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高高的山寨(小说)
一
秦立第一次听明妮唱歌,就被迷住了。那天是由团部派十轮卡(军用大卡车)接上他们后,摇摇晃晃地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向爱伲山区进发。在快到目的地时,只见车窗外依山而建的杆栏式爱伲民居,坐落在翠竹绿树之间,层次鲜明地从谷底一直延伸到山顶。他与同事们正好奇地看得起劲时,卡车停下了。他们本来都在车上坐着,有人说了一声“到了”站起来。他跟着站立起来朝前一看,果然是到了一个房屋连成一片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澜沧江畔一个码头小镇。小镇位于国境线上,一面与老挝接壤,一面与缅甸隔江相望。
当时这里还刚建立起人民公社,还没有礼堂什么的。公社书记等领导就在公路旁迎接他们,并就在这公路旁作了简单介绍,然后把他们分配到各个生产队。他们连队共派出的三个人,都被分配到一个叫红星村(生产队)的爱伲族村寨(南糯古寨)。从红星村寨来接他们的是五位爱伲族姑娘,穿着点缀一点花边的黑色民族服装。走到他们面前后,其中一位用生硬的汉族(云南)话,自我介绍起来:“我叫明妮,受队长委托来接你们。”然后,又介绍起身后的四位姑娘,有一位是她妹妹叫明多;叫海娥的是老队长勐海的大女儿,爱伲族人有把父亲名字的最后一字作姓的传统习惯,采用这种“接龙”式的父子连名制,据说是为了保持他们家族血统的纯正。另两位一个叫飘月,一个叫沙内。她们抢着帮他们拎行李,他们当然说要自己来。大家客气了一番后,然后向山寨出发。
去山寨路是一条狭窄的盘山小路,路右面是杂草丛生的山坡,左面是南腊河的一条支流,也是弯弯曲曲的,但非常清澈。“五朶金花”一路上唱着歌:
……
阿耶坡米阿鲁要列些
标波加米标牙下列些
……
(汉语的歌词大意如下:)
鲜花开放引蝶来
蜂巢空心引蜂来
哥啊阿哥阿哥啊
你采那朵银白花
我采这朵大红花……
明亮的歌声久久地在山谷中迴荡着。爱伲族的姑娘们都爱唱爱跳,但明妮的嗓子特别饱满圆润,她那宛转千回的歌声,仿佛有磁性的,会把人的心紧紧吸引住。(后来,明妮凭着她美妙的歌喉,还进过县文工团。)秦立当时还听不懂她们唱的意思,但从小喜欢听歌和音乐的他,已被明妮甜润的歌喉深深吸引住了。
他与二位同事虽然来西双版纳也快二年了,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到过少数民族的寨子。这爱伲族村寨对他们来说,是既陌生、神秘,又很新鲜的,因此,一路上也很兴奋,走了不少山路,倒也不觉得很累。
他们过了一个叫光明村寨地方后,走上了一座公路桥。在桥上就可以看到红星村(原南糯古寨)了。
寨子就在公路下方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块打谷场,旁边有吊脚楼。明妮告诉他们,这是生产队存放稻谷的仓库。由于村寨在半山腰,常年云雾缭绕,特别是雨季,有时村寨整天就锁在云雾里,空气非常潮湿,吊脚楼能很好地防潮。再走几步就看到刻着人头的寨门了。
爱伲寨门称为“龙巴门”,门上有爱伲人的图腾神鹰。左右两边的刻着人首的门柱,分别代表着童女童男,是象征平安、多福的。两边的兵器则是驱鬼的神器,一般每年农历三月都要新立一道龙巴门,并保留旧门不拆,因此,只需从龙巴门的数量来看,就可以评定一个爱伲山寨的年代了。
他们下了公路,穿过一道道寨门,眼前是一条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两旁是一些杆栏式的用泥巴糊墙的茅草房,是当时爱伲族人住的家。猪、鸡是放养的,路上也到处是它们的粪便。这时老队长勐海和一些村民,早已在家门口等候着他们。明妮的父亲“老村长”腊明也在其中,他当过村长,在民主改革前,也一直是世袭的管理村社事务的头领“追玛”(汉族称为龙巴头),在全寨中享有较高的声望。因此,尽管他早已没有了任何职务,但大家仍爱称他为“老村长”。
老队长勐海饱经风霜的脸是古铜色的,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其实他五十也不到。在老队长与他们说话间,又来了许多阿力、阿布(爱伲人称男子为阿力、称女子为阿布),令他们好奇的是那些背着小孩、赤着脚年长的阿布,有的嘴里竟叼着烟斗,也有的嚼着槟榔,一说话露出鲜红的牙齿,有的还不停地往地上吐红色的口水。
老队长把他们三个人分到了三户人家居住。他恰好被分到了明妮家,他看看明妮,明妮也正朝他笑着。他高高兴兴地跟着“老村长”和明妮走了。他当时想,能天天听明妮唱歌,太好了。
“老村长”的家在村子中央。是杆栏式的左右都有楼梯的吊脚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用来堆放杂物和圈养牲畜,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有不少常绿的竹子与叫不出名的树木。楼口有不少兽头和兽的前腿骨,秦立后来才知道:兽头代表主人猎杀过的野兽数量,越多证明主人越勇敢;而那些兽的前腿骨,是代表“老村长”过去当“追玛”时的威望。“追玛”享有一定特权。农忙时节让村民为其无偿耕种;村民猎获的野兽,要将一条前腿献给“追玛”。“追玛”家的楼口陈列的野兽前腿骨,一方面是借以炫耀威望,另一方面也显示本村狩猎的成果和村里阿丁们的绕勇。
“老村长”把他领进了家,明妮忙把他的行李搬进了屋里。屋子里很暗,墙上只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口。说是窗口,其实就是用几根树枝撑在一个小小的洞口上。屋子中央有一个用三块石头支起的火盆,上方吊着的一条条熏肉,屋内到处是浓浓的烟熏味。他还好奇地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冲稻米的石臼。屋子东西两边,都有用竹片隔出的卧室,“老村长”把他领到西边一间屋里,指着一张竹片床说:“小秦,你就睡这张床。”
现在看是很简陋的,但当时他很满意了。在床头边一张用木板做的小桌上,还为他预备一盏看书用的煤油灯哩!
