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华紧张地睡不着觉：“阿茵，我告诉你，我读书从来没有担任过班干部，没有升过国旗，没有上台讲过话，叫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那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白兰茵同情地看了一眼她，摇了摇头：“唉，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尽各种办法，想在大老板面前搏个脸熟吗？真是没看出来，我的舍友居然是个文曲星？”
　　 “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要不帮我，我明天准出丑。”
　　 “睡觉吧，明天起早点，我帮你化一个淡淡的妆，照个镜子，包你信心满满。！”
　　 就在两个人都快睡着时，李向华的电话响了。一看，是阿萍。
　　 “几点了呀，你睡觉怎么不关机的啊？”白兰茵迷迷糊糊地抱怨。
　　 电话接通，阿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妥，急匆匆地叫白兰茵听电话：“阿茵，阿茵，麻烦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一个陌生网友，反正上班也没什么事，就跟他聊天了。可是这个人说跟我同城的，约我出去见面？”
　　 “你在哪里讲电话？你男朋友呢？”
　　 “他出差去了，后天才回来。你说，我要不要跟那个人见面？”
　　 李向华小声地提醒白兰茵，问一下那个网友叫什么名字。阿萍说：“我很少加陌生网友的，要是我男朋友知道了，肯定要跟我吵架。这个叫孤狼的，在QQ里聊聊天还可以……”
　　 “你这不是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还来问我？网上的哪能当真？你男朋友那么好，你们都谈婚论嫁了，你以后不要理这个人了。”白兰茵想幸好这个傻丫头说出来了，要是她不声不响地去见网友，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她的罪过了。“就是我帮她加的那个孤狼啊！”她捂住手机，小声地告诉李向华。
　　 不会吧。李向华瞪大眼睛看着白兰茵，这个阿萍在公司有靠山都坐不了办公室，长得也不见得比自己好看了，怎么就这么旺桃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怎么没有人来追她们两个啊。
　　 好不容易收了线，两个人一丝睡意都没有了。白兰茵也是一万个不明白了，“阿萍这样的，竟然能找一个技术工程师做男朋友？匪夷所思。听说他们住的那套两居室，是公司为了留住人才，特批的。”偌大的招待所大楼，此时只有她们两个人，出奇地安静。两个人的内心却波浪翻滚。女人要自强，流浪中的女人更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每一家她们工作过的公司，就像一个公交站台，只能临时停靠。终点在哪，她们也不知道。
　　 “我们能住这么好的房间，竟要多谢那个被人强奸丢了性命的女孩。阿华，你说，我们是应该替自己高兴还是替别人腕惜呢？”白兰茵的话里透着讽刺，可是很快她又失望地说：“房间再好，也不是我们的，总有搬出去的一天。不知道下一站，是一个叫宿舍的地方，还是一个叫家的地方？”
　　 “我要是有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绝对不会在QQ里与任何人聊工作以外的天了。”黑暗中传来李向华幽幽的叹息声，“阿茵，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聪明。要是有一天，你也拍拖了，嫁人了，有了一个安定的家，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要是我有一个安定的家了，我一定留一个房间给你。你就当自己家一样住着，直到你也嫁人，怎么样？”
　　 “你说的哦，到时可别忘了。”李向华还想说“要是我先嫁人了，我也会在家里给你留一个房间的”，可是想想，以自己的条件怎么可能？
　　 黑暗中不搭调调的三言两语，把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温暖着彼此。
　　 “阿华，明天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记住，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李向华本来想提前进入会场的，却被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外地顾客拖了时间。两分钟可以说清楚的事，整整耗了十几分钟。等她出现时，会议室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好多人手上都拿着公司新出的刊物，交头接耳。
　　 她挺了挺胸，深呼吸一口，“加油，李向华！”她觉得这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演讲。这里面，有白兰茵的共进退，她不能怯场。
