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永遇乐】大地生书(征文·散文)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据《地藏十轮经》
一、天空是古树的另一种大地
随便带上几本书,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和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以及《楞严经》、《地藏经》等经书,连同一个背包,一个自己,乘着开往春天的火车去旅行。
一个人行走,最好是火车,最好是深夜。这样就有无尽的时间,清理垃圾,间或全盘杀毒,给肉身加速,好与灵魂同行。从瑜伽的修行哲学“断行,舍行,离行”,再到山下英子的新概念“断舍离”,找回一个简洁任性的自我。
火车停下时,几只早起的鸟儿在大理国的天空飞过。换乘最早的中巴,下关至漾濞,朝着那个极为陌生的地名前行。苍茫的横断山间繁衍着很多古朴的县城,对我来说是一卷卷未读之书,抑或整座滇西高原就是一部大地生书。
早安!漾濞。我随日出而来,听到了小城的洗漱声。漾濞慵懒的早晨,慢慢在天地间舒展开来。
请你安静些,好吗?不,这是卡佛的小说。我要说的是,漾濞的朋友,请让我一个人行走,无目的行走。我要寻找的是陌生感,不需博学的介绍。漾濞,这个古怪的地名,我只知道与其关联的是核桃,其余一无所知。对,一无所知,对一个县的一无所知,才让我心驰神往。就像那些陌生的经书,读不懂,但喜欢翻翻。让我在陌生的大地上随便走走,看看,想想。只要在地球上,还担心丢掉吗?
一个孤傲的汉字,一个冷艳的地名。濞:漾濞,地名,在云南省。《新华字典》只有这个解释。古语云:北不识盱眙,南不识盩厔。滇西漾濞,又有几人能识?每一个生僻地名,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高深莫测。
当我们谈论漾濞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不,又是卡佛。这个颓废的酒鬼。昨夜在火车上读他的小说,满脑子全是卡佛式的话。我不想谈论卡佛的爱情,也不想谈论别人的漾濞。我愿做一个独行者,在陌生的世界行走。什么也不谈,才能节省最大的空间来漫然思考,尤其是忖量那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天空,大地,心灵,忏悔,以及孤独,这些常常被我们遗忘的词语。
漾濞赶集,沿街为市,整条街买卖的都是春天的碎片。香椿,蕨菜,棠梨花,金雀花,苦刺花,玉荷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菜,全都羞涩地蹲在街边,细诉春天的物语。一只黑鸟站在空中的电线上鸣叫,许是看到街上那篮棠梨花,是从它昨日歇脚的棠梨树上所采摘。我抬头寻鸟,却从建筑物的缝隙间瞥见远处山巅的白雪,顿时内心融化。那是点苍山,春天依然积雪的点苍山群峰。大理市与漾濞县仅一山之隔,点苍山东面是大理,西面即漾濞。还得感谢那只鸟,一只在春天保持忧伤的黑鸟,提醒我抬头关注天空,以及离天空最近的苍山雪峰。
沿着雪岭的方向,我到达苍山西麓的光明村,一个被万亩古核桃树完全笼盖的山寨。一路向西,世界越来越简洁。到了漾濞县光明村,世界就只剩下一株株古核桃树。在漾濞县城,我遇见很多核桃加工户,还有那巨大无比的核桃城雕。核桃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坚果,犹如得道的高僧。老,干,脆,每枚核桃都有着老者的特质。筛选,敲壳,剥壳,去杂,分装,若干道工序,全是手工操作。这是老人干的活计。每粒核桃仁都带着漾濞彝族老人的乡愁,进入那些没有核桃树的世界,作为都市人茶余饭后的零食。在拍摄漾濞大妈剥离核桃时,我就沉浸在对核桃树的无限想象里。犹如那只盯着集市上的棠梨花而想象山中棠梨树的鸟,那只在滇西的春天依然忧伤鸣叫的黑鸟。
对于核桃树,我并不陌生,滇南泸西老家院里就栽着一棵。我曾在北京怀柔黄坎村见过大片的核桃古树林,那是明清时代的古树,苍劲,屈蟠,犹戳冬霾。也曾在云南屏边菲租克村遇见遍布山寨的古核桃树,正直暮春,蓝天,红土,衬着古树嫩绿的枝叶,使菲租克成了一幅夸张的重彩画。但这些,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核桃林面前,还是令我哑然。漾濞县林业局、漾濞核桃研究院为古核桃树测定了树龄,编号登记挂牌保护。我无法估计树龄,只能一一查看那些钉在树干上的蓝牌子,那是古树的身份证。100年,300年,500年,800年,生命坚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寻到一株最老的核桃树,1160年,一个叫人跪拜的树龄。