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近,那么远(小说)
我相信没有比走路更有希望。
他的身影没在这许久以来的匆忙或闲适的人流中出现,是时间还是空间出了问题?距离很奇怪,有时候那么近也觉得远,有时候很远却觉得近。时间也很奇怪,明明在等,它却溜走了,有时候没在等,它却来了。
天空大概因为阳光而蓝得通透,他的眼为什么那么真诚明亮,他的手是因为疾病而白嫩得通透吗?在那个叫菱芝的地方……。
只有20岁的时候,我刚到乡下的卫生服务站工作、生活。偏僻、无聊、沉闷,乡下地方所有的毛病在那里都有体现。只有一辆中巴车经过的门口,偶尔迎来院长的奥迪。看门大爷也给我们做饭,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看新闻。只要不忙,上班时间可以洗衣服,可以翻会儿书,也可以在院子里走走。我多数空闲的时候都沉静得严肃,像是报复那些怒放的鲜花,用冷酷的眼神让它们枯萎。
咳嗽声和啼哭声的交响乐是生活的主旋律,绵软好听的方言夹杂其中,它们的温柔过滤了各种令人不舒服的声音。譬如骂人,也是顶级绵软的,等你反应过来,那人早已满脸堆笑看着你,你只有生闷气的份了。
看门大爷弯弯的眼角牵引着黝黑的皱纹一直笑着。“你看着,今天晚上大爷肯定要回家去。”流明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通常和我一起值班的都是流明,他是医生,我是护士,注定要搭班。“你怎么知道?”流明笑得很诡秘很甜蜜:“晚上你看看我说得对不对就是。”他想了想又说:“我都摸出规律了,每周这天晚上他都回家,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我还不明,所以,流明就凑在我耳朵边说话。我骂他淫荡。露出来的小虎牙有点邪恶。
日子过得很重复很单调,也只有流明的那些话会带来一阵笑声。菱芝的同事都很小,超过25岁的很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罂粟花,微微开放,炫目美丽,令人勇敢也胆颤。
秋天和其他季节最大的不同不在气温而在风力。风把那个还有些燥热的午后扬得到处都是,晒在楼后面的衣裳鬼魅一样地飘着。我抱着我和红姐的衣服走向大门,一个男青年向我走来。与他眼神相遇的刹那,我的心湖像是丢进一颗石子,阵阵涟漪荡漾着心潮。白润细腻的脸微微泛着红润,眼睛让我联想到夜晚的猫头鹰,他停下步子,温柔地紧紧地盯着我不放。我低下了头朝卧房走去。我不得不出来,红姐喊我了。他坐在佘医生办公室轻柔地谈话。他出了佘医生的门取药,透过药房的玻璃窗看过来。我有些躲闪,又无法抵挡跳跃的心。他过来了,样子有点摇晃,我要给他化药扎静脉针了,我竟像给婴儿扎头皮针一样,双手发抖。红姐知道我的技术不行,她说:“没事的,他的静脉清晰而粗犷。”我看见处方上写着“陈生”,以为这是假名,土得和他的人完全对不上号。我看了看他,他正温柔地看着我。我是外乡人,只能用普通话“三查七对”,他没有说话,点头默认,长而浓密的睫毛一动一动,在说话的样子。白莲花一般的手,静脉如蚯蚓蜿蜒着,隐隐散发出青色的光芒。没有难度,一针见血。
他起身,我尽可能高地举着盐水瓶,送他到输液室的座椅上。他的西裤笔挺,右边的黑皮鞋踮着,脚掌有些用力,他走得不稳当,右腿有点弯曲,空闲的手臂晃荡起来有一种无力感。他的西装衣角随着脚步有节奏地缓慢摆动,一阵阵阳光的味道让我的鼻翼加大了运动力度。这一身西服面料讲究,剪裁精致,非常适合他。“多么英俊儒雅。”我心说,“这一点残疾可以忽略不计。”我坐在与他间隔两个空位的位置上,看着电视,用余光注视着他。他静静地盯着电视,不言不语。他用方言叫我,护士,挂完了。柔绵的方言更显得酥软绵长。我多么希望他能一瓶接一瓶地挂下去,可是他只消一瓶。我看着他缓缓起身,慢慢走出门口,下台阶时,有一种扶他的冲动。
“小王,小王……”红姐又喊我了。
红姐,刚那个人得的是什么病?“哪个人?”那个叫陈生的。“哦,你说小生啊。”红姐说,“这个病好像上学的时候就有了……,他在我们这一带很出名的,有名的学霸,上学的时候比我高几届,老师经常把他当学习的范本讲。”
