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征文】带着锈迹的镐头(散文)
闲暇无事来到摆放农具的废弃老屋,寻找刨红薯的镐头。在靠墙边的角落里,锹锄镰镐、耙刮钳扫等农活用具静静地安放着。
望着锈迹斑斑的一件件农具,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几件农具自己曾在过去几十年间不断使用,它们由父辈置办,并且历经父辈的艰辛劳作。论年龄,有些甚至比我还大,可以说我出生后认识农具时,这些镐头和镰刀就已经存在了。那个锄头,是我小时候父亲买回家的,也是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而这镐锄镰现在长满了锈,再没有以前父亲和我经常使用时那样的光华缭绕,所以陌生。
对门三叔家闲院里,有着我种的红薯,那几十棵红薯,我只是插了秧,一直没人管理。今年雨水勤,秧苗的藤蔓居然覆盖了垄沟。初秋,我还时不时地揪把藤蔓上的叶子或嫩尖,煎炒后当做时髦的菜肴品味。霜降时节,藤蔓被霜枯,红薯就算成熟了。要刨地下的薯块,那把老镐头应该是首选的农具。
数米长、一把多粗的镐把头上,是一张半尺多长,宽三寸左右的圆角镐头。这镐头的刃部已经看不到磨过的痕迹,出现在眼前的是锯齿样厚厚的镐刃,但依旧显得刚性坚固,砷迹留痕。早年间,它曾经过铁匠师父捶打砷过的镐刃,坚硬无比,宁损不卷。至今,镐头上还保留着不少的泥土,这些泥土早已干硬,巴在表面非常结实。除此之外就是锈迹,斑斑锈迹,已经把镐面浅浅地腐蚀了,只有镐刃的砷铁处,锈迹腐蚀得不太明显,但也能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镐头被搁置在一处几乎没人光顾的老旧厢房里,那破旧的房屋地面因被雨水浸湿而变得异常潮湿。再加上地势低矮不通风,常年潮湿的屋内,难免把铁器弄得失去光泽,从而被氧化、损伤腐蚀——这镐头便是如此。
父辈留下的器物依旧还在,父辈的精神也在心中扎根。对一件或几件老旧物品的凝眸联想,瞬间会产生忆旧的情结,潆洄在脑海里顿时清晰起来。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使人偶感思绪凝滞在以往的某些境遇里,灵魂生翅出窍,难以回归现实……
那强烈的感念来自何方?来自心灵,心灵中那刻满绵绵梦境印记的深处。在哪里,一种酝酿已久的情愫不知不觉在发酵、膨胀、延展!
岁月,你把我从童年带到半百后的中老年。此刻,你又把我点化了,使我的心思瞬间返老还童。
摔伤三年后依旧躺在病床上的高龄老父,用他那八十多年的岁月积淀,开拓了我心中属于父辈那代人的疆土。父亲从十七岁入党,却阴错阳差的与抗美援朝战争失之交臂。之后在农村党支部任组织委员,当民兵,历任生产队长,历经数次打堤挖河、开山凿石修水库,从不畏艰难困苦。这有着钢铁般坚强的老共党,一生把开国伟大领袖毛泽东奉为神圣,听共产党的话,按政策办事,吃苦耐劳,不谋私利。他曾经带领社员群众在战天斗地的大跃进劳动中用过这把镐头。
那时他还是一位血气方刚、敢想敢干、毫不畏惧的年轻人。而今,耄耋之年的他,不是躺在床上说胡话,就是被抱到轮椅上蜷缩着……秋后在院子里凉台上晒太阳,成了他现实的喜好。在轮椅上打盹,慢悠悠地卷成旱烟,用打火机点燃,一根接一根地眯着眼吞云吐雾。这吸烟的习惯始终不改,凑到他近前抱他的时候,那股呛人的烟草熏烤气味瞬间会扑面而来,袭人口鼻,真使你透不过气来!凭感觉,他的肺早已经变得烟熏火燎般令人寒颤,类于僵化状,临近衰亡。说这话有凭据,他这两年已经在轮椅上昏死过去五次了,用救心丸多粒才救醒,我觉得都是因为心肺功能在衰退。