回家后看照片,记下了这棵古树的编号:YBFH-I-00001,蓝牌上面还有二维码,扫描不了,遗憾当时未细看扫描。1号树牌,犹如首长的1号车牌,该是核桃树王了。几年前到河南登封嵩阳书院,我曾看到一棵被汉武帝封为“二将军”的柏树,树龄4500年以上,是中国现存最古最大的柏树。世界最长寿的树种多为柏树、冷杉、松树等,核桃树作为实用的干果树,能活千年以上,当属罕见。嵩阳书院的那株古柏树,史上被雷电劈击过几次,树干炸裂若掌形,如不死的幽灵,似树精显身,令人心生震怖。而漾濞的这株古核桃树,有着彝族毕摩的宗教气质,开花千次,结果千回,繁衍生息,心中生发的只是敬畏。掩映在古核桃林中的那些老屋,本是古核桃树结出的铁核桃。一间房子,是一粒核桃;一座村寨,就是满树核桃。这是核桃寨,更是远古的核桃源。
我喜尚古树,尤其是苍山西坡的这片古核桃林。我得靠近些,再靠近些,抚摸着一株株古树,试图与古树说说话。
大地上的古核桃树还在酣眠,徐缓的春风尚未吹醒那些沉滞的生命,任凭密致的枝桠安睡在天空里。与古树交流,我必须仰视。树喜好仰视,一生都在昂着头颅生长,孤傲至极。我之仰视,是仰视树冠;树之仰视,乃仰视天空。仰视的世界不同,自然活的境界也不同。我的世界观,远不如一株树,一株深扎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古树。人类进化的直立之躯不善仰视,我索性躺在古树下,睁眼看天,细赏树枝里的天空,或天空里的树枝。
此时,苍山西坡的古核桃树早已抖落掉全身的花朵、果实、树叶,赤膊上阵,扑向天空。那些裸露的树体伏藏着暗涌的生命,内敛,默祷,随便一根枯枝都能力透纸背,划破天穹。稠迭的树枝刻印在天幕上,如神秘的画符,又似拙涩的天书。对天而谈,不问俗事,这是古树的生活,古树与天空的宏大叙事。尼采告诫人们:人生苦短,时间只允许我们关注一两件事。可人太贪婪,连个微信公众号也要关注几十几百个。哪像树,只关注大地和天空,生命即是修行,在辽远的天地间闭目生长。
我最喜树皮粗糙的古树,如松、柏、樟、柳等,老核桃树的树皮也颇粗劣,甚合我意。皲裂的树干,奇异的树瘤,苍劲的树枝,等待着我的抚摸。繁密的树枝,糙手的肌理,都包含着古树陵谷纵横的世界。随便抚摸每一株古树的肌肤,我都知道古树过得好不好,纵然古树不说难过的心事。
一根树枝折断了,我无法想象,那株树会有多疼。而触诊满树的折枝、树瘤,以及刚长出的树痂,我不敢想象,千百年的古树历经了多少伤与痛,衰与荣。抱着古树念一遍药师佛心咒,是否能帮树消减一些疼痛。大地上的生命轮回几十次,这群古核桃树依然孤独地活着,依然以千年之果养育那些与树无关的生命。其实古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简史,记载着大地上的事情,以及劫后余生的密码。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这是地藏菩萨的法性,我想也是千年古树的神性。万物皆有灵,那株存活千年依然开花结果的古核桃树,或许就是漾濞的核桃神,就是我们心中的活佛。树冠有多高,树根就有多深。大地是古树的胞宫,天空是古树的怀抱。我不知道古树如何进入大地,但我清楚古树怎样钻进天空。每一株古树,都紧紧抓着天地两极。大地是母性的,天空也是母性的,任由古树自己去修行。天空是古树的彼岸吗?若是,那些花朵、核桃,就是核桃树修成的彼岸之果,智慧之果。我想是这样的,天空并不虚幻,天空是树的彼岸。
我一直躺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树下,细读枯枝写画的天空。在我身旁,还有几只不停行走的蚂蚁。世界呈现为一幅静物画,我只是画角的一个黑点。点苍山的明月已经升起,就坠在古树的枝丫间,像个晶莹的鸟巢。晚风吹过山冈,树枝轻轻摇曳,真担心树顶的月亮掉下来,砸在我身上。谢尔·埃斯普马克有诗写到:“在这白色的夜晚,我们是黑暗的”。我感到此时在这白色的苍山之夜,也只有我是黑暗的。大地上的树影与天空中的树枝连为一体,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哪头是天,哪端是地?抑或,天空本是古树另一种形式的大地。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只不过是这些千百年的古树向两端生长而已。
今夜,在苍山西坡,我就像古树一样活着。静静地仰望着苍天皎月,直到月落,又直至日出。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二、苍山西坡的羔羊
苍山西坡是一部原初的大地生书。这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条溪流,每一株花草树木,都是一首首直抵云端的原诗。我说的并非清代叶燮所著的《原诗》,而是比诗经更古老纯粹的大地上原本的诗作。诗经是人最初的心灵吟唱,我所要表达的原诗是直接来自大地上有灵万物本体的语言,那种自然界的密音,或者神灵的诗语。