红姐只比我大三岁,她在菱芝土生土长。“他呀,可惜了,老师们说他是清华北大的料,随便读读都是全校第一,全国奥赛都得过奖,全市作文竞赛也得过奖……”红姐叹了口气,“可惜,跟他不是很熟悉,我入校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对哦,处方上写着年龄呢——26岁。“后来他上大学了吗?”我追着她问。“不知道呀,只听说他销售做得很好。”
“他经常来吗?”红姐说,有时候一个多月就来一趟,也有时候小半年才来一次,说不准。
菱芝巴掌点大,和它的方言一样小家子气,绵里藏针。“外头人”,这是他们对所有外地人的称呼。对于我及其他几位外地同事,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毫不避讳在我们面前讲起“外头人”的种种不是。你仔细听又没觉得他们讲了什么坏话,但他们边聊天边斜眼过来的神情及话语中软得不行的语调中分明又带着几分蔑视和嘲笑。这种感觉就像蜂蜜底下被人偷偷放了稍许芥末,先让你甜得无语,吞起来喉咙又发痒发呛,你还只能笑着说,真甜。
在菱芝待久了,总会有些变化。外头人都听得懂方言了,哪怕是弦外之音,偶尔还能说上几句,但一开口就彻底暴露“外头人”的身份。流明的女友来过两次不来了。外头人流明说,女友因这里太偏僻要求分手。我搞不清楚他说真说假。外头人志东正在追求总部的药房主管,据说那主管年纪比志东大好几岁,长得不好看,但不是外头人。护士小蔚和总院办公室主任好上了。因为她是外头人,主任父母不要她。大概也是遇见真爱了,分分合合,主任冲破万难和小蔚领了证。
经常有同学来看望红姐,她对他们客气又保持着距离。因我和红姐走得近,也就和她的同学熟络了。有一位男同学经常来,找我,找红姐,只要我休息,就想带我出去溜达。红姐对我讲,这位同学老实,他爸也老实,他爸都听他妈的,他很像他爸。我没接话,红姐对我很好,她说,你在这里要过得好就得找个本地人,本地人会和你相处也主要是看中这份安稳的工作。
我每天在洗手间对面的宿舍里睡去,也在那里醒来,红姐有时会睡在宿舍陪着我,她的家骑车五分钟就到,有时候也会邀请我在她家留宿。有时候我也搭乘中巴车到城里,那个女售票员和我一样,也是外头人,嫁给了菱芝的男人。她跟我说话时,眼里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
来来往往的病人还是那些人,只要他们一开口,我不用抬眼就知道他们哪个是哪个了。那天中午我替药士在药房值班,听见一阵特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轻柔。我心“突突”跳了会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陈生来了,和第一次来几乎没有区别,即便残疾也是那样迷人。我趁没有病人便进了佘医生办公室听他们说话。“又痛了?”是佘医生关切的声音。他轻轻地“嗯”了声,没再说话。“那还是老样子好了。”他点了点头。我忙进了药房,等他来拿药。我不敢与他对视,我等待他主动说点什么,可是并没有,我把药袋给他时,他的手指在颤动。
“小王、小王,你来下,我现在忙,这个你来扎啊。”我匆忙跑过去化。糟糕!扎过头,肿起来了。我小心地瞄了一眼,他没任何反应。“不好意思,要重扎了。”他没说话,我说您按好,过会儿我帮你扎。他点点头,另一只手缓慢地来和我的拇指交接。“能行吗?要按得用力些。”他轻声回答没问题。他坐着,我站着,看着他松软的头发,想起书上说发质柔软的人性格温柔。也许是久做“外头人”的落寞与无助吧,我想抱他,抚摸他的发。“看看还会不会渗血?”我再次捧起他白嫩的手,虽然抖得有些厉害,但比女人的手好看百倍。它的温热温暖着冰冷的我。“你的手真冷。”他说得很轻,还用方言说,我不确定自己听清了。“什么?”他低着头不言语了。
“要不要上洗手间?”佘医生过来问他。他说,不用。“需要的话叫我。”佘医生说出了我想说却不说不出口的话。半个多小时,我还是和上次一样离他两个空位陪着他。他不言不语,我无法言语。
他缓慢向大门口走去,我默默看着,“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问自己。
他眼睛里有火射进了我的眼,燥热,有时候又冰冷。迷人的眼睛,玉璞般的脸、好看的手,还有松软的头发在我脑中挥不去。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呀,他是那么害羞,比我还害羞,脸红得那么快!