父亲已经老态龙钟,他的双手再也抡不起那曾经开荒劳作的镐头,然而早年的故事在他的脑海中偶尔清晰。据他说,这个镐头是经他的手,用自己家里的一个旧镐头翻新,让铁匠铺的师傅打造的。镐头加上钢材,重新在炉火上锻造,加长加宽,再加大砷铁的厚度,就成了自己用起来很顺手的大镐了。而这件农具,在他和我的手里成了劳作开垦的宝物,他用了一辈子,我用了半生,这镐头的刃部已经被土壤和沙石磨去了寸许,镐头很明显的变小了。岁月的沧桑,见证了这镐头攥在父亲和我的手中在逐年变秃、变小、变薄。那是用双手的抡动劳作在土地上磨砺的结果,那是几十载的时光湮没侵袭的结局。镐头在父辈和我的手里进行开垦,垦出的食物可供人果腹度日,开出的建筑基础用于我们的住宅家居,砍断树根的树木用于房屋的檩木建构,挖出的地下薯窖装满一家人维系生命时冬春的饭碗资源。母亲去世安葬之前,是我披挂着孝服,背着这个镐头到墓地,为安葬母亲的墓穴四角破土,划定边界,给她老人家开辟出永恒安息的吉祥圣地……
镐头是有灵性的,它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件神器,成了一件真正的传家宝物。就这样一件简单的农具,见证了父亲的汗水和辛苦,勾起了我的回忆和情思。如今,有好长时间不再用这件农具了,偶尔用一下,干一些开挖费力的活,还不时在挖刨砖沙与粗壮的树根劳作中把镐刃弄伤,使刃部的锋利与饱满变得缺损。一次次损伤,一次次磨砺,镐头慢慢变小,用后也懒得擦拭,致使锈迹斑斑,泥土包裹,被搁置在闲屋内的角落里。
就是这件农具,成全了父辈和我们一家人的过往。开沟种地,垦土扣坯烧窑,盖房动土,种树刨树,田间搭垄沟、刨红薯等等一系列的劳动,家中几次建房垒墙、做基础时,首先扛来这个镐头才能顺利干活。镐和锹的组合,成了农村人生活创业、与土坷垃砂石打交道的首选用具。
小时候生产队种大田红薯,秋后红薯成熟后,镐头和镰刀开始有了用项。弱劳力用月牙镰刀在前面砍红薯的秧子,砍成一堆堆的,后面跟随的,是壮劳力抡大镐刨红薯的场面。正常的刨法是每人按着一个垄沟向前刨,围着红薯棵先左右一边刨开一镐,之后再高举镐头,使劲从中间落下一镐,把长在土里的甘薯块刨出来。然后一只手扶着镐柄,另一只手随着猫腰的身子拿出被刨出的红薯。
猫着腰干活,三镐一棵,两轻一重的用力,一棵棵红薯被刨出后放在身后。领头的人把刨出的红薯放在自己的垄里,后面左右两边的人则把刨出的红薯一并放在中间的垄里,后面的老年妇女把红薯块捡拾在一起。这样,大家你追我赶,抡动镐头,直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半天时间,几百米长,长着甘薯的垄沟就这样一镐镐抡下来。收获块茎,那是农民冬春生活的主食,是除五谷外养活生命的根本。
我家的镐头那时常握在父亲的手中,他是生产队长,在劳动中总是起带头作用。父亲并不高大,中等身材,年轻时总是120斤左右,但是他带领农民们抡起镐头着急干活时,就富有勇士的风范和愚公移山的精神。半天近四个小时的时间,中间只休息不足半小时,这半小时还是人们在大田里设法去远处找厕所的时间。那时农民进行农业生产活动,没有机械化做保障,只有用蛮力和耐久性维持着最简单最低等的生活水平。所生产的粮食不能糊口,镐头下的红薯,就成了人们秋冬和春季的主要食物了。
收工回家后的父亲,很少喊自己腰酸背疼。一则他已经习惯了劳苦,二则我母亲跟着干活,回家后还要抓锅做饭,缝缝洗洗,照看老少,料理家务,喂猪打食的,劳累一天更不轻松。父亲不愿意在母亲面前叫喊劳累,只是在累得实在难受的时候,他就趴在炕头上,让我们姐弟用拳头为他使劲捶背、摁腰和腿。他嘴里不住地说着:“使点劲,再劲大点……”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用力气和汗水在土里刨食,再艰难的事也能坚持。只要能填饱肚子,一家人无病无痛,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日子,看着孩子们顺利成长,那就是最大的幸福。补丁衣服,缺米少盐,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每天被劳累所束缚,求的就是能够温饱生活。不管路程有多远,都凭迈动两条腿行走在家乡的田园,甚至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哪怕是简单的便利交通工具。比起现在齐全的交通工具与轻松的劳动强度,差距真的太大了!
