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末。每周有半天到一天的时间，Jack会从机器状态恢复到正常人。早上不定时起床，不再按照时钟提醒行动。偶尔在浴室里鬼嚎，或在镜子前消磨几分钟，自我陶醉。甚至会拿些低智商玩具来挑衅我，真心懒得理他！
　　 今天一早，Jack竟然消失了。中午1点钟，外面响起两个脚步声。高跟鞋嘟嘟的敲着地面。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有女朋友。门被打开，跟在Jack身后的是一双小巧精致的脚，鞋跟高度比我曾经挑战的极限还要高出两厘米。没有穿丝袜，双腿纤细笔直。我正在适应新的香水气味，高跟鞋竟然向我冲过来。
　　 “哎呀，真可爱。”她好像被掐到脖子一样拖长声音，双手把我举起来，脸庞作势在我面前蹭了几下。
　　 我努力的忍住，没有冲她来一个大大的喷嚏。实在是快要被熏晕。还好她很快的放下了我。
　　 “Jenny这边坐吧。”Jack一边倒着红酒，一边讲述我们的离奇相遇。
　　 Jenny美女边走边从小手包里拿出消毒纸巾，仔细的擦着手。我也用舌头好好清理着被她掐乱的毛。
　　 Jenny坐在餐桌边，不时的撩着她浓密的头发，笑声很温柔。她评论着家里的装饰，用撒娇的语气调侃着，说Jack是不是在闭关清修，如何的缺乏艺术品位。如果把工作也当做修行，Jack确实是闭关多年。然后Jenny说起自己的旅行，拿出手机展示着各种奇怪的小玩意。我悄悄溜过去，看到一堆破败的房子，巷口坐着漠然向镜头张望、衣着肮脏的老人。而Jenny美好的腰身被晚霞的柔光勾勒，回眸灿烂的微笑。老房子好像变成了影视里的复古道具。Jenny说她去过某个国家做志愿者，点开相册，美艳的照片足有几百张。
　　 如果我还是个人，眼前这对俊男美女的优雅表演也许会让我产生自惭形秽的心情，或者用不屑来做个伪装。还好我只是只猫，好好的做个观众就好，舞台已经不属于我。对于那些所谓的品位、旅游，各种眼花缭乱的漂亮皮毛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感觉极端的无聊。
　　 这两个人正在从印度谈到波士顿，分别是公司的呼叫中心和总部。看来Jenny也是某个分公司的职员，我也真的不相信Jack还能对工作以外的人有交往。但是此刻他们却没有聊到工作，而是午餐会和游轮、红酒和服务，此刻听起来好像他们的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豪华宴会，可惜听众只有我这只已经不再相信生活的猫。不过以Jack的自恋他也许不需要什么听众，自己就是自己的崇拜者。至于他每天像僵尸一般在这个空荡的房子里穿行，工作、睡觉、离开，骄傲、孤独、疲惫，执着和别无选择，强势和冷漠，无情的自我雕刻，空虚和永不停止的忙碌，这些日常在此刻好像变成虚无的梦境，毕竟眼前的华丽、笑容和温存如此真实。
　　
　　
　　 八、斗争与突发的崩溃
　　 接下来的一个月，Jack的睡眠时间更加稀少。从Jenny的拜访之后，Jack仿佛更加焦虑暴躁。偶尔的电话也不是温馨的互诉衷肠。如果想跟Jack争论什么，无疑是一种自虐。不过这位Jenny美女没我想的那般脆弱，每每都能在电话里让Jack静默许久。
　　 某天早晨六点半，Jenny竟然一身运动装出现在门口，门铃响个不停，我只能连抓带挠把Jack拽起来，好好打盹儿的一个早晨就这么被毁了。
　　 Jack惊讶地看着她，突然摔开门，火气十足的吵起来。
　　 “我昨天晚上几点睡的你知道吗？我一早八点就要跟总部开会……我没时间。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的关心我，就搬过来住，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房子我都搬过来这么久了，你是怎么想的？……你的工作重要，还是我的重要……我养不起你吗？”
　　 虽然在公司已经习惯了Jack的严肃脸，但如此没有风度的吵架还是从没见过，即便是无理取闹的客户，Jack也一贯保持沉着冷静，不动声色。现在，倒变成了Jenny声音平静，还不如在电话里吵架的声音大。我决定过去一探究竟，可是却发现门外的人已经没了踪影。Jack受挫的靠在门口。
　　
　　 几天过去，生活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凌晨一点钟，Jack坐在电脑前，纹丝不动。我已经习惯了跟他的朝夕相处（每天早晚给我开饭，被摸摸脖子算是寒暄），然后继续工作，有时半夜还在开视频会议。今天回来倒是格外安静，一直呆呆的坐着，给我喂食的时候像个游魂，两眼无神，精神恍惚。
　　 我试探的挠了挠椅子，还是没有反应。我跳上他的腿，发现电脑是一片蓝的桌面。这人难道是睡着了？睁着眼也能睡，功力高深啊。我踩了踩他的肚子，探起身子扒到他的胸前。Jack只是非常轻微的低了一下头，这位经常把别人骂哭的总监大人，现在面色苍白，眼神飘忽。趴在他的胸前，感觉最近他瘦了许多。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我疑惑的望着他。
　　 Jack两手托起我，开始自言自语。