我多么希望红姐或者流明看出了我的心思,可是他们并没有,我藏得那么好吗?有几次,我缠着红姐带我去各自然村转悠,有时候也叫流明跟我一起去,但从没有遇见陈生。说来也巧,休息天我坐中巴车出去,他也在,他对我微微笑了笑,柔声问道:“去市里吗?”我低着头轻声“嗯”了一声。“你是外头人?”邂逅的兴奋,走近的欲望,瞬间如同灼热的铁块丢弃在水中,“嘶嘶”地冒着气泡。
“你看起来真凶,男人会吓跑的。”流明经常打趣。我说你不是男人么,怎么不跑?他上来抱我,要亲我。要知道,值班,又遇上大爷回家的晚上,又没有病人,就只剩我和他。我用劲推他,他半开玩笑说,我们好了吧?我咬了他的手臂,直到他松手。
夜黑风高,竟来了个病人,三岁的孩子。流明开好药,认真中夹着戏谑:“行吗?”接着,他又说,家属强烈要求挂水。一般情况,红姐不在时,遇到婴幼儿病患,他都是开口服药的。我知道这是一种关怀,也是一种轻蔑。我争了口气说,没问题。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一躺在输液台就竭力哭喊,年轻的父母哄着,也像哄着他们自己。爸爸妈妈轻车熟路按下孩子的头部,流明双手压着孩子的小腿,一条静脉清晰而笔直,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像在擦拭汗液,我拿起紫罗兰的小号针头,有一点点外人未必看得见的抖动,轻轻进入。很好,见回血了!随着女孩儿的哭喊与挣扎,父母终归是心疼,我还在固定的时候,他们稍稍松了手,孩子的头狠狠扭动了下,针头偏移了,瞬间,扎针处肿成了一颗蝌蚪。我无法原谅自己这个低级错误。年轻的父母扫了我一眼,那种被人轻视的莫名之火熊熊燃烧起来。我哑口无言。
家属叫来了家在附近的佘医生,佘医生带来了妻子,她是那一带有名的扎针神手。“这么清晰,还会扎肿。”家属抱怨,又斜眼看过来。那方言像风中的鬼魅。“本来我们不想来这里的,就是大晚上的……”这些语言都不属于我,属于我的语言只有“扎针”,显然,这一门语言是我的弱点,也是关键,它杀人于无声于无血。佘医生的妻子笑着和他们嘀咕,又多次笑着瞥瞥我,那是胜利的喜悦与炫耀。流明不知是同情还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看我,不说话。那个诙谐、有点邪气的流明哪里去了?我好想问流明:还要和我好吗?
没有委屈,没有抗争,更没有成长,机会稍纵即逝,外头人的机会更是少而又少。人为什么要争那点看不见的东西呢?没有机会便可以少干活,让那些静脉都滚到更远的地方吧。菱芝,天高皇帝远,瞧不起,不来便是我的安逸!
