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了个巴子的，有些人真他妈不要脸！”
　　 他几次刷新我对于诗人的认识。在我的印象中，诗人的样子应该是仙风道骨，锦心绣口。他却是满口脏话，邋里邋遢。他说他生前嗜酒成性，最后得了肝癌。
　　 “那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件让你觉得好的东西吗？”
　　 “好东西也有，不太多。”
　　 “或许只是你的关注点总在那些不好的东西上！”
　　 “诗人不仅仅要营造美好，也要批判邪恶。如果只是简单的营造美好，我想最后连诗人自己都要发疯。”
　　 “那么你应该太侧重批判了！”
　　 “我不知道。”
　　 我和诗人的谈话有好多次中断，他思想偏激，而且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所以在我现在的记忆中，那个诗人的印象十分奇特。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他提到了几首他写的诗，我只记得一句——
　　 所有人都能看到我
　　 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当时我不太懂，但后来却有很多时间、很多场合我总是会想起这两句来。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一个诗人，可能别的诗人说起他的时候嘴里也会吐出“妈了个巴子的”这样类似的话！
　　 诗人在半夜出发了，他走后天开始下大雨。我接连几天没有睡觉。听着雨水落在海面上的声音，忽然想睡一会儿。我脱下外套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雨停之后我醒过来，翻身坐起来。海面一如既往地平静，昨夜的大雨好像没有下过一样。我的衣服依旧是干的。船依旧飘荡在海面上。当我站起来继续赶路的时候，余光瞥到沙滩的另一边立着一栋栋高楼，一座城市映入眼帘。好奇心驱使我向着忽然出现的城市走去，那个城市极其安静，我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几度让我怀疑这是否是一座空城。没有汽车的鸣笛和人群吵闹的声音，在沙滩上只能看到许多高出地平线的楼。那座城堡依旧停留在远处，看起来似乎离我更近了一点，也只是近了一点而已。
　　
　　 六
　　 城里没有一辆汽车，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一家家商店。除了这点，这座雨后突然出现的城市和我之前见过的城市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家咖啡店门口的坐椅上正坐着一对男女，女人赤裸着上身背对着我，我看到她从椅背上散落下来的长发，男人坐在她对面。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使得我不知所措，我抬起手挠了挠头将视线转向别处。但我惊奇地发现，其他人对于这样的场景却视而不见，他们路过那儿，只是简单地看一眼，或者连看都不看。虽然心中充满了疑惑，我还是急忙转过头往别处走去。走到街角时，我转过头，发现那对男女仍在交谈，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淡漠。我不知道他们应该拥有什么表情。
　　 我带着疑惑继续走，在城市中其他地方又看到了好多不同的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脸上淡漠的神情。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中等身材，微胖。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沈源。
　　 “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嗯。”
　　 “要不要我带你出去逛逛！”
　　 “好啊！”
　　 沈源说这个地方叫意城。她告诉我：“这儿和你之前所在的地方不同，你是不是好多天没有吃饭但你并不觉得饿？”
　　 “嗯。”
　　 “这儿每个人都不会觉得饿，但他们还是要吃东西。他们想干啥就干啥，不用工作，不用上学。”
　　 我想这里或许就是天堂吧！
　　 沈源接着说道：“这儿没有流通的任何货币，你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货币，你可以使用这个城市所拥有的任何东西。”
　　 “那这些东西都从哪儿来呢？”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愿意劳动，没有人愿意工作了？”
　　 “难道不是吗？”
　　 “人们最初会沉溺享受，但没有人能够坚持一辈子不劳动。这儿很好，但一走进这座城市就不能再离开！”
　　 “啊！不行的，我还要去城堡。”
　　 “你不一样，或许你可以回去。”
　　 从进入意城开始，我在从前那个世界的烦恼都消失不见了，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自己的意念当中，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不用再去为自己的生存而烦恼。忽然之间，自由得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你们这儿没有那些可怕的疾病吗？”
　　 “不会的。”
　　 “为什么？”
　　 “在意城，不会有人生病。所有的医疗设施都是用于预防疾病，我们知道所有病原体的任何变异体，提前预防。”
　　 “那人岂不是不会死亡？”我问沈源。
　　 “只要人们自己不想死，他们就不会死。”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沈源问我：“你是不是在想意城是不是有一天会因为人太多而毁灭？”
　　 “对啊，没有人会死去，这怎么行。”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照旧会有人死去。我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五十五年了，我不知道我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还能坚持活几年！”
