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紫檀木鱼(中篇小说)
童牛娃说我哥他不愿分,他就和爹妈一起住,我们分开过。这房子和家里的东西就分成两份,然后我们抓阄,抓到哪份是哪份。
水娃嗖地站起说你才想得安逸,我们和爹妈一份,你一个人一份,你是要把我们撵出门还是要撵爹妈出门,你还不如说全部归你们两个好听些!
童牛娃也从座位上站起吼道,爹妈他们那份早晚都是你的,你一个打杵子一个傻子,今后生出来的娃娃说不准又傻又矮,要那么多房子有啥用!
水娃说我矮子傻子总比你贼娃子强,你是贼娃子今后儿子孙子都是贼娃子。我悔不该当初,当初不劝爸将你从核桃树上放下,不然你早就投胎转世了!
童牛娃隔着桌子一拳打过来,水娃大脑袋向后一扬躲过。眼看兄弟两就要在桌子上动起手来,白莲花吓得躲到李平平身后。童远明却不开口说话,刘三长站起来将两人按到座位上喊,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水娃,那你先说说看怎么分合理。
水娃胸口不停地起伏道,当初牛娃去顶班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他去伐木厂顶爸的班,端了铁饭碗,家里的房子今后就全部归我。现在却又回来分家,哪来这个道理!
童远明终于开口,分!砍了树子免得乌鸦叫,分了清静。刘三长说,老工人,你说说怎么分。童远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实在要分,就分成三份,他们两个,我们两个老的各一份。问题是灶屋、堂屋、猪圈和茅厕都只有一个,哪么办?一直站在街沿上的李平平开了口,我看堂屋就不要了,也改成睡屋,一家人要灶屋,一家人要猪圈,一家人要偏房。那谁要猪圈谁要灶屋谁要偏房?水娃说。李平平说,这还不好办,分成三份搭起走,抓阄,谁抓到啥就是啥。牛娃说,那今后爹妈这份归谁?水娃说,当然归我们,未必你还想要!牛娃又站了起来,你又不是大妈生的,凭啥子就归你!
狗日的要反天了!童远明从板凳上站起,老子还没有死,就打起我这把老骨头的主意了。你们是不是现在就要撵我们出门,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交你们分了!我上辈子造了啥子孽,生出了你们这两个杵逆不孝的东西,童远明转身向屋里走去,丢人呵!丢……身体摇摆了两下,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工人!老工人!刘三长急忙跑过去,想将童远明拉起,童远明如死人一样睡在地上,两眼翻着眼白,嘴大张着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柯昌秀跑了过来,蹲在旁边去摸童远明的鼻子,还是没有进气。转过头吼,你们两个还楞起做啥,硬是要等到死了你们好分家产啊!
不分就算了,这个家的一样东西我都不要了,今后我跟你们没得任何关系了,我们去租房子住也永远不得回来了。你们今后走不动了也莫来找我,童牛娃放着狠话拉着李平平走出院子。
水娃从村上医疗站给父亲买药回来,正碰上出门的牛娃和李平平。水娃让到了路边,听到李平平说,老东西,装死!
水娃走进院子,刘队长已经离开,白莲花又在往水缸里挑水,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抹玉米,父亲慢腾腾地坐在凳子上编着蔑背篓。水娃问,爸你好了?童远明说,老子根本就没有病。水娃张大了嘴,爸你是装的!童远明说,老子不装死,这个家就散了。
十二
田里的谷子打了,地里的玉米收了。牛娃两口子赌气离开了就再没了音讯。水娃坐在院子里看《青石县志》。柯昌秀说,老大,你天天看闲书也不能当饭吃,你爸一个人的退休工资也养不起这一家子,地头也不能出一分钱,你还是学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吧,挣几个是几个,总比这样呆在家里一分钱挣不到好。水娃放下书说,我从来没有出去过,除了地里的活啥都干不来。童远明说,你看村里的赵三娃,钱幺娃,书都没读过,还不是都在外打工挣了钱回来。你虽然个子不高,但不缺手不缺脚,不聋不哑,还认得到几个字,你这样天天坐在家里看县志,未必人家会喊你去说书去写书!