　　 主席台上，大老板已经开始致词了。李向华悄悄地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按事先拟定的会议议程，马上就要到她讲话了。虽然空调温度很低，她的手心却汗渍渍的，十个手指发鸡爪疯一样地抖。
　　 “小姐，请问这个叫李向华的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吗？”旁边坐的一个男人侧过头来，手里拿着刊物，正好翻到她写的那篇散文那里。
　　 李向华惊奇地看了一眼这个人，她进公司时间不长，好多人都不认识。不等她回答，那个人接着说：“哦，我是学校派来带队的老师，刚才翻了一下你们出的这本书，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太好了。既有小姑娘的清新自然，又难得地沉稳安静。到底是大公司，藏龙卧虎啊！”
　　 李向华心底暗自欢喜。若真有文如其人一说，那么在一个陌生人眼里，她竟然是那么地美好？她正要回答那人，台上响起主持人洪亮的声音：“下面，有请我们的新员工，最擅长连接公司与顾客感情的售后服务人员，也就是大家手中这本书上《风雨榕树》的作者李向华上台……”
　　 掌声雷动。那个男人不敢相信坐在自己身边的，就是李向华，他刚才还……他自嘲般地摇摇头，朝李向华竖了一个有力的大拇指。李向华稍稍平复下来的心瞬间又激动起来。她的眼前一会儿闪过白兰茵的脸，一会儿又换成阿萍的，孤狼，繁星，他们会不会有故事……至于准备好的演讲词，都缩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变成了她们的背景……
　　
　　 四
　　 李向华的桃花运来得太突然。听到那男的是枝校老师时，白兰茵暗暗深吸一口气。现在老师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水涨船高，仅次于公务员了。早上上班经过那三面镜子时，白兰茵左右瞧瞧，抬起右手，轻轻地托起脸，于是镜里镜外的人眼中都漫生出无限疑惑与迷茫来。如果长相能力与男朋友的身价地位成正比的话，她比那两位好朋友高出的可不止一点点，配得起她的男人，得多优秀？
　　 也没事。白兰茵一出玻璃走廊，进入办公大楼的区域，抬头挺胸，每踏出一步，高跟鞋便发出锵锵有力的声音。这栋大楼里，对她的美貌羡慕忌妒恨的女人多了去了。
　　 哪怕是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由一个又一个意外串连起来的。早上才给自己打足了气的白兰茵未到中午就溃不成军了。
　　 那会儿她正在销售部的大办公室里对单，阿萍突然一惊一乍地“飞”进来：“阿茵，快，你妈妈来了。”
　　 “我妈？”
　　 “嗯，她在公司门口。”
　　 白兰茵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妈妈怎么可能来这里？她怎么认识阿萍？
　　 “哎呀，等会儿再跟你解释怎么回事儿吧。你妈打的来的，她说她一分钱也没有，等着你下去帮她给钱呢？你妈妈好搞笑，拉着我就问她女儿在这里有没有认识什么有钱人……”阿萍的话如滔滔江水，白兰茵脸色煞白，拉起阿萍跑出了大办公室。
　　 “谢谢你，江如萍。谢谢你在这么多同事面前宣传我，宣传我妈。现在，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如果那些八婆问你什么，请你像阿华一样，用沉默回答她们，行吗？”白兰茵又气又急，声音都在颤抖。她不等阿萍反应过来，朝外面飞奔而去。
　　 当阿萍返回销售部、穿过走廊去售后部找李向华时，看到大办公室那些交头接耳的女人们，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回一趟303，阿茵找你。”阿萍悄悄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李向华正在讲电话，随手在纸下写了“OK”。
　　 阿萍也失落了。招待所的工作虽说轻闲稳定，地位上总感觉不如办公室的文员。男朋友同她说过好几次，既然工作不忙，就趁机学点什么。不是有电脑吗？最基本的Word文档、Excel表格只要有心，都可以学会。说不定哪天办公室有空缺，不就可以顶上了吗？天天泡在QQ里，脑子都坏掉了。可是现在，就算她会什么Word，Excel又怎样？它们会教她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吗？它们会拦住她，不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好朋友的脸吗？
　　 与他说也说不通，他自己忙得跟什么似的，除了叫她“学习”，还是叫她“学习”。阿萍满肚子的挫折与委曲，只有在QQ世界里才有人懂。她想起了那个孤狼，隔着看不清的距离，在伸手可及的电脑屏幕上给自己一束玫瑰，一个拥抱，那么暖人心扉。
　　 白兰茵和妈妈各提着一个行李袋，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上遇到几个面熟的同事，人家都好奇地看着她，惊疑不定地冲她笑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几百米的路，她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容易回到303，她长吁一口气，“呯”一声，把门狠狠地关上。她瘫坐在床，又迅速地跳起来，冲过去打开阳台门：“说吧，这回又让哪个老头子给甩啦？”
