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若春和景明(小说)
一
宋春和在河套里挖沙子的时候,听到旁边洗衣服的婶婶们说景明要回来了。她心里有点突突的跳。
她和景明订过娃娃亲,两家的老人做了主张,两家的父母以前也没说什么。可是前几年,景明到外省做了生意赚了大钱,景家父母倒是开始表现出不满意的意思来。
春和高中还没念完就被爸爸说服着下学做活,家里头包了几亩地,年年到了丰收的时候都缺人手,春和想读书,但学起数学物理来脑子根本不是那个料,最后拗不过家里,辍了学。
景明风光了之后,景家爸妈就总拿这事和村里的人闲扯,说啥她老宋家的人脑袋不灵光,老一辈种地就算了,撺掇着小辈还种地,没啥经营头脑,比不了他家景明,这以后要是结了婚、生了娃,他们老景家大好的基因岂不是被白白糟蹋了……
从那时起,春和就打心眼里不喜欢他们家里的人了。
说起来,春和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景明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初二的时候。
小时候的春和是个胖姑娘,学校长跑的时候最后一名总是她。每到那时,跑在第一的景明就会在测试后折回,欠揍的到春和身边用他的大长腿模仿春和跑步的小碎步,边跑边喊,“哎呦,哎呦,真是累死我了!”最后收获的永远都是春和给他的一记白眼。
初二的时候,景明因为校外的小混混欺负学校里的一个女生和那帮人大打出手,最后被人举报,连人带书包一起和小混混们进了局子里。
从那以后,春和就没见过他了。同学们都说,他这是被开除了。家长们都说,他已经去别地赚钱打工了。
他们说的真好,景明现在出人头地了,混的比她好多了。春和心里有点不平衡。
就这么想着,春和一脚踏进了自己刚刚掏沙子的水坑里,扑通一声,连衣服带头发全湿了,手里头的沙子全散了出去,她狼狈的从水里头站了起来,吐了吐嘴里的沙子,旁边洗衣服的婶子们咯咯的笑。
春和很不开心。
二
大概是个上秋的早晨,春和拌了猪食喂了猪,一脚刚踏进了门,就被春和妈的声音炸了耳朵。
“春和,你快瞅瞅,景明回来了!”
春和抬眼去瞧景明,只觉得浑身冷冷的,秋天下霜下的把自己的衣服都搞湿了。
景明又长高了,虽然他一直都比春和高得不少;景明变得好看了,小时候的一脸青涩到了现在全都张开了;景明穿的衬衫也很好看,天蓝色的,是春和最喜欢的颜色,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一小节结实的手臂。浑身上下都是健康的、温暖的。
令人安心的,却触不可及的。
春和非常喜欢这样的景明,却又如此地讨厌。
春和客气到:“原来是景明回来了,真是好啊,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呢!”
她知道景明在看着她,她却不抬头,兀自空洞的望着景明衬衫上的第二粒纽扣。“我妈可是在我耳边叨念你可多年了呢,你和她好好唠,我家这猪我刚刚喂了两桶,现在估计又饿了,你听它们又开始哼唧了,它们一饿就哼唧,这种事情我一听就知道,可在行了,我这就先走了……”
说着,春和保持着尴尬的微笑,转身拎着空空的猪食桶就跑了,粘稠的粉粮滴落在门口的石板上,春和踏上去,一个粉点子就成了一朵褐色的花。
春和想,就是见到这样的他才会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大。每年从省城里回来的人都说景明已在城里安了家,他的对象好看有文化,做事顶呱呱。春和攥着自己的手,闻着自己满身的味道:泥土的、粉粮的、柴火的、河套的……春和还是当初那个土里土气的春和,可是景明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她一起土下去的傻景明了。
春和不想再想了,她只要转身,别人的世界就都被她抛在身后了。
可是身后的春和妈在不停地喊:“春和!春和!”
景明看着春和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小媳妇长大了,出落的样子都是他喜欢的,只是他看着春和跑起来随风荡起来的宽宽袖管皱了皱眉,他转头对春和妈妈说:“妈,春和瘦了。”
声音跟着风传进春和的耳朵里,春和心里一咯噔,完蛋了,这下子她连景明的胖媳妇也做不成了……
三
五年级的时候,景明在山上玩摔了一跤,应该是动了骨头,脚踝肿了一大块。因为没放假,景明上学的事有点麻烦。只得景明爸爸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景明。
春和那时候超级想要一辆自行车,可是春和爸根本不让她买,春和在学校就偷偷骑了老师的自行车练手,后来被发现,抄了三十遍的《雷锋叔叔你在哪里》。
那天,春和正迈着轻快的步伐,背诵着“雷锋叔叔你在哪里?”景家父子俩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进她的视线。
那一刻,春和的世界春暖花开。
自此以后的几十天,晨光下,黄昏里,多了一对骑着单车的少女少年。
景明坐在后座上掐着春和肚子前的小赘肉,他说:“春和,春和,你胖得像头猪!”
