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乡村人物二题(散文)
说实话,我们那时候确实“懂事”了。初中有生理卫生课,只是,学到“生殖系统”时,老师不讲,让自学,并且规定:男生看第几页到第几页,女生看第几页到第几页。虽然都偷偷地把女生的那几页都看了,可对男女之事仍然懵懵懂懂。他们的这些下流话,倒是成了真正的启蒙。
每到这时,吉子都两眼发直呆站着。他们就骂:你个死吉子,光站着想媳妇不干活,这么懒哪个姑娘喜跟你。使劲干活,看哪天帮你捉摸个。吉子就回过神来,死了命地干了起来。
有时候,几个泼辣的娘们也会参与进来。有一次,几个人又胡咧咧得不成话说,吉子就又发呆,裤子顶得老高。一个娘们过来对吉子说:“我说吉子呀,你裤子顶老高有啥用啊,会吗?跟嫂子走,咱到那边高粱地,嫂子教教你。”跟真的一样,往吉子面前一站,胸脯一挺。那个时代农村娘们没有戴胸罩的,那个娘们虽然四十多了,可夏天穿得单薄,两个下坠的乳房也是鼓胀胀地,乳头都能看清楚。吉子呼吸粗重,眼睛发直,直愣愣地盯了一会,伸手去拉那个娘们。这一下,把那个娘们吓得叫了声“我的妈呀”就跑了。她的男人赶过来,把一捧烂泥巴摔到了吉子的裤裆上,骂道:“你个死玩意,还他妈真敢,回家找你娘去。”
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吉子的父母已经相继过世。虽然再没有一个“队长”护着他,但再也不是“凑大帮”干活,各人忙各人的,也没有人闲得故意去欺负他。吉子种着责任田,小日子过得倒也还凑合,只是仍旧一个人单着,眼看着往四十奔了。村里大凡像吉子这样的光棍,都暗地里交往几个相好的,帮着拉拉帮套,或明铺或暗盖地混后半生。吉子却老实,从没听说过他这方面的事情。后来,有人撮合着,从人贩子手中,花了一千块钱给吉子买了个云南的姑娘,算是成家了。那几天,吉子特别兴奋,兜里装着香烟和糖块,见人就分。有人一边抽着吉子的香烟,一边打趣,说吉子啊,这回舒心了吧?劲有地方使了。悠着点,看你眼眶都发乌了。吉子就一边点头,嘴里嗯嗯地应着,一边又分烟分糖。
好景不长,没几天,那个云南姑娘就卷了吉子的钱消失了。原来那帮人是放鸽子的,专门坑吉子这样的老光棍。
慢慢地,人们发现,吉子不再上山干活了,整日东游西逛,蹲在墙根底下和一些老人晒太阳,承包地荒得草有人高也不管。有人说他,他就一句“有啥意思”,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到了秋天,地里好赖长成的庄稼也不收了。后来,还是几个人看着到手的粮食不收太可惜了,替他收了回来。他倒好,连句谢谢也没有,反倒说:“爱动弹”。
人们都说,吉子是因为媳妇跑了,受了刺激,彻底膘(傻)了。另一种说法就有点瘆人了——他是被水狼(黄鼠狼)附着了,因为他这年曾打死过一只带白毛的水狼,那可是成了精的水狼。证据就是,他不在炕上睡觉,而是在一口垫着干草的大缸里,这已经不是人的习性了。吉子多了一个习惯动作:走路时,不停地用手在头上抹一下,再抖抖手,甩一甩,然后再抹,再甩,似乎头上有脏东西或是无尽的烦恼,需要不停地抹下来,甩掉。本来挺老实的吉子,还有了个奇怪的暴力习惯:爱砸尿龕子(尿桶),过去是那种泥陶的尿龕子。他在村里转悠,看见了,不管是谁家的,甚至人家正挑在肩膀上的,上去就是一石头,谁也拿他没办法。有人说他打死的那只水狼,当时还没死,就是被他扔到尿龕子里淹死的,也不知道真假。他这行为倒是促进了村民的更新换代意识,都换成塑料的了。
吉子不再洗脸,不再换衣服,已经是一个彻底的膘子形象了。他偶尔还和人打招呼,和晒太阳的老人聊聊天。你若是闭着眼睛听,绝对不会知道他是一个膘子,甚至有的时候还能来上几句让你哑然失笑,而且还有点道理的话。在他膘了第二年,快过年了,上级下发了一些救济物品,村支书给他送去一袋面粉,告诉他,面袋子要送回来,人家要回收的(当时没有一次性的编织袋,面袋子是棉布的,都回收)。他一句话把支书噎了回去:整袋白面都给了,还差个破面袋子?
坐吃山空,再富裕的家庭也承受不了,何况吉子本来就没多少家底。他开始卖家里的东西,什么都卖,到最后,把门窗框都砸下来卖了,父母留下的房子只剩空架子了。要不是他已经出嫁到外村的姐姐叮嘱村支书千万别让他把房子卖了,再加上村里人也不敢买,这空架子怕也早就没有了。他唯一不肯卖、保存得很好的,是他睡觉的那口大缸。
吉子有三不,很令村里人“佩服”——不偷、不抢、不要。饿了,就到山里捡苹果或者花生什么的,只要是能吃的,都行。他捡苹果只捡别人扔掉的坏苹果,绝对不会到树上摘一个;捡花生只到人家收获完了的白地上捡,甚至春天捡耕地耕出来的已经发霉的花生。他总是捡一个吃一个,吃饱了算完,不多捡一个,更不会多捡了收着下顿吃。若冬天大雪封门,没处捡,就到村头的垃圾堆捡,绝对不偷不抢不要。有好心的人送给他馒头吃,他先打量一下馒头的大小,若是吃一个就能吃饱,绝对不会拿两个,也绝对不会说声谢谢。
照理说,像吉子这样的人,身体早就垮了。可奇怪的是,二十多年了,谁也没见过他闹什么病。去年有一帮卖药的,带着仪器到村里免费体检,有好事的人把吉子拉过去检查了一下。不知是真是假,吉子的身体竟然没有一点毛病。体检的人惊呼,六十出头的吉子,竟然有一颗二十岁年轻人的心脏。
今年五一节回老家,和几个人一起上山采刺槐花。打老远就发现山坡上有一闪一闪的亮光,似乎在向我们召唤。走近了才发现,花海中有一个戴草帽戴墨镜的人正在采。很美的画面,那一闪一闪的光亮是墨镜的反光。待走到跟前才辨认出来——吉子!看他那一身衣服,脏得恶心人,简直太玷污这么美好的槐花了,我甚至要放弃在这里采摘的念头。却又发现,他摘花摘得极仔细,一枚一枚地摘,而且只摘似开没开的花,摘一枚,轻轻往嘴里送一枚。动作缓慢优雅,像个贵族,似乎生怕弄疼了娇嫩的花,竟然还翘着兰花指。假若换成林妹妹或者宝姐姐一样的古装美女,这该是一个多么醉人的画面啊!
我正愣着,听他说:“回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能认出我来,我勉强应了句废话:“怎么不带个篮子?”他不回答,只说了一个字:甜。过了一会,大概是他吃饱了,没打招呼就走了。远远地,听见他唱“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良田万顷,死后一抔。”我瞬间汗毛倒竖,呆立在那里,手中的篮子也差点掉到地上,想起了他被水狼附体的传说。吉子只上过三年小学一年级,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就是个文盲,这样的话怎么有可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我愣在那里半天,感觉脖子后面冷风飕飕地。望着吉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了《红楼梦》里的跛足道人,正唱着《好了歌》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