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魔镜(小说)
吉莉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
模样呢,很难用漂亮或是难看来界定,这么说吧,她给人一种看后心情很舒缓,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感觉。不过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相貌,似乎总是蕴藏着无限的可能,就像一张空白纸,添上几笔或许会蓦然的惊艳,也或许会莫名的刺眼,总之,是很难把握的状态。
吉莉照着镜子打量着自己,有时候会感到无限的希望,有时又感到无限的悲凉,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定位才好。她的心绪就像漂浮不定的柳絮一般,似乎何处都可以让它安身,但是安身到何处它都不安,一阵风就可以轻易地使它飘荡,飘荡太久又觉着心太累。
有时候,吉莉穿了件新裙子去上班,她的内心总是有种莫名地忐忑,她渴望着得到关注,又害怕得到关注,因此总是小心地留意着他人的反应。这时如果有一位同事说:“嘿,吉莉,今天的裙子不错哦。”吉莉的内心就像花骨朵绽放般,欣欣向荣。但是当她冷静下来,又细细地去想,是裙子漂亮,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心中的花朵又悄然的一瓣一瓣凋零。
有时候,和几位女朋友一起去逛街,一起聊天,女人的话题总会扯到某部热门的电视剧,某位女主角的遭遇,然后当中一位女朋友便半调侃半感慨地说:“唉,首先女主要是绝世美女、绝世佳人,才能有故事,像我们这丑女人想来是没有故事的了。”另外几个女朋友便争相表现谦虚和风度般赞同起来,吉莉也笑着说:“就是咯。”但是她不自觉地就低下了头,终究绕不过“我们”二字,心想着自己究竟算是丑女的行列了,就算不丑,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了吧,心中便郁闷起来。
不过内心泛起的小波小澜,吉莉回过头来总是能慢慢地自我宽慰,自我消化。她总是在否定之再否定后,得到肯定的力量,就像浴火重生后达到了一种空明境界,她对自己说:“随它吧,就这样吧,管它的呢。”就这样又默默地回到了原点,不进也不退。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吉莉出租屋浴室的水管漏水了,吉莉打电话给房东报修。大约是晚上九点这样吧,吉莉的房门被敲响了,吉莉走过去打开房门。吉莉一愣,门外是一位陌生男子,斜靠着门框站着,看模样二十五六岁这样吧,高个,穿着黑色T恤衫,牛仔裤,压低戴着鸭舌帽,左肩还挂着一个灰色帆布工具包,这个工具包吉莉倒是认得的。男子见门开了,站直了身子,用手微微抬高了一点鸭舌帽,咧开嘴,笑着说:
“嗨,美女,是你报修水管吗?。”
听到这,吉莉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用手摸了额头上的那几颗新发的痘痘,它们仍在隐隐作痛,她点点头不说话。男子右手插着裤兜,说:
“我看看。”
吉莉闪过身,让男子进来。男子进来后环视了一下吉莉的房间,仍旧笑着说:“哟,屋间布置得挺不错的嘛。”
吉莉有点埋怨地说:
“浴室的水管已经漏了一天的水了。”并且用手指了指浴室。
“好的好的,让我看看。”
男子进了浴室,检查了一番水管,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接头松动了。”
然后,他打开工具包,拿出工具开始修理起来。时间在水滴的“滴答滴答”声中显得格外漫长,男子似乎很是百无聊赖的,他说:“美女,别只顾站着看啊,麻烦递给我那个扳手。”
吉莉递给他扳手,他抬起头冲吉莉一笑,并且开始连珠炮弹似地提问“你姓什么?”“你在哪里工作?”“你一个人住吗?”
不过今晚的吉莉看起来有点心浮气躁,对于这个冒失的修理工觉得又气又好笑,她打断男子的话说:
“你是查户口的吗?”
男子“嘿嘿”笑了。男子修完水管后,站起身来,正好面对着浴室里的镜子,男子看了看镜子,然后一愣,惊讶地问:
“你的镜子是怎么回事?”