春和懒得搭理他,能骑自行车,景明骂她啥她都乐意。
景明自觉没趣就不掐她了,他环着春和的腰假寐,田野里的风吹过他们的脸,送来远处谁家电视的声音,中央三套的歌声飘过三十年飘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景明对春和说:“春和,我们明天去河套玩吧,那边的花开了,我给你编花环。”
景明的腿摔坏了,手却巧的很。
河套边的野花一片一片,橘黄的万寿菊,紫白的漏芦,红色的百日草……它们一朵朵,在景明的手中都像成了精有了骨血,就那样柔软成亲密的样子,花团锦簇,交相辉映。
春和蹲在一旁,看着景明的手法看得是如痴如醉,一个花环编好了,春和赶忙配合地低下头,景明双手捧着花环,小心翼翼的将它戴在春和头上。
春和的头上一下子就成了个小花园了。
景明告诉春和,这是个金箍,不过这可不是菩萨给孙猴子的金箍,这是小相公给小媳妇的魔法环,这个花环一戴上彼此的姻缘就逃不掉了。
春和小时候胖胖的,傻呵呵的,景明学习比她好,他说啥,她都觉得对,她都认真地听,春和带着花环,冲着河套里照一照。水里头的鱼儿把河水溅起水花,春和在粼粼的水纹里擦了擦自己的脸,一片花瓣逐水流走,春和看着自己的傻样咧嘴笑,她转头和景明说:“景明,我真好看。”
“不过我可说好了,我没说花环好看,我夸的是我,我真好看!”
四
晚上河套的风很冷,春和坐在河边她经常洗衣服的那块石板子上抽烟。
猩红的烟屁股点缀了小河边的秋夜,河套的水哗啦啦的响个不停,纵使没人洗衣服,这里头也是吵闹的。
一个身影把河里头红色的烟头吞噬了,荡漾的波纹里映出春和与景明两个人的眼。
“他们都说你不抽烟。”景明盯着春和露出的细白脚踝,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他们,他们是谁?我爹,我妈?你爹,你娘?还是谁?”
“女孩子抽烟不好。”景明说。
春和掐灭了烟头,从屁股兜里掏出半包烟和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根。
春和同他说话时从不注视他,景明看着她的侧脸也不说话。
烟圈一圈一圈飘到了墨蓝的天空上,远处几声犬吠嘈杂,像是在跟鸡吵架。
景明弯下腰在地上一堆杂草里捡起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他说“我刚刚下坡的时候,看见你在这里编东西。”
春和呆了一下,抬头看向景明,他们的目光交汇。
春和弯了眉眼,一仰脖子连锁骨看着都硌人。
她是瘦,真的瘦。
春和一把抢过景明手里的花环,直接把它丢进河里。
河水哗哗的淌,花环就随着河水哗哗的漂。
春和看着景明空空的双手,上面还沾着一层湿湿的泥。春和看着景明错愕的表情,眼睛里映出的是像疯子一般的自己。
春和心里头突然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汩汩流出来的血堵了她的嗓子,她拼命咽下,被卡的说不出话。
春和说:“这花环太丑了,不好的东西就该丢掉,做什么要费劲巴拉的挽留,有好的就去争取好的,不合适自己的永远都不合适。”
说着,春和用手掐灭了烟头,她手上有厚厚的茧,做出什么都不怕了。
春和转身上坡准备回家,刚迈一步就听到身后的水更大声的在哗啦啦。
她转头,便看见景明没挽裤腿就在水里去捡那个被她丢掉的花环,她记得景明穿的是名牌的鞋子,手上的表也是她没见过也买不起的款式。
幼稚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
春和,你要是觉得漂亮,我可以教你。
丑死了,我一点也不稀罕。
……
明明喜欢的要死,却从不想着承认。最后自己偷偷的喜欢,偷偷的学。春和已经习惯这样令人生厌的自己。
景明拖着一地的水向她走了过来,发丝上的水珠一串一串的往下掉。
春和踮起脚,下意识拿袖子轻轻擦了他的脸,笑到:“你是整个人都掉进水里了吗?”
