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回大召寺
在祖国的北疆边陲内蒙古,坐落着这么一座独具魅力的城市——呼和浩特。她不算大,但融合了古老的蒙古族文化与现代化都市的气息,她像从悠远迷幻的梦魇中缓缓走来的一位少女,面批薄如蝉翼的青纱,身着蒙古族的长袍,手捧洁白的哈达,双眸透着迷人的眼神,无不让人动容。
在现代化的列车高速行驶的现在,这座美丽而古老的城市,虽然也像其他城市一样,一座座钢筋水泥的高楼拔地而起,不断地修桥铺路,但从来不乏独特的民族特色,城市地标常常会看到蒙古族特有的元素,如在许多高楼楼顶采用了蒙古包式的圆顶,在旧城区街道上零零总总的蒙古族纪念品专卖店,又如在路边广场竖立着的城市建立者阿拉塔汗雕像。
呼和浩特,我出生的家乡,其中“呼和”意为青色,浩特意为城市,合起来意为青色的城,由于中心城区北依阴山山脉的大青山,故得名“青城”。在旧城区中心坐落着一座百年古寺——大昭寺,在我小时候,奶奶家就在寺庙四周的土坯房区居住,四周的棚户区围着寺庙坐落,自然形成了一个“回”字形。东边街道名叫东仓,西边叫西仓。上小学时,每天上学的路都要沿着寺庙红墙走一段当年看来很漫长的小道,一边是巍峨肃穆的红墙高瓦,一边是错落有致的民房,民房间的小胡同,四五十年代的老四合院,诉说着一个个老青城的故事,就在这里,我度过了儿时的童年时光。
奶奶家原先住在大昭寺的后殿正对着的红墙外的一片土坯房,从院子内就能看到大雄宝殿高耸如云的飞檐,碧瓦朱檐,尤其在夏天阵雨过后,雨过天晴,阳光洒在庙顶的金色瓦片上,犹如镏过一层金一般,虹霞跨过宝殿的屋檐,一派熠熠生辉的景象。呼和浩特的大召寺,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属于五个派系里格鲁派一支,也称黄教,大召中的召藏语意为“寺庙”,汉名原为“弘慈寺”,后又名“无量寺”;公元1580年建成,是呼和浩特最早兴建的喇嘛教寺院,也是蒙古少有的不设活佛的寺庙。大召不仅是一处佛教圣地,而且还是一处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
大雄宝殿与奶奶家隔着一座很高很厚的红墙,墙那端便是寺庙后院,里面养着几条为晚上看家护院的大黄狗,肾上腺素一上来便旺旺狂吠不止。一只叫,其他狗也跟着叫,片刻间整条巷子便不得安宁了。我和街坊邻居的小朋友放学回家后,常常会犯起每个男孩子天生带有的坏念头,去调戏红墙内的大黄狗,在庙墙下边隔几米留有排雨口,直通庙墙内。我们用街道旁捡来的长长的木棍伸进排雨口,里面的大黄狗们见到有东西伸进来,便疯了似的啃咬拉拽。那些狗子们力气还真大,估计是被喇嘛们关在后院里憋疯了,见到能发泄兽欲的东西变咬住不放,疯了似的往进扯,我们就在外面使劲拽,就像拔河一样,一场滑稽的人狗拉锯战便上演了。
“一、二、一!一、二、一!……”大家一起喊着口号,一起往外拉,八九来岁的小孩子,个头还没棍子高呢,自然斗不过这群大黄狗,两三个小伙伴一起拽还是拽不过,没出几个回合,我们败下阵来。棍子被大黄狗拽了进去,还不甘心,大黄狗还把头伸进排雨口里,恨不得从这里钻出来咬上我们几口,以泄被调戏的心头之恨,得亏这排雨口不大,只有一尺见方,狗头钻进去便容不下四肢了,要不然就真钻出来了……
几个手痒痒的事油子见狗伸出了嘴,露出獠牙往外伸头,便随地捡起石子去打狗头,被打中鼻梁的狗怒气更胜了,叫得越来越凶狠,嗷——嗷嗷——一会便有街坊邻居的叔叔大爷出来骂道:“又是哪个小葛炮(方言:兔崽子)来,在逗狗!!跳的(方言:得瑟的),一会把狗惹毛了钻出来把你老二给咬下来!”我们便发着坏笑一哄而散。
小时候,每个男孩子都有着一颗好奇的心,一颗敢于为探究未知世界而冒险的心,也许,在现在看来就是一帮熊孩子为一时兴起,不计后果的愣头青罢了。经常玩耍的地方时间久了,趣味也就淡了,而难以到达的红色庙墙的另一端,却是我们的爱丽丝仙境,就连插科打诨都透露着对大召寺的好奇。“老赵,你说这庙里的大殿里头有甚呀,是不是黑夜喇嘛们在里面睡觉呢?你进去过没?”另一答道:“暼你个蛋,你梦梦了,喇嘛能在这里头住?”这里头都是如来佛跟菩萨们住的地方,一到黑夜他们就活了,就出来捉鬼来了,谁家闹鬼了,赶紧请柱香求求佛爷,就没事,要是谁得罪了佛爷,那就完啦!就像你前两天还戏逗那几条狗呢,唉,不顶啦,你以为那狗是一般的狗?跟你说哇,那是佛爷爷的神狗。今儿个黑夜,佛祖就去你家找你算账呀!哈哈……”谈笑间流露着孩子间的童言无忌。
