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厨房传来了水壶的警报声，惠贤急忙从客厅走到厨房，关掉了天然气灶，然后麻利地拎着水壶返回客厅，撮了一点龙井茶放到白瓷壶中，眼看着在沸水的冲击下，那一片片翠绿的茶芽在水中上下翻飞，如同一只只碧绿的袖珍蝴蝶。顿时，龙井茶特有的妙香弥漫在空气中，她深吸了一口气：公务员之家的生活就如同眼前的这茶香，没有咖啡的浓烈，没有美酒的甘醇，清淡而别有滋味。
　　 惠贤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六点半，石林怎么还没回来？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石林总是六点二十准时回家，特殊情况他一定会提前打电话。惠贤也养成了习惯，她六点十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壶开水。石林是南方人，喜欢喝茶。她准是让石林一进家门，就能闻到扑鼻的茶香，有时是龙井，有时是毛峰或者铁观音。
　　 她的心绪开始波动起来，从客厅踱到阳台，从阳台向小区门口张望着。外面开始飘雪了，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近处小区楼底的丁香树像披上了一条白色的薄纱，时隐时现；远处的汾河桥上，也宛若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毯。雪天路滑，怪不得石林回家晚，她长舒了一口气。
　　 “叮咚”，门铃响了。“这个粗心的石林，总是又把钥匙挪在单位了。”惠贤心里嗔怪着。门开处，她愣住了，是个陌生男人。“您是——找石林吗？”她问。“是——是——”陌生男人嗫喏着。“他马上回来，您进来坐吗？”惠贤犹豫着，偷眼打量着这个矮墩墩的陌生男人，寸头，额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跨进门槛的瞬间，她几乎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倒了杯茶，递到了他面前，龙井茶的香气又一次散发出来。她发现陌生男人在盯着墙上她和石林的结婚照，那时的她，一副甜蜜而满足的样子。“喝杯热茶吧！刚沏的龙井……”惠贤提醒着。“哦——”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呷了一口茶，目光又转向了那张结婚照片。
　　 “您认识石林很久了吗？”惠贤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话题。“很久了……”他总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她的问题，不多讲一个字。惠贤觉得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她是那么希望石林能快点回来。“我去楼下买瓶酒，一会您和石林喝两杯……”她试探着，希望他说马上就走，不用麻烦。可他只是“唔——”了一声，目光依然在那幅照片上游弋。话出口的瞬间，她马上后悔了，让一个陌生人独自在自己家，太没有安全意识了，可又无法收回，她只能拉开抽屉，拿了几十块零钱，然后一边换鞋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瞅着他，发现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是出神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
　　 当惠贤用钥匙再次打开防盗门时，见陌生男人居然离开了沙发，站在客厅里离照片不远的地方，仰着头出神地审视着那幅照片，仿佛置身在了整个世界之外。“坐吧！我去厨房收拾一下。”惠贤经过陌生男人身边时，轻声说。“哦。”他宛若梦中惊醒一般。
　　 惠贤很快收拾了四个菜，米已经闷好了，她把一瓶杏花村老酒也浸在了热水中。石林胃寒，冬天吃晚饭时喜欢喝一杯热酒。 十几年了，他们的婚姻生活早已没有了新婚的甜蜜，彼此都成了对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们熟悉对方的每个习性，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她返回客厅时，陌生男人正端着茶细啜。她提壶给他续水，他问：“你家孩子多大了？”她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主动和她说话。“十六了，上高一。”她答。“我也有一个和你家差不多大的儿子，也曾经有一个和你长相很相似的妻子……”他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他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他想问，又觉得交浅言深，不便开口，只好静静听他叙述。
　　 “那是十年前的今天，对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那天下班前，前妻打来电话，说她做好了我最喜欢吃的芹菜馅饺子，还炖了鱼……”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新华街发生了入室强奸案，为保护受害者隐私，科长派我和另一个女同志便装出警。哦！忘记告诉你了，那时我是市刑侦队的刑警。”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把长期郁结在心中的苦闷吐了出来。“我立即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已经关机，警察的职业不允许我多想，立即和女同事开车奔向了案发现场……”他又顿了顿，“等我晚上11点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迎接我的不是蛋糕和蜡烛，而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审讯’……”他似乎不堪回首那段往事，痛苦地低下头，用手不停地抓着头发，那声音也有点沙哑：“她怪我说好回家吃饭又失约，我能理解；说嫁给警察是倒了八辈霉，我也可以接受；居然说我有了外遇，带女人去外面鬼混，还说我换了便装离开市局时她就在门口……我大概解释的声音有点激动，她操起桌上的高脚杯掷向我，留下了这个永久的纪念……”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额上的疤痕，停止了叙述。
　　 惠贤急速搜索着自己的大脑，她不记得石林有警察朋友，又无法确认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石林的朋友，只好搭讪：“误会后来解释清楚了吗？”“唉！”陌生男人又是一声长叹：“我伤好后，她就变成了前妻，把儿子一起带走了……她换了手机，不肯听我解释，也不让我见儿子，十年了……”她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着的不肯掉落的泪滴。她那颗柔软的心被触动了，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请问，家里有感冒药吗？”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对惠贤说。“有的……我去给你找。”她返回客厅时，他已经起身拿起了沙发上的外套。“怎么？你不等石林了？他每天这个点就回来了……”“不了！”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感冒胶囊，装进了口袋，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几张百元钞票递了过来。“你这是……？”惠贤一下又紧张起来，不知这个陌生男人用意何在。“哦，你别怕，我没有恶意，小时候跟姥姥在村里长大，老人说，药是不可以向人家白讨的。”“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元钱就好了。”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找了一元钱出来，然后告辞出门。
　　 惠贤关好防盗门返回客厅时，竟然发现那几张百元钞票躺在沙发一角，她有点说不清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感觉，开始有点畏惧，然后是同情，现在呢？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再次走到阳台，拉开了落地纱窗，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了树上、草坪上，也飘落到了行色匆匆的人们身上。陌生男人的头上、肩上披着雪花，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就在他即将从她视野中消失的刹那，她看到石林和他擦肩而过，而他们似乎并没有打招呼。
　　 她重新为石林沏了一壶龙井，茶香弥漫，屋子里暖融融的，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今天回来晚了，下班路上我遇到了一位大妈，她拎着一大包东西，雪天路滑，我就把她送回了家。”石林一边换鞋，一边解释着。“哦，家里刚才来了个怪人……”惠贤把刚才陌生男人的事说了一遍。“他不会是我送回家的大妈的儿子吧？大妈很热情，非让我坐会，还给我沏了一杯凤凰鸭屎香茶，别看那茶名字不好听，味道很香，她说今天是她民警儿子的生日，她买了芹菜和猪肉要给儿子包饺子呢！”石林停了一会，像对惠贤，又像自言自语地：“我们真该留那个陌生民警喝杯酒，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