　　 “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不是因为我。”声音被哽咽吞没。Jack把我埋在他的头和臂弯里，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吼叫。
　　 他像疯了一样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他妈的不关我的事！”
　　 Jack开始寻找发泄物，书、电脑、桌子上各式的精致咖啡杯，无一幸免被扫落在地上。
　　 “他心理不正常才会自杀，这么脆弱就是父母教育的问题。公司能接受这种娇生惯养、幼稚的小孩儿吗？我开除他是正常的。被开除了就要死，我冷血？他们，还有网上那些无聊的人，他们知道什么实情？只会看热闹发泄情绪的蠢货！他的父母能拿孩子的命来敲诈，也许早就逼得他不想活了。”
　　 Jack再度安静下来，闭着眼睛靠在床边。那些他精挑细选的杯子和划了无数条线的书们散落在身边。
　　 这个时候，我想该有人过去抱抱他，但是我可不想靠近一个疯子。
　　 我曾经非常佩服他的旺盛精力。Jack每天都精心的打扮自己，气味清新，一丝不乱。无法想象会出现眼前憔悴不堪、虚弱崩溃的形象。
　　 他今晚看来不再工作了。明天会发生什么？这个每天像装了定时器，按照日程计算每一秒的人，明天邮箱里将会堆满了过期提醒。
　　 “没做完就不要找任何理由！”这是Jack的一贯训示。
　　 我甚至怀疑还有什么原因能比无法完成工作更让他崩溃？
　　 我望着窗外只能看见的狭小世界，目前我是一个囚犯，一个除了吃喝连这个屋子都无法出去的动物。我只能通过花盆里唯一的一株碧螺，接触到植物和泥土。而眼前这位依然拥有着所有我所不能有的人，正在痛苦的挣扎。
　　 由我来同情他好像是很可笑的。
　　 几个小时以后Jack睡倒在床上，直到上午十点钟才醒过来。今天并不是周末，但Jack一反往常，什么都没带，甚至没有好好打扮就出去了。
　　
　　 九、漫长的雨夜
　　 时间过去了很久。
　　 我已经饿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外面雷电和暴雨大作，Jack走的时候忘记关窗。狂风好像要把窗户掀翻，屋子里昨晚狼藉的战场又被风卷起，书和杯子的碎片被裹进窗帘，在黑黑的屋子里狂乱的舞着。
　　 我躲在餐桌的角落里，现在我并不害怕黑暗。未知才是更可怕的。我们住的楼层并不高，也许我可以找到方法出去。
　　 我爬上厨房的窗户，这里没有风刮起来，我可以很好的观察外面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一辆熟悉的车出现在楼下。Jenny从驾驶座跳下来，独自冲进公寓。
　　 这个曾经踩着十厘米尖尖的鞋跟，细着嗓子说话的女人，现在一身雨水，独有的香水气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的味道？我远远的看着她，衬衣上居然沾着血渍。
　　 Jenny没有开灯，一进来就四处乱走喊着我的名字。她手里拿着我爱吃的鸡肉，我小心的走过去闻了闻，Jenny摸了摸我的头，这次她没有拿纸巾擦手，而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情绪有点悲伤的喘着气。湿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滴落，在地板蔓延开来，而她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狼吞虎咽。我有点很不好意思，但感觉眼前的她，比从前可爱许多。
　　 Jenny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不知道对方是谁。
　　 “......目前脱离危险了……他说当时突然心慌整个人要晕过去，然后撞到围栏……今天雨太大了，滑下去就被困在水里……不知道，我怀疑他有焦虑症，因为体检没问题，我咨询过心理医生……我劝了很多次，死活不去看心理科。”
　　 感觉Jenny的身体开始发抖，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一直陷在思索里。
　　 “对他的腿医生很乐观，但他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现在也都不重要……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很大，但是他又不肯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离开公司对他是好事，我受够了这种生活……”
　　 Jenny就这样坐在黑暗里，絮絮的说着，窗外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Jack现在是什么样子。
　　
　　 十、我的看护工作
　　 一只被囚禁的猫，生活有多么的狭小单调。我曾经有一个过上精彩猫生的机会，但因为我的贪求舒适而失去。我眼前的人们，也都在精彩与舒适之间纠结抉择，而大多数人，既没有得到精彩，也没有得到舒适。他们只是在不停的制造一个个折磨自己的梦境。