周末,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好不容易凑上三五个人,计划着如何进去玩一趟,大昭寺是享誉全国的旅游圣地,只有买门票才能进入,而小时候的我们,每天顶多就揣着家长给的买早点的几块钱,剩下的还攒着准备去游戏厅打游戏呢,谁还有钱买门票啊。所以明着进不去,只能剑走偏锋,混进去。寺庙里,平日里驻守着很多喇嘛,每日早晨在大殿里颂完经便各司其职,有的打扫寺院,有的在殿门迎接游客,为请愿者祝福。平日里只有正门开着迎接游客,不开侧门,我们要想混进去,只有等到开侧门的时候,门口等着小喇嘛偷闲溜号时溜进去,混入旅行团队伍里。里面负责守门的小喇嘛们便和我们玩起来猫鼠游戏,像日本宪兵抓地下党一样在人群中搜寻我们的足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喇嘛,抡着两米长的扫帚满院子追着我们跑,不免有些腿慢的倒霉蛋被抓住,教训一番赶出了远门。这种冒险经历多了,我们与小喇嘛们的关系变得对立起来,其实这种被追逐的刺激感也是我们进来游玩快感的一部分。
跟随着游客队伍,从前殿一直往后殿走,里面供奉着好多佛像,都是用泥土塑成的,外面用特殊颜色的涂料捏成神明菩萨的服饰及兵器;头部面容聚集了工匠技艺的精华,等级地位较高的罗汉,面容涂着一层像鎏金似的颜料,阳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佛光普照,尤其是佛像的眼神被刻画得惟妙惟肖,负责守卫护法的神像双目圆睁,眼神如电似的注视着殿中央,眼神中里透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最吸引我的是跟随着导游,聆听着关于每一个神佛的神话故事,在整个寺庙里有很多殿宇,沿着中轴线对称坐落,顺着中轴线由外到内依次是天王殿、菩提过殿、经堂、佛殿,也就是大雄宝殿。天王殿里供奉着四大天王:魔礼青、魔力红、魔礼寿和魔礼海,熟悉《封神演义》的都知道,就那与姜子牙作对的哥四个,被死后封神。
再往里走是菩提过殿,里面供奉的佛像就更多了,细数来大大小小总有四五十位,其中有一位最特别的名叫药师佛,特别之处是他全身颜色都是黑绿色的,又称琉璃色,听导游讲他是西方琉璃世界之主,左手持药器,右手吃三界印,此生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消除三界众生的各种疾病,使人们摆脱各种病苦的折磨,遂为了实现这一愿望,药师佛用一生尝尽天下百草,研究了天下一切草药而制作草药,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天下药材有些可以治病,有些却含有剧毒,日积月累,体内沉淀了越来越多的毒素,皮肤便变成墨绿色。为了天下苍生远离病痛,药师佛甘愿承受百毒侵害,佛法无边,无边的不是佛教,有多大的神力,而是在于佛法中牺牲小我,渡济他人的大慈大悲,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这正是大乘佛教之所以历经千年,不管和平还是战乱,依然薪火相传的根本原因所在。
走出菩提过殿就是经堂与佛殿,其实这两个地方是连在一起的一座大殿,内部分为前厅和后厅,前厅大而长,足足有两个篮球场大小,这里是每日早晨众喇嘛们诵经的地方,中间从摆放着两排红毯,上面隔上半米就放着个垫子,这是专供喇嘛诵经用的座位,各个垫子有厚有薄,听说地位越高资历越高,座下的垫子就越厚,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壁画,壁画是大召寺的一大特色,从一进庙门,便从两边延伸开来,题材丰富,画面栩栩如生。内容以佛教人物故事为主,描绘了天上、人间和地狱的各种景象,其中以佛祖与外道六师辩经,斗法的场面最为精彩,引人入胜。画面既整体连贯,又能独立成章,从头走到位,共描绘了神佛、凡俗异兽等七百多位,由于墙壁没有窗,阳光无法照射进来,里面全凭送油灯照明,将近四百年的壁画在幽暗的灯光下更显得神秘莫测,听着导游讲解壁画中的神话故事,画面中十八罗汉与六道外的恶鬼斗法的场景仿佛在动,罗汉们施展着手中的斧钺钩叉等法器,与地狱中的恶鬼交战。