流明说我的脸越来越黑了,红姐说我的口越来越臭了。没有什么让我愉悦的,我也不让谁舒坦!药房钥匙被反锁了,女人内衣被偷了,早早孕试验纸总是找不到。有时候,服务站里的人为这些琐事忙得鸡飞狗跳。佘医生边看我边叫“恶着,恶着,真恶着……”让我找个菱芝男人,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那个什么生,他不也瞧不上外头人吗?去他妈的,我才不想他!
冬天说来就来,菱芝的冬天是最湿冷的,那些蜜甜的方言好像遭到了报复,我在心里邪恶地笑。我的手冷得刺骨,拿起或嫩或老的手,看他们一阵寒颤一阵疑惑,我就高兴。好嘞,看不见静脉,那就用力拍打呀,这些找打又吃软怕硬的人啊,打打就顺利见血了。哇,这人不用打,几条粗壮的静脉弯弯曲曲地膨胀着。好,不打你。“啊。”一声不轻不重地叹息,我心里也叹了下,这针下去竟然没见血,好生奇怪。好,换条静脉重来,又没中,我准备退回来再找,我知道我遇见了“滑脉”。他竟“嚯”地起身,抽出屁股下的凳子砸过来。我呆若木鸡。他的怒吼像一个个巨石没完没了地飞过来,我一句也没听懂,止血钳竟也向我飞来,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戳中我的肩膀。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有点莫名其妙,我忘记了悲愤,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歉意。是谁拉开他的,我看见了他身后的眼睛,猫头鹰般炯炯有神,有些吃惊有些柔情。我终于缓过神来,已经习惯各种轻视的我又有何惧,如果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不出现!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小卖部打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顾不上盯着我的眼神,泪水一波又一波涌了出来,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母亲急切地问,怎么了?我努力吞咽着。“得了重感冒。”我屏气擦去叽里咕噜的一大串鼻涕说,“没事我挂了。”
头不敢抬,大步出了小卖部,我捂着嘴,不让哭声爆发。暖阳铺着路,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尽情哭。白杨一棵棵,白云一朵朵,仰望着高远深邃的蓝天,泪水还没有止住。有人朝我走来,那么近,是那件好看的西装。他上来拍我的肩,我摇摆下摆脱了。“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只是我走得慢,你要等等我。”“要你管!”我背对着他哭喊。几分钟后,我心里竟有一阵高兴也有隐隐的歉疚,但我依然装得很高冷。不出五步我就甩开了了他。我还是放慢了脚步,听见他重重的喘气声,停了下来。“如果你等不住可以不等我。”我不敢看他,盯着正在迈步的脚,终是不忍心,我停下来等了好一会儿,并不看他问累不累。他的话里有一点笑声,不累,只是看的人累。他的声音消融着我的冷漠。“路走多了,才活得更长。”他的话让我接不下去。
我走走停停,他赶上来问我还想不想哭,把纸巾给了我。我低着头,鼻子一酸,想要哭,却笑了,但没出声。他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估计是没看见这被硬生生憋回去的微笑的。不知道走了多远,蓝天里有了黑色的影子。我常微微转身望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他和初次遇见我一样,紧紧盯着我,淡淡笑着,脸色潮红。“真不让人省心,走得那么远,要是出了事怎么办?”红姐在电瓶车上瞪我,显然很生气。我看看红姐,看看正靠近的他。他甩了甩垂在额上柔波般的黑发,轻声说道,“快上车吧。”我迟疑地看着他,看见他有神的眼睛里有悠悠的蓝色火焰。“我需要多走路锻炼。”他说。我上了电瓶车,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偷偷回头看他文雅匀称的身形,甜蜜一丝丝一缕缕涌上心头。渐渐地,他远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
时间没有变得更糟,也没有变得精彩。红姐被调回总院,这里再也不会有人对我好了,除了陈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很多次我想向佘医生打听。可是“恶着、恶着……”的叫声我没忘。
转眼,我在菱芝一年了。过年后我就不再来了,父亲已托好关系,帮我在家乡医院找了份工作。陈生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我踏上归乡的月台。
我再没有见过他,即便在梦里。只是,我变得喜欢走路,期待有人轻拍我的肩。如果他叫我陪他慢慢走,我定会在他左右,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