“老村长”安排好了他的住处,就忙起午饭来,也许把他当作了大客人,饭菜搞得很丰盛。当然少不了熏干的野味,还有刚从池塘里抓来的罗非魚,从山摘来的蕨菜等野菜。当时爱伲族人还不大会种蔬菜,一般都要到山上找野莱来吃的。当用木筒蒸的红米饭熟了后,就开饭了。桌子也是用竹片、竹蔑编的,很低矮,令他感到新鲜、好奇。坐下后,见桌子上是没有筷子的。他正疑惑时,“老村长”教他用手抓来吃。他很不习惯,但想到培训时的要求,就认真学起来。
菜的味道他也很不习惯,每样菜里都放上了辣椒、生蒜和香莱作辅料。后来才知道,爱伲族人的这种酸、辣、苦的饮食习惯,也是由他们的生活条件所形成的。爱伲族的村寨都处于深山中,气候湿冷,需要酸、辣、苦的食物驱寒祛湿。“老村长”和明妮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他总觉得很难吃。特别是想到老阿妈(爱伲人称父亲为阿达、称母亲为阿妈)弄莱的脏兮兮的手,只是硬着头皮吃下去。老阿妈是“老村长”的老婆。爱伲族的女人(阿布)也是最辛苦的,男人种田、上山打猎,而她们不仅在家烧饭、喂猪、带小孩,每天鸡叫就起床冲米,还要走很多路到山下小水池,用竹筒背水回家,也常常上山种田。她们背的竹筒有七、八十公分高,是中间打通的一根粗毛竹。小水池的水来自山泉,清冽甘甜,全村人都到那里背水吃的。
这天晚上,老队长吆喝着村民到生产队会议室开会。寨子的夜晚是漆黒漆黒的,许多人是举着火把或提着马灯来的,也有打手电筒的。生产队会议室是一间用木板、泥巴盖的茅草屋,有四十来平米,秦立进去时,里面已坐满了人,会议桌上亮着一盞马灯,屋子中央烧着一堆火,四周坐着用棉花纺线的妇女,男人的坐在后面抽着水烟筒。有几条大狗在人的身旁蹭过来、蹭过去的。
老队长把他们三人一一向村民作了介绍。欢迎过后,由他们中的组长常卫国代表“政冶边防组”把县里布置的精神、他们的任务及工作要求等,向村民作了详细汇报。特别是强调了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要与村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
会后,老队长向他们介绍了一下其他几个队干部和生产情况。然后,他们三人一起商量起了下一步的工作。经分析讨论后,决定先把政治夜校先办起来。
爱伲族是没有本民族文字的,在传说中他们的祖宗也创造过象形文字,是写在牛皮上保存的,但也在长途迁涉中,闹饥荒时把牛皮连文字都吃进肚子里。经他们排摸,寨子里大部份人是文盲、半文盲,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初中生。村里许多年轻的阿力、阿布听说要办政治夜校,可以学文化,都想参加。特别是去接过他们的“五朶金花”,一直帮着他们忙里忙外,除了去每家每户动员人外,又是打扫教室,又是搬台桌椅橙的。第一次开课,村里年轻的阿力、阿布几乎都来了,还来了一些儿童。他们从最简单的字教起,一次也只教几个字,一直教到他们会认会写完止。在识字的基础上,开展了政冶学习。在学习时事政策同时,教唱一些革命歌曲、样板戏。明妮更是大展歌喉,成了事实上的主角。
夜深回家时,明妮举起一根火把为大家照亮,他总是紧紧跟在明妮身后。明妮家养的一条大黄狗,也像吃兴奋药似的,时前时后地在他们身边小奔着。
二
传说中,傣族和爱伲族原来是两兄弟,兄弟二人分家时,哥哥爱捉鱼摸虾,想住平坝;弟弟爱上山打猎,想居高山。但他们决定让所饲养的一只鹿和一只驴来决定建寨的地皮。哥哥养的是驴,弟弟养的是鹿,说好驴喜欢耽的地方让哥哥家居住,鹿喜欢耽的地方由弟弟家居住。驴常在河边吃青草,它在坝子上跑了一圈后便在河边停了下来。于是哥哥分到了自己喜爱的坝子。鹿恋青山,它穿过坝子跑上山去再也没回来,于是弟弟家分到了山林,从此后,哥哥(傣族)的后代住坝子,弟弟(爱尼族)的后代住山区,两个家族各居一地,你来我往,亲如一家。