　　 “你这孩子，说话这么难听？”妈妈边说边打开衣柜，右手在一条条裙子上滑过，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你的口味越来越高了。这条裙子，不便宜吧？这个颜色我穿上说不定更好看呢！”白妈妈的手停留在一条砖红色的连衣裙上，说话像个小女孩一样。
　　 “我没钱。”白兰茵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愿与妈妈多说一句话：“不要问我要钱！”
　　 “我又没说要你的钱？我不就是，没地方去了，来你这里住几天？”
　　 “住几天？你什么意思，这里不是我家。是宿舍，单身宿舍，还是与别人合住的。”
　　 “你就不能小声一点吗？让外人听见了不好。”
　　 “真是笑话，你也知道怕丑，知道别人会笑啊？”白兰茵冷笑起来。房间小，并排放了两张床，仅有的一点空白地方容两个人错身而过。她来回地走，咆哮着，与平常判若两人。
　　 关于白兰茵的妈妈，李向华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想不到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下。她再也不抱怨自己的妈妈又老又土，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对她的工作生活提供不了丝毫帮助了。相反，她觉得，只要妈妈平安健康地在乡下，哪怕是相隔千里，都是自己最大最温暖的靠山。
　　 看到李向华的那一瞬间，白兰茵突然就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强大、盛气凌人。她的泪水就那样无声地流了下来，不断线。
　　 原来，白兰茵的父母早就离婚了。这些年，并不承认青春已逝的妈妈游走在一个又一个单身老男人身边，求一段生活的安稳。可生活每每回馈给她的，都是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与伤害。哪怕遍体鳞伤，她依然像个少女一样坚信下一站的美好。
　　 李向华只好在她们母女之间打圆场。看到地上打开的行李袋中有一包衣服似乎还是湿的：“阿姨，这衣服是洗了没干的吗？”
　　 “是是是，你看看我，被她一吵都搞忘记了，是要晾起来的。”
　　 李向华赶紧拿起袋子走到阳台上。
　　 “你什么时候能把日子过好啊？一袋子湿衣服闷在里面……”白兰茵又忍不住发作起来。
　　 “嘘——阿茵。”李向华冲白兰茵摆摆手，指了指邻边阳台，小声地说：“靳总在啊！”
　　 白兰茵差点就晕过去了。老天爷非得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剥下衣服，一丝不挂，才肯罢休吗？
　　
　　 五
　　 流言像风一样无孔不入。白兰茵千交待万嘱咐妈妈，不要在上班时间出房门，不要进入办公楼，特别是中午时分关起门来，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我再也丢不起人了！”
　　 不过比女儿还精明能干的妈妈哪里闲得住啊。她的雄心大志，不但是要给自己找一个稳当的靠山，更要帮女儿华丽转身，嫁得一个好夫婿。起初白妈妈没拿正眼瞧阿萍，一个小服务员，跟李向华都没得比，她想。
　　 阿萍的脑子也是时高时低，一眼就看透了白妈妈心底对她的轻视。她右手转着左手上的两个戒指，眼睛斜斜地盯着QQ头像。“唉，阿姨，要是我能有阿茵的一半漂亮一半聪明，那该多好啊！我男朋友说，随时可以把我调到技术部去，当个资料员，轻松又自在。我也蛮想坐办公室的，可后来又想，两个人，不能都忙事业吧，总得有一个人兼顾到家里啊。阿姨，您是过来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话说得技巧性大了。
　　 为了立竿见影，阿萍豁出去了，满嘴跑火车。什么房子啊，收入啊，男朋友的职业前途啊……有的没的，满汉全席一样全端上来了。白妈妈落荒而逃。
　　 更大的打击在后面。
　　 “阿华不回来睡午觉吗？”白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女儿。
　　 “嗯，她跟男朋友出去吃西餐了。”
　　 “她也有男朋友？”白妈妈吓得不轻，正要评论一番，想起在阿萍那里受的愚，强咽一口口水，“那她男朋友做什么的？不会又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工程师吧？”话音刚落，赶紧抽一下自己的嘴，不敢正视女儿。
　　 “你跟阿萍说什么了？”白兰茵厉声质问。
　　 “也没说什么，随便聊聊。那个阿华，话不多，但人乖巧，她男朋友……一定也是有本事的人吧？”白妈妈决定以退为进。
　　 白兰茵很反感妈妈总是认为什么都应该是自家的好。阿华的男朋友她知道的并不多，故意像阿萍一样，锦上添花，一大堆。直听得白妈妈从目光到心灵，千回百转，变化莫测。
　　 白兰茵有一种痛快又无奈的感觉。这个妈妈，亲妈妈，要是她又老又穷，见了外面的世界手足无措，她可能会更爱她。可是很快心底又像被尖刀刺了一下，妈妈要强，不认命，近五十的人了还没有根地飘浮在这个世界上，声音像少女，笑里带曲服。她懂，她也疼。
　　 她转了个身，把肩背给妈妈，假装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