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耳机的聋子(小说)
唐彪还是年轻的,也不大缺钱,至少没有物质方面不切实际的那种野心,所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享受生活。但是这些天下来,他慢慢地感觉,他对生活提不起多大兴趣了。比如,以前坐在大街的长椅上也会贪婪地注视大街上的姑娘,但是现在不管大街上的姑娘穿的多么性感撩人也激不起他贪婪的眼睛。也许现在他还会本能的抬起头看一眼,但又马上无动于衷地低下头,就像是她们就只是匆匆吹过身边的一阵风。他是生意人,也经常出差,所以每次到每个陌生的城市都会去旅行,对他来讲出差就是在旅行,只是现在他只感到困惑而又找不到方向。过去来讲,他还是喜欢独自去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每天晚上经常去电影院,无论放什么电影,他都乐意去看一看。不过,一个人总是去看电影的话,总是感觉在看一部特别特别长的电影,一集又一集,没有尽头,算给电影产业投入了不少资金。他认识电影里面的所有演员,大到大腕明星,小到群众演员甲乙丙丁,每次他都能辨认出来,甚至讲这个甲在另一部电影里面饰演乙,这个丙在那一部电影里面饰演丁,就是这么厉害,有时候我还真有点佩服他呢。现在倒好,他再回到电影院的时候,所有的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厌倦了。
最终,他找到原因了,他忘记他是听不见周围声音的。他每次坐在路边长椅上总是挂着一副耳机,另一端是插在手机里的,不过手机里他并没有下载任何音乐,对他来讲音乐这个东西只是一个概念,我给他比划过音乐多奇妙,不过他每次就是呆呆的看着歌词,然后说,哪首歌的歌词好,哪首歌的歌词差到极点。好多年前他还是看过医生的,医生建议他配一副助听器,我也建议过他,他不肯。生日的时候我送过他一副,他没有很开心,反倒执拗了好长时间没和我交流。也许他生性敏感,去影院的时候他也戴着耳机,总感觉耳机就是他的全部。大学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我们宿舍公认的“健身彪”,只要是有时间,他要么是和女生出去喝酒逛街吃饭,要么是在健身房,每次去健身房找不到彪哥的时候,那他肯定又和哪个女生出去约会了。
毕业之后我俩应聘到了一家公司,那天好像是星期天,我也是刚刚搬到这个城市不到一周时间,刚来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总而言之,人生地不熟,房东前些日子告诉我说,还有一个人要合租到这间房,我一直很期待,在我想象中,要么是位大胸妹,要么是位软妹子,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多,有人敲门,打开门我都有点怀疑我的眼睛,是彪哥,还是那么五大三粗的,而他就睡在我的上铺。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有天彪哥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同公司的一位女生,想追她。我好奇问及的时候,他说他喜欢的是刘小舞,刘小舞是公司里所有男同胞的女神,当然我也不例外,我也喜欢刘小舞,只是从来没给谁说过,我听完楞了好久才憋出来了一句“你真混。”之后彪哥开始了他对刘小舞疯狂的接近,刘小舞和我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内容大都是问我这句话这样说如何和她与彪哥的聊天截图。以往不同的认真,让我突然意识到她居然真的动心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白天出门还要让我给他搭配衣服,说是要穿的最符合刘小舞的口味,晚上十一二点,彪哥躲在被窝里你侬我侬,我心好塞,几乎后面的日子里,我是在彪哥少女心中度过的。
后来公司让彪哥出差要离开大概一个月,刘小舞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要死要活的连网购都不逛了。彪哥回来那几天刚好临近双十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赶紧表白,不然得过节咯。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哀伤的告诉我说刘小舞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可他不想放弃。我看着彪哥,发现这个人我不认识了,以前那个没心没肺认真的彪哥被刘小舞杀死了。我总觉得这是对彪哥的惩罚,惩罚他曾经的玩世不恭,不够专一。当我告诉他我想把他和刘小舞的事情写到本子上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猛吸了一口烟说写吧,写好点。彪哥还不知道我也喜欢刘小舞,可是,我看到彪哥,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谁让他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是他在公司罩着我,没办法,暗恋永远还是要放在心里最好不过。吃不到的醋最酸,先动心的人最惨。就像彪哥对刘小舞,就像刘小舞对那个男生。之后,彪哥辞了职离开了,至于他去哪,也没告诉我,只是看他朋友圈,过得还不错,只是还没结婚。所以每次和爱人谈及彪哥的时候,爱人就害怕我和彪哥走得太近,彪哥的坏习惯我全会学会。