　　 “什么，你五十五岁了？”
　　 “对啊！”
　　 沈源看起来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全身皮肤白皙光滑，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我露出苦笑。她学着我的表情也苦笑。我才意识到这座城市的人可能并不会笑，他们的生活中好像并没有值得去笑的事情。沈源的脸上那一个表情可能已经持续五十五年了。
　　
　　 七
　　 我和沈源走在街道上，经常能看到有人从那些摩天大楼上跳下来，沈源说在这儿这种事太常见了。我想起之前在沙滩上遇到的陈东、护士以及诗人等人，他们大都是因为生活压力、疾病等而死亡。但在意城，这些事情根本不复存在，为什么还是会有这么多人自杀？在最后我离开意城的时候，沈源说她非常向往我生活的那个世界，她说如果可能希望我带她一起走。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对于沈源的兴趣其实来自于她特别像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遇到的一个姑娘，以至于让我精神恍惚起来。
　　 高二那年，班上新转来一个女同学，她叫许弋，头发齐肩，明眸皓齿，但往往语出惊人，讲起黄段子面不改色。可能也是命运使然，当时我的同桌因病休学一年，班主任将许弋安排在我旁边。像许弋这样的新生事物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往往就会成为焦点，临班里的男同学们奔走相告，大家下了课站在楼道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只要有许弋出现的地方，男生说话的声音会普遍提高几个分贝，而他们的眼神却总是假装看向别处。班里还有些自以为貌比潘安的哥们会上前搭讪，有些套路老练，三言两语，就能把许弋搞得花枝乱颤。也有些认为女孩子一般都会喜欢认真学习的好孩子，来问许弋问题或者和她讨论学习上的事，遇见这种的，许弋总会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甜美笑脸，语气轻柔地说：“这个我不会耶！”这时就会有非常不懂事的哥们给她讲解起来，许弋在一旁也听得有滋有味。但那个哥们走后，她就会努着嘴说道：“傻逼。”
　　 同年龄的男生和女生相比，男生总显得幼稚很多，但他们却总把女生看得比自己幼稚。许弋成为我的同桌也间接影响了我个人的交际朋友圈，以前关系一般的同学也都会常来我那儿聊天，表面上是在和我聊天，但他们的眼神有三分之二点五的时间都偷偷地落在了许弋身上。有些哥们偷瞄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瞪许弋一样，我总是忍不住笑出来。然后他一脸呆萌地问我怎么了，我会说没事没事，忽然想起今天中午我妈说要吃饺子。有好多男同学让我给许弋传达一些书面文件，但许弋却从来不拆开看，她将那些叠得整齐服帖的小纸片放到桌洞里，下课时顺带扔到垃圾筒里。
　　 那时候的我沉浸在一本从同学家里偶然发现的没有封皮的小说当中无法自拔，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其中的大部分情节，只记得最后男主角冲到女主角面前表白时，女主角才惊觉地叫了一声，这个场景在我脑海中像电影一样回放了好多遍。后来头脑中的画面男主角面孔越来越像我，女主角越来越像许弋。我不敢再想下去，生怕那丰富的想象力又营造出什么别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来。从那时开始，我开始迷恋小说，从各种小书店租书看，遇到特别心怡的便跑到正规书店买来正版书，时常揣在身上，不时摸出来翻几页，便觉得通体舒畅。所以我的桌洞里时常摆满各种杂书，印象深刻的有《朦胧诗精选》、《边城》、《局外人》、《鼠疫》、《麦田里的守望者》……至于村上春树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不知流传到了哪位同学手里，而每次随手一翻，翻到的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位置。晚上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在黑暗的巷子里，嘴里大喊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好几次还被打架的混混拦住问我要干啥，冬天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用食指写下——相信未来。
　　 我和许弋随着相处时间的变长也越来越熟悉，她经常给我讲一个小村子里的故事。翻来覆去总是那个小村子里的事。许弋的脑袋里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许弋让我心动的那个下午太阳很好。下午第一节课后，许弋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从桌洞里拿出小说来看。猛然抬头的瞬间，眼角瞥到许弋头发上散发出的光亮。她枕着胳膊，脸冲向我这边，阳光照到她乌黑亮丽的头发上，淡蓝色的发卡上闪烁着光芒。我顺着头发看到眼睛、鼻子、嘴巴，顺着手臂看到指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想去拉一下她的手，但我极力克制着这种冲动。我好像忘记了一切，头脑中只有许弋。
　　 还有一次晚自习，政治老师组织大家看电影，电影叫《红河谷》。宁静饰演的藏族头人女儿丹珠微笑面对着满山的英国军队开始唱歌的时候，一行清澈的眼泪顺着许弋的脸庞流下来，屏幕上的宁静犹如美丽的仙女，眼前的许弋同样美丽。我摸黑抓住了许弋的手，她没有拒绝，而是紧紧地攥住了，没有说话。那一刻，我想我可能这辈子永远也摆脱不了许弋那晚带给我的冲击。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许弋开始了交往。而事情终结在高三开学。过完暑假，我怀着满心欢喜回到学校，想着又能见到许弋了。但听到的却是许弋转学的消息。她来得突然，走得安静，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其他同学开始忙着准备人生中的大事，看着黑板上写着的高考倒计时，整个年级的同学都卯足了劲，一点都不敢停歇。我妈将我的那些杂书都收了起来，想让我好好学习。但没了那些乐趣，我对于许弋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我重复看《红河谷》，在丹珠唱歌的镜头前回想梨花带雨的许弋。有天偶然翻到博尔赫斯的诗——