传说管传说,历史上平地坝子几乎都被人多势众的傣族所占有,爱伲族自迁徙到西双版纳后,与其他一些弱小的民族一样,只能避居在深山,过着刀耕火种的游耕生活。深山里不仅平地极少,而且山地十分贫瘠,并且还只是靠自然肥力来维持。因此,他们每过二、三年就要搬一个地方,在哪里发现适合耕种的新山地,就往哪里搬。在新的地方,他们放火烧山,以草木灰作肥料,种植一些苞谷或成熟期很长、产量却很低的旱稻。一般旱稻亩产仅200斤左右,而且也维持不了几年,二、三年后,如果再种下去,产量就更低了。到20世纪六十年代,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这些游耕民族才渐渐定居下来,但刀耕火种的习惯依然还在。
头一次下田劳动,秦立没想到要走许多的路。他们跟随一群背着不轻的竹篓、步履却很轻捷的中老年阿布(妇女),忽上忽下地走了几里羊肠小道,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灌木丛生的树林,最后来到一个已烧焦的山头。这座山是村民们前些时候刚烧的,已经在上面建了一个简易的茅草凉亭。大家坐了一会,就开始种旱稻。他与另一位叫陈海的同事都走累了,简直不想动,但组长常卫国“起来,起来”地叫着。其实,与翻山越岭相比,干活一点不算累。工具也很简单,用点种棒(在竹竿或木棍一头包了尖尖的铁做的圆锥头),在山坡上一凿一个洞,在洞里放上几粒由老阿妈们刚才背上来的稻谷,然后用脚把土与草木灰填实,就可以了。老阿妈们说,等下过雨,谷种会自己生根发芽。中午,大家回到山顶凉亭处休息。有人去拣了些枯柴,生起火烧水。也有人忙着把芭蕉叶在地上铺好,然后把各家带来的糯米粑粑、芭蕉叶包的粽子等饭莱放上面。大家围着席地而坐,没水洗手,就各自在衣服上擦几下,就伸手抓东西吃了。开始他与同事实在有些吃不下,可肚子饿得没办法,也就学着她们大口吃起来。傍晚回山寨时,因下过了一场雨,山坡变得非常滑。他与同事都滑倒了几次,走在前面的两位老阿妈放慢了脚步,教他们怎么走,让他们把脚趾钩紧,腰稍稍弯下,降低身体重心,果然感觉好走多了。回到家时,他已一身泥水,湿透了。明妮揣来了生姜辣汤,催着他赶快喝下。
不久,村里又看好了一片山地,村民们也兴奋地谈论着如何“砍埧”、如何“顺山倒”什么的。秦立听不大懂他们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兴奋,只知道他们又要去烧山。而政治边防的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宣传学大寨。对爱伲山寨来说,学大寨也就是要改变这种刀耕火种的旧习,以保护国家森林资源,并利用能固水的山沟、平畦种植水稻,来增加粮食产量。因此,他与同事只是怀着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参加了也许是这个古老山寨最后一次的烧山活动。
在烧山的前一夜,全村寨已忙碌开了。杀猪宰牛,又杀了鸡,全寨像过节一样,特别是小孩,大呼小喊的。肉烧熟后用巴蕉叶一份一份包好,分给了各家。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阿力把牛头、猪头,都抬到明妮家。
秦立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悄悄地问了明妮:“是人家都不要吗?”
“阿达明天要领着人去祭神。”明妮又补充道,“现在上面不让搞,只能让我阿达偷偷搞。”
他好奇心上来了,向明妮表示道:“我想去看看。”
几年前,我的兄弟拿来一份材料,说是他要好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让我帮他改一改。文章写的是当年上山下乡大潮中,他们在云南水利建设兵时,接受了一桩特殊任务,去边境上的少数民族村寨参加“政治边防”。虽然写得有点零乱,但内容还算丰富;语句也有些问题,也还能看得懂。因此,我接受了下来。我停下了手头其他的写作,把它作为素材资料,理出了主次线索,化了几周时间改写了出来。后来他拿去非正式地出了一本小册子,也赠了我一本。我在整理时,一直觉得,有空时应把其中引起我联想的一些碎片,通过进一步的采访、补充和合理联想,理出另一个故事来。现在我把这故事,叙述在下:(正文)
这就是我“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