这天早上有人敲响了我的屋门,他用手指,用拳头,用脚,可能还用上了膝盖,总之我的屋门响成了一片。这时候我像是听到了嘹亮军号和公鸡报晓一样,我从地上腾地站起,将门打开,看到了有一年多没见的彪哥。彪哥穿着紧身的裤子和束身的西服,他油头粉面,笑容古怪,他的脚抬了抬,可是没有跨进来。我说:“你快进来。”
彪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东张西望,就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别人口中听说我是“妻管严”,所以每次和我讲些秘密的时候生怕我爱人听见。彪哥他为人还算厚道,对朋友热情友好,他只是身边女人太多,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带着女人来到我家,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注释:以前没成家之前是和母亲住一起的)。这就使我的母亲开始忐忑不安,她深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我和他这么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彪哥这次来告诉我他有麻烦了,这时他脸上出现了讨好我的笑容,然后他说:“我不敢回家了,我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我吃了一惊。
“最近手头有些紧,能不能给我倒点钱。”彪哥表现得唯唯诺诺,有些不好意思。以往来讲他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对我来讲没有难住他的事情。
“最近我的耳朵好像有些问题,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有时候也听不大见,交往了好几个女的,都over了。”从彪哥的哭诉听来,他前些年有些钱,投到股票里也狠赚了一笔,不过最近好像都倒贴赔钱,有的股票都停盘了。他给女生花的钱也是不少的,可惜给自己看病的钱却没有。这着实让我错愕不已,竟没想到彪哥目前会如此窘迫,这是我想破脑袋瓜子也想不到的。
“你需要多少?”我问。
“这个,你那有多少?”彪哥显得有些难为情。
“我这要是有几百万,我还能和我媳妇挤在这么大点的房子里吗”我调侃道。
“你能给我借五万不?”他说。
“只要是给你看病,我会向媳妇申请一下。”我说。
寒暄了一会儿,彪哥起身就离开了,我向爱人讲了这件事情,爱人说病不能拖,只要是看病就可以借的。大概隔了一天彪哥就收到钱了,后来陪彪哥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刘小舞。
“好久不见。”彪哥拍了一下刘小舞的肩膀,看来刘小舞没有认出他。
“哦,是你啊,好久不见。”四目对视了几秒刘小舞这才反应上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像他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在外漂泊多年也是因为她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刘小舞。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没有认出他。他太激动了,以至没有注意到她是否发生了变化,有没有长胖、变老,她是否和以前一样有魅力,总之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她是刘小舞,以及她没有看见他。这时我才明白他之前坐在街边长椅上东张西望,我本以为他是为了看街上的姑娘,原来他的四处张望显然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找到刘小舞。可是如今,他不再抬头了,他失望了。过去她穿一件红呢子大衣,所以应该很远以外就能看到,彪哥就注意到了一件红呢子大衣,但等到他超过她时,他发现那不是她,这时候马路对面又出现了两件红呢子大衣向反方向走去,人流匆匆。但是他现在是和刘小舞站在同一个地方,如今他向刘小舞打招呼,她却冰冷地回应,那么他的整个旅程,他的所有的等待,所有这些年都将化为徒劳。彪哥在人行道上一会往前走,一会往后走,一会戴上耳机,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这次他真的被刘小舞杀死了。
散步的道路走到头后,大街还在向前延伸,那个地方有长椅、沟渠、蟋蟀。以前,他可以搂着女朋友,夜晚到这里来,坐在长椅上,听着蟋蟀的鸣叫,谈谈未来,聊聊梦想。彪哥往这个方向走着,如今的城市变大了,但只向四周扩展了一点点,很有限。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有长椅、沟渠、蟋蟀。彪哥坐下,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耳机都一个样。彪哥意识到,他的助听器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浪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