秋天,水娃便和回来收粮食的赵三娃一起出了门。白莲花哭着要一起去,拉着水娃的胳膊不放。柯昌秀一个人拉她不住,只好叫老头子过来,一起将白莲花拉了回去。
水娃走了,家里突然冷清了许多,白莲花没事干就背一个背篓在秀才湾里的田坎上打猪草,天黑了却要柯昌秀站到田坝上大声小声地喊,才知道回家。童远明躺在凉椅上望天,纸烟不抽了,改抽叶子烟。核桃树上叶子已经落光,两只顽固的核桃挂在枝上就是不往下掉。柯昌秀说,听说李平平没有开理发店了,想想也是,牛娃一个人上班,要供两个人用,还要租房子,城里不像农村,什么都要花钱,喝凉水都要钱,将来还要养娃娃,我们还是应该给他媳妇一个安身的地方。童远明说,我们又没说不准他们回来住。李平平这个女人,看起来和顺,心里鬼点子多得很,能不能和牛娃过一辈子,我看还玄得很。
还没到立冬,童水娃却背着铺盖卷回来了。童水娃走进院子的时候,童远明正擦那一把旧鸟枪,水娃看见枪口正对着自己,吓得大叫一声。低着头的童远明也吓了一跳。童水娃的头发很长也成了卷卷头,灰尘让他的头发看起来呈灰白色,脸上也呈灰白色,本来就灰白色的帆布衣服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油漆,脚上的黄胶鞋上没有带子而是用了一什么线串起。童远明放下枪看了水娃半天,怎么回来了!
水娃没有说话,走进偏房将铺盖卷放下,到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了,回到院子里。我回来了,不想去了。
不想去了,为啥?干不了?童远明问。不是干不了,刷个油漆又不是啥子高新技术,有啥干不了。那为啥?狗日的欺负老子,水娃坐在街沿边上,似乎还在喘气。别人怎么欺负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打骂倒是没有,谁敢打骂我,我跟他拚命。那是怎么了?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我还去个铲铲!饭都吃不饱?水娃说,狗日的吃饭个抢!一个建筑工地,上百号人吃饭,开始人多我挤不进去,我刚挤进去舀头一碗,人家都舀第二碗了,我头一碗吃完,桶里也什么都没有了。我每天都只吃个半饱,上午不到十一点就饿了,下午四点就饿得肚子贴到了背上。饭都吃不饱,还做啥子活路。
十三
童水娃坐在院子里核桃树下思考过年以后要不要再跟村里的人出去打工,童牛娃又带着李平平进了院门。牛娃和李平平都穿着尼子大衣,戴着深色防风眼镜,还是拖着旅行箱挎着手提包。李平平肚子挺起很高,走路一摇一摆活像一只立着的蛤蟆。童远明又上山打兔子去了,肯定又是回来分家的,分就分吧,水娃也想好了,反正明年我还要出去挣钱,要是挣到了钱就自己修房子。水娃没有起身,继续想自己的心事。牛娃将旅行箱放进屋里,出来说,哥,过了年我们一起进城去挣钱。水娃抬起头,望着牛娃。
童牛娃说,伐木厂破产了,下岗了。李平平说,我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只有回来生娃娃。牛娃说,我已经在城里找到了挣钱的门道,过年以后我们一起去。水娃问,什么门道?
牛娃说,收废品。水娃说,收破烂?那算什么门道!牛娃说,听起来不好听,但是挣钱快,又不要本钱,又不受人管,想做就做,想耍就耍,一个月起码挣好几千。水娃说,我从来没有进过城,路都找不到,去了肯定要受城里人欺侮。牛娃说,城里人又不是老虎,我们两兄弟在一起,哪个敢欺侮你。你要是不去就算了,到时不要见我挣了钱又说没喊你。父母也劝水娃,一起去吧,多少能挣点,总比在家里强。
过完十五,水娃便跟着牛娃一起出门。李平平挺着肚子坐在核桃树下的椅子上,白莲花坚决地抓着水娃的衣服不放。柯昌秀拉住莲花的一只手,白莲花一用力,柯昌秀后退两步差点跌坐在一泡鸡屎上。水娃回过头说,我去给你买新衣服,天不黑就回来。快去把水缸挑满,不然就不给你买了。白莲花松开水娃的衣服,你给我买红裙子!水娃说,好,买红裙子。白莲花说,你不买你就是王八蛋。水娃说,一定买。
水娃身上揣着悄悄攒下的两百块钱,全是十元的,拿了两张在外面买车票,其余都用一张旧手帕抱了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牛娃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两人的衣服,水娃背着自己和牛娃两人的铺盖。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路到镇上搭班车。牛娃提着旅行包走在前面,水娃背着铺盖卷在后,身上还是穿着去年回来时的帆布衣服,跟在牛娃后面如牛娃请的民工。铺盖卷掉到屁股以下,水娃只好将上身前倾,如在路上寻找什么丢失的宝物。