景明突然捉住她冰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心口。
春和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她边后退边冷冷地说:“大老板还要下河套,我以为你嫌脏呢?”
景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咧开了嘴笑。
他将花环拿起,仔细地打量着,对春和说:“你看这花环,虽然被河水浸泡,但花朵却比其他的更加娇艳,放弃了实在可惜,因为在我眼里,它是我最珍爱的宝物。”
说着,景明将花环戴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春和看着景明满身狼狈的样子,他本来光鲜亮丽,变成这样,全然是因为自己。
就在这一天,春和好像预见了她和景明在一起之后的命运。
她压一压停在眼角的泪,转过身去,“景明,你这样真的是好没意思。”
春和抬起脚,往坡上走,一股力从身后拉住了她,她没站稳,硬生生的倒在景明身上。
景明身上没觉得重,没觉得疼。一个人,倒在另一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感觉,可是当春和直挺挺地倒在景明身上时,景明竟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
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骂作“小胖墩”的小媳妇,现在在他眼前,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景明环住春和的脖子,趴在她的背上,脑袋埋进春和的肩窝里。
“春和,春和。”
景明这样叫她。
“这些年我好想你。”
春和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了。
脖子上一直有水滴滴落,有些是凉的,有些是热的。
可是春和一点也不希望景明流眼泪。
婶子们说,男人流的泪多半是为了最爱的女人的。
春和抓了抓景明的头发,头发上的花环凝结着水珠。
春和扭过头来,冲着景明的耳边低声说:“可是怎么办?景明,我想让你讨厌我。”
五
到了第二天,春和一早便提了猪食桶出了门。
今年的猪比去年的肥,吃的粉粮也要多了一些,春和现在的身子骨不比以前,拎着桶比往年要吃力得多。
喂了猪,扫了院,春和拎了铁锨便往园子里走。走的近了就听见有水在响,春和看向井边,黑长的水管子蜿蜿蜒蜒的向园子里头伸展去,在水的那头站着的,便就是景明了。
景明看见了春和,冲她招手,傻笑着喊:“春和!春和!”
这场景着实刺眼,只让春和想起小时候。
她骑着大人的自行车,屁股连座儿都坐不上去,全靠一股蛮劲儿在那儿一下两下的蹬。
一到上学点,春和就骑着自行车到景明家门口接他,景明腿脚不方便走路一瘸一拐,春和就得等可长时间。
头顶的家雀儿吵吵闹闹的扑簌簌飞过,从门口路过的同学声音尖尖长长,比家雀儿还要闹人,他们肆无忌惮的喊:“小媳妇来接小相公,以后生个娃娃哄!”
每每都把春和的脸羞得通红,于是赶上这时候就总会听到慢腾腾的景明在她的身后大喊:“春和!春和!”
路过同学们的笑声就吵得更欢快了。
思绪转到这里,春和耳根子一红,本来要前进的步伐变得迟缓了,手里拿着的铁锨只觉得烫手。
春和转头就走。
景明从身后跑了过来,拉住她,“春和,早上好哇!”
春和没理他,径直走到井边把水闸关上,开始收水管,景明不说话,像个乖宝宝一样细心帮她缠。
天已经开始变成金色了,空气里有的地方是暖的,有的地方是冷的。
远山绵延起伏,一半闪耀在日光下,一半冷死在阴影里,秋风呼啸过山林,风里夹杂着呼吸与叹息。
春和看着景明一刻也不闲着的手,无奈地说:“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景明低笑:“你不用管我,我就喜欢这样。”
六
景明跟着春和进了屋,春和爸和春和妈已经去了后山,家里就只留春和。
春和放了铁锨,转头跟景明说,“你饿不饿,锅里有粥,还有熥的菜。”
春和停了一下,想了想说:“土豆炖茄子……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变没变。”
景明抬眼,诧异的看着春和,春和低着头,耳边的碎发裹着细汗贴在面颊上。
景明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窝在春和肩头嗅过的淡淡花草香,他心下一动,伸出手,将春和的头发掖在耳后。
“春和,我饿了。”
景明想说这句话想了好几年,他不管在外头干活干得多累,他一想到家里头还有小媳妇在等着他,他就浑身充满了力气。
春和,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