吉莉的脸一红,原来吉莉的镜子被自己用磨砂的透明胶布严严实实的蒙住了,因此照出来的人影是糊成一团的。
那么吉莉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吉莉最近因为工作太烦睡得不好,再加上饮食不怎么规律,整个人精神很差,额头上还冒出了痘痘,一进办公室,旁边一多事的女同事,就惊呼起来:“吉莉,你怎么搞的?放个假回来就感觉老了几岁!”吉莉一听,心理咯噔一声,很不是滋味,但是依旧强颜欢笑。恰巧自己之前上交的材料又出了错,被老板叫到办公室冷冷地批评了一顿,虽然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被老板批评,但是她觉得这次老板对自己的批评过分的严厉,全程老板都没有正眼瞧她,她低着头,似乎都能感觉到老板眼角流露的鄙夷。一种糟糕透顶的厌烦感在她心里层层浸染,她一整天都不说话,埋着头工作。终于挨到了下班,走出办公室,感觉同事跟自己打招呼的眼神都投射着惊讶和嘲笑。回到家里面,照着镜子,越照越觉得自己面色蜡黄,双眼无神,特别是额头上的那几颗痘痘,宣战似的颗颗红光透亮,她的心里面充满了恐惧和悲哀。于是她咬咬牙,做了个悲壮的决定:再也不要照镜子了!
整个事情本来是很秘密地进行着,现在不小心被一个陌生男子发现了,她感到受辱般又羞又恼,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沙哑:
“这个你不要管!”
男子用手摸摸头顶,说:
“这就奇怪了,难道镜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着,然后就看看镜子,再看看吉莉。弄得吉莉更加窘迫起来了,气急败坏地说:
“反正我不喜欢照镜子就是了!”
这下男子就更加不解了,睁大着眼睛,看着吉莉。吉莉已经没有耐心和他说下去了,说:
“水管修好了吧,如果修好了就请回去吧!我准备休息了。”
说着提起帆布工具包递给男子。男子就这样被半撵半送地推到门口,他似乎还很不甘心:“可是,美女……”
他还没说完,就被吉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请你注意你的称呼!不要见到一个女人就叫美女,你就不觉得这样太虚伪、太轻浮、太讽刺了吗?”
说着说着,吉莉的鼻子一酸,感觉眼圈都燥热起来。
男子被莫名地当头泼了瓢冷水,愣愣的站在门口,喉结上下移动,想说什么似的,却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睁大着眼睛干着急。接着,“嘭——”的一声门关上了。
男子走后,吉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悲凉的情绪还在蔓延,最后竟然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不过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她的情绪已经耗尽了,她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失态,再想到男子那无辜的眼神,又忍不住觉得搞笑。
当然,事情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晚上,大概也是九点钟的时候,吉莉的房门又被敲响了。吉莉打开门,门外仍旧站着昨晚修水管的男子。男子笑呵呵地说:
“你好,美……嗯,小姐。”
吉莉被这刻意地转口,觉着难为情,又觉着好笑,但是她假装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问:
“你又来做什么?”
“喏,这不是给你送镜子来吗?”
男子用手指了指墙角。吉莉这个时候才发现墙角立着一块矩形的全身镜。她很是惊讶。问:
“谁叫你送来的?”
“我自己送来的啊。哦,想来你还不知道吧,这栋房子的房东呢,是我爸爸,我叫乔楚。想来我们之前在这套房间浴室安装的镜子你不是很满意吧,所以我决定给你换一面镜子。”
吉莉被乔楚的一本正经弄得有点目瞪口呆,她质疑地看着乔楚,半晌,她从嗓子眼逼出一句话:
“多谢!但是我不需要镜子!”