有的小鬼被罗汉踩住脚底,面目狰狞,有的四处逃窜。我仿佛走入了佛祖的西方琉璃世界中,亦真亦幻,一切正在发生着。顺着走廊往里走进入了后厅,这里就是全院的中心大殿——大雄宝殿,里面供奉的佛教中最重要的三位佛——横三世佛。最左侧是象征着过去的燃灯古佛,居中正位的正是象征现世的释迦摩尼佛,右边则是象征未来的弥勒佛,三尊巨佛高有三米多,宽约一米多,从左至右排开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身旁还有众多弟子,最外侧还有护法神负责为佛祖守卫,不受一切恶鬼、霍乱、灾难的侵扰。
在整个寺院中,最属这座大殿最为古老而特殊,古老是因为它与建造寺院的时间一致,距今已有金四百余的历史了,特殊是因为这里积聚着的各式各样来自各个朝代的珍贵文物,可谓是一物一世界啊。头顶上吊着两个清朝康熙年间皇家赐予的宫灯,全部由木质的卯榫结构拼凑而成,两旁的立柱上分别盘着两条金龙,双目相对,这又是大召寺的一绝——龙雕,整个龙神与通天住合为一身,细腻到了每寸的龙鳞,每一根的龙须,钢筋有力的四爪,攀援着通天住,扶摇直上,穿行于穹宇之间。最让人叹为观止的,也是整个大召的镇寺之宝,不外乎正中央的这座释迦摩尼佛了,传说大雄宝殿内积聚了中国佛教的四绝:壁画、龙雕、牌匾和银佛了,牌匾就是当年康熙帝所赐的牌匾,而银佛就是这自尊释迦摩尼佛,在四百多年前建造寺庙的时候,阿拉塔汗不远万里从西域佛法普照的尼泊尔请来了技艺高超的工匠,动用三千多斤纯银铸造了这尊全国最大的银佛,距今过去四百余年,除去零星的氧化痕迹外,在送油灯的映衬下依旧佛光普照,令人敬畏。大殿不大,却收藏了四百余年包括皇家、青海西藏、乃至西域的各色宝器文物,流光溢彩,岁月的尘埃封不住普度众生的佛光。我在想,在四百年前的明朝,交通并不发达的古代,要从这么多遥远的地域,收集这么多各色宝器,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跋涉万里,就说这银佛吧,当时居然从千里之外喜马拉雅山脉另一端的尼泊尔请来了铸佛的工匠,他们要到达中原,要么需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要么顺着丝绸之路从新疆、河西走廊来到中原,行程堪比玄奘西天取经,到达目的地还需提炼三千多斤的纯银,简直不可想象。这一切,就连皇室恐怕都难以做到,但一群虔诚的佛教信徒却做到了,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做到了皇权都做不到的奇迹呢?这背后就是宗教的力量吧,皇权依靠所谓的君权神授约束力恐怕都难以调动超越国界的迁徙,而通过教化众生积德行善的佛法却能使异国的信徒们作如此遥远而充满死亡的威胁的迁徙,不禁感叹:一切建立在依靠奴役和压迫强权最终不能长久,随着时间必将覆灭于泥土之间,而通过教化人心的内在驱动力才能长久,正如佛教里常说的宇宙万物最终都抵不过时间,必将化为一抔泥土,只有接受佛法,接受善念,渡自己、渡他人才能得到涅槃重生。
长大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进去都会更深入地去理解这座寺庙,门口的石狮子、屋顶的苏鲁丁、乃至两端见悬挂了黄白绸布,背后都有一段传奇的故事和由来,放下繁华都市里的凡尘俗事,抽空再来绕一遭,当你的手抚过转经筒,心怀的佛祖的六字真言时,一切凡尘的烦恼与忧愁,在佛祖的莲花座下都化作大千宇宙中的尘埃,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昨天也许由于工作上的事和同事争吵,今天也许因夫妻之间的家庭琐事而闷闷不乐,没关系,当你迈入庙前的山门,听一听几千年前圣贤对世间百态的智慧之言,一切都烟消云散。如今的大召寺已在政府的主导下进行了多次的翻修,后院的大黄狗们已成往事,四周的老土坯房也已不见踪迹,奶奶家也搬迁了,时间过去快二十年了,每次路过时都好像回到了那段旧时光,围着院墙走上一圈,像是翻开了一本厚厚的旧相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恍如隔世,致这留给我美好回忆的大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