　　 你的不在萦绕着我
　　 犹如系在脖子上的绳索
　　 好似落水者周边的汪洋
　　 我觉得许弋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索，而我就是那个落水者，举目所及之处，尽是汪洋。最后还是时间解救了我，它冲淡了我对许弋的思念，我开始了忙碌而又枯燥的高三生活，一直到在拐角遇到卡车的那一天。
　　
　　 八
　　 我渐渐将沈源当成是许弋在意城的投影，我们一起逛街看风景。生活的无忧无虑彻底将我解放。我面对着意城的一切，觉得自己富裕得不可一世。渐渐地我忘记了时间流逝，想就这样永远呆在意城。
　　 沈源好像也渐渐有了变化，她知道我的习惯，每天早上都会早早去外面给我买好早餐，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或者说她把照顾我当成她的工作。不过偶尔想起她的年龄总会让我心中生出特殊的感觉，所以和她在一起时我就极力说服自己将沈源看成是许弋。我让她换上许弋的衣服，让她把头发剪到齐肩的长度并且散落在肩上，而对于我的这些要求，沈源没有任何疑问，一一照办。沈源也有她自己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她脸上的表情始终一成不变，就像每天在意城的生活一样。早上不需要早早起床，其实在意城连觉都不用睡，根本不会感觉到困，但我想在意城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起床之后收拾洗漱，然后和沈源吃早饭，饭后我们不用工作，出去逛逛、聊聊天，刚开始话题很多，我跟沈源聊我之前那个世界的事，她听得很入迷，她还说非常想跟我去那儿看看，后来渐渐连聊天话题都找不出来，两个人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天清晨，沈源起床去外面买早饭，我也早早地醒来。看着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变得十分陌生，我尝试着叫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林逋”两个字从我嘴里吐出来时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个世界，想起母亲那张总是看起来很疲倦的面容。我不知道此刻母亲正在做什么，我忽然非常思念她。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时，沈源突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我从那个世界拉回了意城。我盯着沈源看了很长时间，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和许弋有些相似，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是许弋。沈源说那天我看她的眼神十分可怕，她在意城从没看见过那种眼神。我开始迷茫，我分不清到底是我造就了意念，还是意念造就了我？我在生活中渐渐迷失，搞不懂每天是生活在安排我的行程，还是我在安排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一天都和沈源不说话，沈源倒是会在旁边找些话题，好让我从那些杂乱无章的思想当中脱离出来。她在意城呆了这么些年，她比我更了解意城，这儿的生活虽然无忧无虑，但往往会让人孤独得无所适从。这样的生活说起来倒还不如高三时的那种忙忙碌碌，我竟然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
　　 “林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沈源问我。

【编者按】读了你的这篇巨作，我感觉头好沉，心也好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小说以一个高中学生的自述开始，一阵接一阵的心痛就来了。作为一个高中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孩子，提前一个学期就进入了高考冲刺阶段，年轻的心态常常被繁重的复习题压得喘不过气来，面对家长围着孩子转的辛苦操劳，耳畔充斥着老师的考试重点，种种烦闷和不快想有个发泄口，于是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结果在一个转弯撞上了大卡车，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而后，这位“死者”就开始了他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他遇到了许多跟他一样的“死者”，都是生前遭遇了各种不幸的人，陈东、护士、诗人、沈源，老爷爷……人间的种种不幸，使得这些“死者”尽管还留恋一点尘世，但最终都选择不回来，这是多么让人沉痛的事！他在阴间也回忆到生前的种种，尤其是爷爷、母亲和许弋，这些足以让他放不下的人和情，拉住他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不往那片汪洋走去。尽管那里他一度以为是天堂。但是亲情的力量还是拉回了他去往那里的脚步，他在沉睡了多少天以后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母亲疲惫的脸。小说的结尾，带给读者欣喜的同时也有一种沉沉的压感，因为这故事的真实性，让我们仿佛看到了就发生在我们面前，带给我们更多的深深的思考和无言的沉重。这片汪洋每天都在真实的存在着，而摆渡人何在？推荐共赏！【萌芽编辑：陈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