说完,吉莉想要关门,以示自己的坚决。但是乔楚马上用手肘抵住了门,说:
“别啊,这面镜子要比那面镜子要好的。”
吉莉听后觉得可笑,说:
“再好的镜子我也不要。”
“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吉莉微微昂起头,显得有点冷傲。
乔楚垂下了眼眸,有点懊恼地说:
“不过这真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呢。”
吉莉紧闭着嘴巴,一副决然的表情。
乔楚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皮看了吉莉一眼,转身要走。吉莉顺手想要关门,就在这时她从眼角的余光里与乔楚的眼神对视,她看到乔楚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地柔和的光,猛地触动了她,她要关门的手不自觉地止住了,她说:
“真的有那么好吗?”
乔楚听到这话,又转过身来,神采飞扬起来,说:
“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好吧,你进来帮我换一下吧。”
吉莉把门全打开了。乔楚抱着镜子走进来,然后在浴室折腾了半天,终于把镜子换好了。乔楚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镜子,颇为满意,然后转过头,一脸神秘地对吉莉说:
“这面镜子一定会给你不一样的体验的。”
吉莉当然知道这是故作玄虚,但她这次却很配合的表现出一脸期待:
“真的吗?”
然而,乔楚却突然认真起来,他看着吉莉的眼睛说: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虚伪的。”
这句话触电般传导到吉莉的全身,她愣住了,感觉心灵被一种很柔软的东西抚摸着,吉莉的脸荡漾过一层微笑,很轻,很薄,几乎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送走乔楚后,吉莉内心依旧雀跃,她走到新安装的镜子前,屏住呼吸,静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人影,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啊,再仔细一看,她看到自己的双眼透射着一点亮晶晶的光。她双手抚摸着脸颊,渐渐地感到一股清凉的泉水从心底潺潺流出,渗透在每一寸肌肤上,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舒朗。
第二天,吉莉早起,换上了最喜爱的裙子,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在镜子前转悠了几圈,很是满意的出了门。她住的这栋房子有六层,她住在五楼,房东家就住在一楼。她下楼时,如她所愿,她看到乔楚正在房子前面的小院子里逗一只狗。吉莉直起了身板,踏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乔楚一抬头,看到了她,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乔楚愣住的那一瞬间,她十分优雅地向他微笑示意。乔楚也笑了,说:
“美女,早啊。”
“早。”
吉莉走在上班的路上,感觉空气很透明,阳光很灿烂,而自己就像一只盛满阳光的玻璃杯,那么剔透,那么充盈。她在公交车上翻包找零钱的那一刻,感觉公交车司机都对自己特别的耐心和善意。走到公司,她感觉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瞧她,因此,她对于每个人都报以善意的微笑,说话的声音也很欢快,面对桌面上的一堆工作没有一句抱怨。一同事端着水杯靠着吉莉的办公桌,盯着吉莉看了老半天,说:
“感觉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吉莉笑了,说:
“怎么就不一样了?我不觉得啊。”
只见女同事摇了摇头,说:
“我也说不清楚。”
而吉莉却似乎明白了所有的“不清楚”,扬起嘴角说:
“想多了吧你。”
总之,这是很心满意足的几天。她每天上下班都会在院子里,或是门窗里,或是走廊上,那么恰巧地遇到乔楚。刚开始他们只是简单地打招呼,后来说的话就多了。不过无非是些很琐碎的事情,但是伴随着乔楚脸上那生动的好奇、关切、焦急、温柔,吉莉总是能在这谈话之中找到兴奋点。这是一天中很愉快的时光,吉莉感觉心里被什么甜腻腻的东西裹着,全身发热,简直就快透不过气来,她涨红着脸,心突突的跳着,眼底总是流露着娇羞的笑容。
而回到家后,吉莉还没放下包,就跑到镜子前摆弄一番,她感觉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发白,嘴唇朱红,双眼发亮,身体像灌注了一股生气,使得她挺拔而俊秀,仿佛一颗要开花的树。
期间,吉莉的一位女朋友孟玉来到吉莉家里做客。孟玉上完洗手间后,习惯性地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吉莉突然紧张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觉得这个镜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孟玉弓着身正在很仔细地涂一支口红,头也没抬,说:
“没什么不一样啊。”
“哦。”这个答案尽管意料之中,吉莉却得到意料之外的放心。
“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孟玉问。
“没有啊,我就随便问问。”吉莉谨慎地藏起自己的小心思。
“不过呢,”孟玉忽然转过头来,对吉莉狡黠地一笑,说:“科学家好像证明镜子里面的人要比现实中漂亮百分之四十呢。”
吉莉愣了一下,弱弱地说:“哦,是吗?”
