇怪的表情,看着像是在笑,身子缩成一个球,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小了,像个夭折的孩童。
围绕赔偿问题医患双方闹得很僵。阿九的尸体在太平间放着,家里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气氛非常热烈,意见却高度地不统一。最后,在三舅家的鸿表哥和五舅家的三表嫂的主导下,决定:闹!闹得越大越好!
于是,一行几十人在县政府前头的十字街头拉了巨幅横条,写着“医者无情,草菅人命”。男人们或站或坐,个个群情激愤;六妗还有一应的女人负责哭;中间摆着的是阿九的尸体。傻婆干嚎了几声之后,便在那边发愣,不知是谁在她腿上狠掐了一把,傻婆痛得发作起来,呼天抢地地撒泼,众人赶紧按住,女人们也赶紧大哭,于是一派凄风苦雨之状,观者无不动容,街道上的人越围越多,造成交通阻塞,就连公交车也绕道而行。
“卫生局长出来了,卫生局长出来了。”有人低声说。
于是男人们将门板上的阿九抬起,扛在肩上,后面跟着众人,缓缓移动。这是阿九一生中最高的时候,比当年虐狗后跑到岭顶欢呼时还高。风将白色的裹尸布掀起一角,露出阿九浮肿的脸,阿九嘴角微张,似乎有一丝诡异的笑。
处理的结果是赔了二十万。六舅、六妗作主:六个儿子,每人三万;阿九没有孩子,给了傻婆一万;还有一万两个老人留着养老。
送走傻婆的那天早上,天上微雨,傻婆跟在原先带她来的那个媒婆后头,从那间低矮的砖房出来,一步三回头,似乎在惦记着什么。“还不走?车要开了。”媒婆拽了一下,傻婆有点踉跄。
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岁月真叫人唏嘘。
怕她又犯傻重新折回,众人直送到车站。上车后,傻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脸贴着车窗玻璃,摊成一张煎饼,嘴角处一咧,鼻涕和眼泪都下来,将窗玻璃涂画得像一幅抽象派作品。五表嫂小声说:“看,她在哭。”众人没有听见,也没有人知道傻婆将去向哪里。
一只狗从人堆里窜过,吓了大家一跳。五表哥狠踹了一脚,那狗便惨叫着跑远了,跑着跑着便跳下沟壑,再也不能看见。沟壑里满是野生的灌木,灌木旁杂生着一丛丛的野蔷薇,都开着白色的花,一个劲地向着路面爬呀爬呀……
于是,我又想起阿九,以及和他一起虐狗的情景。

岁月无形的手像木偶的提线,扯着扯着,一幕就要结束;扯着扯着,有时也要断线;扯着扯着,终究是要剧终。
转眼间,我们都过了虐狗的年龄,一表人才的七表弟要结婚了。
描写丰富,耐人寻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