每年秋后挖红薯窖,都要用上镐头。硬硬的黄土空闲地上,父亲和我总是在晚上明亮的月光下共同挖窖。白天他要去生产队带领大家劳动,我上学。晚饭后父亲去生产队牛棚记工分,回家后就把在灯下写作业的我叫出来,一起拿着锹镐去挖红薯窖,挖成后在近期等着急用。因为生产队刨出来的红薯,除留下大量集体喂猪和储藏来年育秧的,剩余的红薯要按人头分给每家每户。分到家的“老秧”红薯块,父母就抽晚上的时间擦成薯片后再找闲地晾开,等待几天后晒成薯干容易保藏。保藏干薯片用高粱秸织成的秫秸薄围成圆筒状,类似堡垒,所以那也叫“秫秸堡”。那也是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许多老鼠屎总是在拿完薯干后沉积到秫秸薄的底部。做饭时薯干放进水锅里烧开煮软,再调上些老玉米面糊糊烧开锅就算一顿饭……
我和姐姐总是打着瞌睡,被拉扯着跟着年轻的父母一起干活。而霜降后刨来的“插秧”薯块,就因为含淀粉量少不再擦成薯片晾晒,而必须尽快地放到挖好的薯窖里,再用玉米秸捆子盖上。怕受低温侵袭导致腐烂或者黑斑病,那时再吃起来就很苦,还要把受伤或有黑斑的大面积薯块用刀子剜去。这样,留给人们挖薯窖的时间就比较短,一般三五天。每当这时节,父亲总是带着我去月亮底下带着镐头挖薯窖。有时他看我打瞌睡就叫我回家,把已经哄着弟弟睡觉的母亲换来帮忙,有时候我迷迷瞪瞪睡醒一觉时,才发现父母刚回来上炕休息。
长期以来,父亲与镐头、我与镐头的点点记忆,顷刻聚于脑海,挥之不去。
往事如风,母亲几年前已不在人世。父亲此时还在,摔碎胯骨后或躺在床上,或被腰带绳拴在轮椅里,经历着暮老苍垂的人生最后一个驿站。
镐头,这老一代留下的原始农具,印记在我这个半生农民与教师兼并的生命历程中。今后,它会不会还有多少实际用途呢?难以说清。可能在几年后,农田会归为大户合并承包,之后随着农业现代化生产,我或许就会丢掉兼职种田的任务。到那时,镐头就真的只能被长期搁置,留作过往时代的古董与证物了。
我珍惜这几件生锈的“宝物”,虽然它们属于传家宝,但不一定在将来能传下去。不一定哪一天,这几件东西就会被当做废铁处理掉,或被随手丢进村外填垃圾的深坑里。那带有锈迹的镐头,将是伴随我生活中的灵性物件,在我的生命中镌刻痕迹。
问好作者,遥祝初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