孟玉已经抹好了口红,她直起身,撩了一下脸庞的碎发,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子里面的人,说:
“不过我不信。”
吉莉有点震惊,再看看孟玉,只见孟玉腰身紧束,长发披肩,她突然觉得孟玉真的很美。她裂开嘴笑了,说:
“我也不信的。”
这样满心满意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后来的清晨和晚间,吉莉没有在院子里、门窗口、走廊上再遇见乔楚,他简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可寻的痕迹。
第一天,她觉得是意外吧。
第二天,她有点疑惑。
第三天、第四天,她开始着急了。
第五天、第六天,她渐觉得心痛起来。
……
第十天以后,她已经彻底绝望了。
她拖着一副沉重的身子走到镜子前,在这之前她已经有两三天没有照镜子了。此时镜子里面的她面色憔悴,嘴唇发白,双眼呆滞,头发凌乱,她恍惚地觉得这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她变换着角度站立,用手狠命地梳理头发,然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散发着各种不尽人意。
她开始严重地怀疑她曾经在镜子里面看到过的自己,怀疑乔楚看她的眼神,怀疑那些所有来自他人的瞩目和微笑。她脑子很混乱,她觉得一切似乎发生过,一切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切似乎看起来合情合理,一切似乎又都漏洞百出。这时镜子里面的她开始冷笑,然后抽搐,扭曲,身体在不断的膨胀,每一根发丝都在蔓延错乱,眼窝慢慢深陷,然后变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种深沉的恐惧从她的心底升腾而起,她吓得退后了几步,然后猛地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彻头彻尾浇灌下来……
多年以后,一个洒满斜晖的傍晚,吉莉慢慢地走在另一个城市的公园里。她的眼睛时时留心着前面不远处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心满意足。突然,两个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扭过头,喜悦而兴奋地向她挥手并叫喊:
“妈妈,妈妈,你快来看看啊!这里有一个洞!”
听到呼声的吉莉加快脚步走到孩子的跟前,顺着孩子的手指,吉莉看到偌大的假山上凿出的一个洞天世界,在这个一米来高的洞口旁立着一块碑,上面书写着:魔镜洞天。
两个孩子吵着要进去里面去看一看,吉莉只好同意了。她跟着孩子钻进了洞里面去,洞里面安装着电灯,是很光明的。而洞的四壁在灯光下闪亮着,再仔细看,原来洞的四壁上都镶嵌着明晃晃的镜子。吉莉看向左边的镜子,发现镜中的自己头大腰圆,四肢如柱,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这可把吉莉下了一跳。吉莉再向右边看看,镜子的那个自己又变成了细长条,脑袋被削尖,四肢如竹竿;再看看前面镜子中的自己,身体臃肿扭曲着,就像快要坍塌的一堆奶油。她觉着有点眩晕了,她似乎看到所有镜子里的人影都开始张牙舞爪起来,它们有的张大着血盆大口,有的眼睛暴突出来,有的肚皮像行将爆破的大皮球,有的薄如纸片,像幽灵般浮动着,有的舞动着如大吸盘般的指爪……在这光影错乱中,吉莉头昏目眩,眼花缭乱,熟悉的恐惧再次从心底升腾起来,她简直要站不稳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洞口。
而此时,两个孩子还沉浸在这奇幻的光影世界中,并且在一惊一乍地说着话:
“哇!我就像小矮人。这是我吗?”
“哈哈,当然是你啦!”
“不!这个不是我,我不喜欢这个。我喜欢这边这个。看!我多高。”
……
孩子天真的谈话传到吉莉的耳朵里,她忍不住笑了。她闭上眼睛,呼吸着洞外清新的空气,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