能读懂大地生书的,惟有无尘的心灵,抑或忏悔的灵魂。能听到大地原诗的,定是云上的诗人。而我还在伏地爬行,背着磐石登山,但求聆听到几句大地的腹语。
大部分时间,苍山西坡都在放牧白云,放牧亘古的白云。飘落大地上的几朵云彩,变成了苍山西坡的山寨。比如紫阳、上邑、金盏、安南,他们是苍山西坡的孩子,或者牧童。春发生,大地推开天窗,开始吟唱。苍山西坡也在吟唱。只是人类领悟不了大地的玄语,却创造一些污浊的词语去赞美四季,尤其是描写春天的那些公共词语,完全亵渎了春的神性。大地原诗的丰富性,应由不同童心的理解来构成。苍山西坡的每一个村寨,以及村寨周遭的事物,都是大地的一个个词语。只是我们要理解大地的每一个词语,都要用若干句子来解读。比如,我现在要讲的是“安南”、“杜鹃”两个词,虽一直在焦唇敝舌地说,却仍然道不清内心想要表达的些许细微之意。
我的心在天空中飞行很久,才穿过茫茫的物欲世界,发现苍山西坡这片宁静之地。到达大理州,到达漾濞县,到达漾江镇,到达安南村。地名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险,天地却越来越大。采风团所乘的是两辆国产中巴,犹如两头没到过山村的城镇怪物,抓到一条野藤般的山路,就试探着进入苍山西坡的腹地。从漾濞到安南,赶上午饭。安南村如同挂在苍山高处的一顶篾帽,随风摇晃,遮半片阳光,供我们歇息补给。安南不是目的地,目的地在安南之顶,苍山之巅,有简易土路可达。我说我要徒步爬山。无人听见。个体的需求总是淹没在集体的洪流中。驾驶员用一根牙签剔着牙,发动,关门,起步。一条被压扁的S型土路,像扭曲的绳索紧贴在山肚上。绳下端坠着安南村,绳上头可能钉在山顶的某处。路窄,灰厚,弯急,坡陡,盘旋而上,回头可见几公里深的山谷。汽车拖着一股愤怒的沙尘皱眉缓行,待转过急弯爬至上一层山路,下面的灰尘刚好随风上坡,直袭车前。几道路弯过后,车前车后,山下山上,早已漫天黄灰。两个移动的铁箱子,成了沙尘暴中迷失的甲壳虫。驾驶员一直紧咬着牙签开车,仿佛整辆车都被钉在那根牙签上,真担心牙签被咬断。咬牙签的嘴自语,要是坐的人少就上不来了。隔一会又自语,空车会打滑。我想这哥们若是事先知道客车要走这种土路,定是不敢来的。
总算爬到山顶,舒一口气,下车。我说过,地名越小,天地越大。举目远眺,世界已经变为一片花海,各种杜鹃花盛开的花海。天空淡蓝,低垂,戴在苍山的头颅上。远方横亘着一条更为苍茫的群山,可能是高黎贡山。一路跋涉,全为这坡杜鹃,我得好好看看这些远离人间的花朵,这些滇西高原的精灵。
对于野生的大片杜鹃林,我曾在滇东的师宗县英武山见过。英武山的杜鹃多是上百年的古树,最老的一株树龄1400多年,被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中国花卉协会鉴定为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杜鹃花树,授予“中国杜鹃花王”保护。杜鹃树生长缓慢,几百年的树只有椽子粗,即便那株上千年的老杜鹃树也并不太高大,但树皮出奇地粗厚炸裂。见到英武山杜鹃林时,已是深秋,惟有沧桑的古意袭来,想象不出千年杜鹃花开的景致。这次到达滇西的苍山西坡,正是杜鹃花盛开时节,山花多得让我遂不及防。我发现苍山西坡的好几株古杜鹃树,远比师宗英武山的那株“杜鹃花王”要高大得多。但漾濞没有像测定古核桃树那样对古杜鹃树进行树龄测定,我无法判定苍山西坡古杜鹃树的岁数,只是觉得它们会特别古老。
这是一个杜鹃花的天堂。除了满山满树的杜鹃,世界就只剩下蓝天和草地。纯粹,无尘,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这里原本就不是人间,而是神灵的花园,是大地的画稿,是万物的原诗。看这些来自远古杜鹃原初的原色,淡红,桃红,紫红,淡紫,淡黄,乳白,全都艳色绝世,美得让人忧伤。难怪沈从文说,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杜鹃树上,花簇锦攒;杜鹃树下,落英缤纷。枝头的花朵惹人爱,地上的花瓣让人怜。此刻,我觉得人类在这神灵的花园跟前就是一俗物,唯恐污损了这片秘密的净土,惊吓了这些羞涩的杜鹃。苍山西坡的每一株古杜鹃树、古核桃树,以及所有雪水滋养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无比高贵,只有人是卑微的。那条上山的土路,即是人们刺向苍山的一道长长的伤痕,记录着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鲁莽和羞耻。汽车从伤口上路过一次,苍山就会疼痛一阵。我想只有徒步登山,才是对杜鹃花的歆羡,对苍山西坡的敬畏。
有自然,有人文,有凝思,有心的召唤。大气磅礴的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