水娃弯下腰用屁股将背上的铺盖卷向上顶了顶,说,牛娃,你这个铁饭碗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就没破产,怎么你才去几年就破产了!是不是你又干了啥子坏事,单位不要你了?牛娃说,说你不懂呢你啥都懂,说你懂呢你又啥都不懂。这是国家政策,改制,你不懂吧。上千号人都下岗了,又不是我一个。水娃说,那说下岗就卷起铺盖回家了?比旧社会长年还不如呢。牛娃说,话说回来,砍木头的活我早就不想干了,累得要命不说,还挣不到几个钱,还不如领几个安家费各人找发财的门道。水娃又问,你这次回来怎么不提分家了。牛娃说,还分啥子家,那么个破房子还有啥分头!你不知道,人家收废品的好多都回家盖起了楼房,我要挣钱回来自己盖一座楼房,那个土桶房子就让给你吧!水娃说,我觉得有个土桶房子住就够了。
十四
早上,水娃和牛娃,还有另外一老一少两个同伴一起出了门。老的前几天刚回老家摆了六十岁生日酒,驼背,姓周,大家都叫他周驼背。小的叫莽娃子,还不满十九岁,已经在城里收了三年多废品。水娃挑着箩筐,牛娃踩着低价收来的货三轮,周驼背与莽娃子则一人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四个人走走停停在街上东游西荡,周驼背一边走一边讲着黄色笑话,莽妹子一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口无心地吆喝。水娃想起白莲花,虽然瓜兮兮的,但胸脯大屁股圆,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口水。
进城后,水娃与牛娃一起在城边合租了一间房子,分别置办了收废品的家什,箩筐、扁担,还有杆称。然后就和其他收废品的人一起在城里的小巷、小区找生意,什么废纸板、酒瓶、旧衣服、鞋子什么的,只要废品收购站里要的东西都收。白天收晚上回来分类,然后挑到废品站卖,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七八十块,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分钱也挣不到。一两个月下来,除了交房租水电和吃饭,水娃还能攒了一千多块。水娃想,收废品这活,靠的是两条腿一张嘴,天冷天热、下雨吹风都得出门,虽然辛苦点,但一不要本钱,二不要什么文化,三是什么城管呵工商呵都看你脏兮兮的不想管你。听起来难听一点,但也算是一个营生的差事。头三个月的房租还是水娃掏的,牛娃说后面的三个月房租由他出。租房里面的桌子板凳、床、锅灶还有电视机全是收来的。两人收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水娃收的多数是报纸、书、纸箱、玻璃瓶子,而牛娃收的东西多数是旧电视、旧冰箱、洗衣机什么的。牛娃一天可以挣一百多两百,水娃不过五六十块。但水娃还是觉得比在家里强,心里想几年以后说不定真的能盖楼房了。
四个人从大街拐进一个小巷,便分散找生意。水娃正好碰上一家人搬家,便主动上去帮忙。主人看他老实的样子,便将不要了的废纸箱、旧衣服、空酒瓶还有一大堆鞋子全部给他当工钱。水娃蹲在小区门口清理免费得到的东西,保安站在门卫室吆喝,说他把小区弄脏了,要他搬出去。水娃将那些东西抱到街边,一件件地摊开、分类、叠压、捆扎。
一辆白色的皮卡车开过来在他旁边停下,两个一高一矮穿制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两人下车后就说不准他把那些东西摆在街上,要水娃马上离开。水娃抬起头,认出两人既不是公安也不是工商而是城管,心里想我又不摆摊卖东西关你们求事了,便低下头继续整理废品。高个子过去推了水娃一把,听见没有,马上离开!水娃说,我收拾完马上就走。收拾什么,马上滚!水娃说,这是我收来的东西,要拿去卖钱的。矮个子说,你在大街上弄垃圾影响市容,破坏文明城市形象,罚款两百元。水娃一听要罚款两百,急忙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东西往箩筐里塞,可是东西多了怎么也装不下。高个子搬起一只箩筐便往皮卡车货厢里扔,扔上去一只又回来搬另一只。水娃急了,抓住箩筐边沿不松手。矮个子趁机抓起称杆和扁担往车上扔。水娃松开箩筐去抓称杆,没有了称今后拿什么去收废品。水娃心里慌了,水娃眼里涌出了泪水猛地大哭起来。我又没犯法,你们凭啥子收我的东西!矮个子一用力,水娃被摔在地上,手里只剩下一个称砣。抢人啦!抢人啦!城管抢人啦!路过的行人围了过来,很快便围成了一个人圈。太不像话了,欺侮乡下老实人,有人悄声地议论。高个子还在继续将地上的东西往皮卡车上扔。又有人说,让他自己收拾走算了吧。水娃抱住了高个子的一只脚,口里不停地喊着,城管抢人啦!城管打人啦!
牛娃和周驼背、莽娃子从人缝里挤了进来。牛娃进来便伸手推了高个子一把,你们城管大白天抢人哇!高个子侧眼看了牛娃一眼,不关你的事,走开点!牛娃又上前一步,这是我亲哥,你是不是看他矮子好欺负,有本事冲老子来!高个子抬手对着牛娃就是一拳,牛娃伸手便还了一拳。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莽娃子一边喊一边冲上去抓住矮个子的衣服,牛娃一脚踢到矮个子胸口上,转过身一把抓住高个子的衣领,抬手又是一拳。混乱中,有围观人也冲了上去,将两个城管围在中间发泄般的将拳头落在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