　　 Jenny经常过来照顾我。又一个安静无聊的早晨，外面无比的嘈杂。几个工人把各色家居品、各种形状的沉重包装搬进了屋子。Jenny穿着淡绿色的休闲服，红润的脸上挂着细微的汗珠。我想她是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近来的穿着也越来越随意。
　　 工人散去，Jenny开始挪客厅的家具，然后一个个拆包装。外企的管理层，即便是外表纤柔也绝不会是什么弱女子。Jenny的效率着实很高，一件件艺术品、复古的茶几和花架、欧式沙发椅，被她组装并摆放妥当，皮面沙发被覆上布艺。
　　 Jenny看起来并不大，应该跟我差不多，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如何能做到眼前的职位不得而知，但听她的言谈间，应该有不错的家境和教育背景。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孩子，走上炫目的高职高薪之路，也属正常。但这光环背后也并不都是美好的故事。或许谁都曾带着造作、粉刷美好的外壳，只是它不堪一击。
　　 也许在Jenny翘起小手指转着红酒杯、欣赏自己的自拍照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一个空洞在向她叫嚣，只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填补。也许找个男人，结婚生子，用家庭占据身心是个好办法，但Jenny似乎不想接受。她与Jack努力地维护着各自的自我，不肯相让。如果爱人、工作和享乐都飘忽不定、不可掌控，自我的价值又是什么？也许这就是Jack正在面临的问题。
　　 一周后Jack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变得像个咖啡厅。Jack喜欢喝咖啡，那也是出于维持精力的需要，完全没有咖啡馆的文艺情怀。Jack还坐着轮椅，腿上裹得超级厚。他对这个变成暖色调的屋子几乎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淡淡的对Jenny说了声谢谢。而Jenny也依然没有搬进来住。
　　 从前的Jack仿佛已经从他的身体抽离。现在这个人整天倒头大睡，或者起来傻傻的望着窗外。在他的睡眠超过十小时的时候，我会闻闻他的鼻息，然后趴在他身上，这个人保不准哪天一睡不起。
　　 除了发呆，Jack依旧有好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现在他应该没有什么工作要做，我很好奇他在写些什么，坚持躺在电脑旁边看他打字。
　　 “我还有救吗？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对前途一片茫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能做什么。从前我拼命追求和维护的，好像是一场梦。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以为保持坚强和乐观一切就没有问题……网上居然有几万人在骂我，哈！连我自己都在厌恶自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突然发现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从前我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在那里，整整七年啊！现在看见家里堆积的这些书，难以想象我花了那么多个夜晚，把它们都塞进脑子里。而我现在感觉对人生一无所知。它们有什么用？！
　　 我以为我实现了更好的自己。但是生活好像不愿意让我觉得满意，故意把我拖离原来的轨道。被困在车里的时候，我看着周围不断涌进来的脏水和垃圾，居然有种放松的感觉。Jenny说的对，我的心理就是出了问题吧？我从来都是努力地往高处走，人生就是一个个更高的目标，一处处更好的风景，那不就是我想要的精彩么？第一次，在滑进泥水里的时候，我甚至有点享受那种跌下去的感觉，我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种勇气！我是真的疯了！”
　　
　　 十一、勇敢的试探
　　 Jack的精神很萎靡，我完全找不到什么消遣，只能读他的日记。不像是在工作中，日记里的思维有时候很混乱。Jack一会儿写自己许多的抱负和梦想，一会儿又说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像曾经的我一样，厌恶自己的失败、脆弱。他多年如一日的辛苦坚持，确实让人佩服，但是这一切好像没有让他满意过。他所期待的其实只是明天，永远的明天。明天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吗？
　　 至少我知道，明天最大的可能就是未知。未知是我们唯一知道的事。这世界的一切就像时间和空气，不管我以为抓的多牢，都可能随时溜走。安稳的生活是如此，自我那些小小的渴望、那些满足感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