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烛光下的苹果饭(小说)
风把残破的窗户纸吹得忽闪忽闪响。从那儿掠过的风,就像长了灵巧的双脚,跨过木格窗棂奋力扑向屋内唯一的光亮——那盏外表存积着油垢的煤油灯火,恶作剧般使油灯的桔色火苗猛一哆嗦,缩小。“嘭”又燃起来。看来风并没有真正想扑灭灯火的意思,就在刹那间舔上去又迅速溜走之际,一股黑烟弥散开,刺鼻难闻。
在我看来,风不是那一股,而是很多股,感觉中它有粗强和细弱之分。但风又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甘寂寞,好张扬。它把菜园子里豆角秧子上的绿叶子吹黄吹皱了,让那豆角干瘪瘪地晃悠,没了花蕊的香气,连蝴蝶、蜜蜂也很少往来了。
可是,白菜叶子上的花大姐(七星瓢虫)就不经风吹,只细微的风就能把它那华美的外衣掀起,脚站不稳,身子在叶子的边缘差点失控,奋力挣扎一番,才迅速往深处爬去。
天色昏暗,空中大片灰色的云被风吹得哆嗦,像要哭泣得样儿,而那些吹进墙角旮旯的风却可着劲儿往前冲撞,撕破脸面地怪叫着打破了那儿的寂静,又顿觉没趣儿,干脆自行消散了。
至于风奔跑的速度有多快,就看鸡的模样便知晓了。那些染上洋红抹上洋绿的鸡,漂亮的羽毛被风掀起,就像风儿吹抚在了花朵上,柔软轻飘的花瓣时儿散开时儿合起,奔跑起来只见那“花杆儿”的抖动。
娘在灶上忙碌地做饭,我帮她在灶火窝里用火棍调理着灶膛里的火。妹妹坐在门槛上呆愣地听风声,弟弟在侍弄着他的蝈蝈笼子。蝈蝈笼子原本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早晚叫得欢实,天一凉,即便他拿了再鲜嫩的白菜叶子喂,都不怎么爱吃,也不常听到响亮的歌唱了。
娘嫌我捅不着火,弄得满屋狼烟呛人。她正往锅里下粥糁子,需要急火,好翻滚起水花来,火候小会使下在锅里的粥糁子落滚,容易糊锅。
弟弟呛不过,护着他的蝈蝈笼子就往外走,气哼哼地甩下一句:“连锅都不会烧,长大了看谁娶你!”
“滚一边去,稀罕你管!”我没好气地向他叫嚷着。
也不怨他们的埋怨,我还不怎么会烧火,只知道往灶膛里实实地添柴禾,把火苗都压死,尽管左手还不停地呱嗒呱嗒拉着风箱,仍燃不起旺火,光冒灰烟。我在低处是没觉着,娘在锅前被呛得咳嗽了,眼泪涌出了,“用火棍——捅——捅!”她说。我拉着风箱,一边捅着灶膛里的柴禾。“嘭”一声,火燃旺起来,没来得及躲闪,脸被窜出来的火苗炙烤得火辣辣地疼,头发被爎焦了,气味很难闻,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再添一把柴火,好让粥糁子随着水花上下翻滚,不至于落锅底。若是熬成带糊味的粥不光难喝,一家人都该埋怨我这个司火者的无用了。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天色也暗淡得厉害,妹妹起身回屋里。就在她刚走至炕前时,突然,屋内骤然闪亮了一下,紧接着感觉整个房子的颤动,门也哐当哐当地响,紧跟着“咔——嚓嚓”雷声滚地而来,妹妹吓得直往被垛间躲藏。看来要下雨了,我们都觉得这样。
“雨来了,快去关后窗户!”娘吩咐我们。我和妹妹都没动,因为害怕。呵护着蝈蝈笼子的弟弟跳上炕,砰砰地关着后窗,“养你们有啥用?这点小事都不干!”好大的口气啊!娘冲他笑,我想和他争辩,又一想算了,让他这一回吧。
忽然又想到,肥皂盒还在外面的洗衣石台上呢,如果被雨水泡了,再洗衣服就遭殃了,这可不行,得拿回来。为了上学时候能穿上干净衣裳,我也顾不得怕了,扔下烧火棍到院子里。天灰黑一片,感觉风中的雨点东一滴,西一下地落下来了,院子里的鸡鸭和狗都找了地方躲避起来了,一时听不到它们闹腾的声响,似乎又觉这院子里少了些什么。我端起树下石台上的肥皂盒往屋里跑,又帮娘把一些干柴禾装在排车上,拉进了大门洞里。
饭烧中了,灶膛里火不那么红火闪亮,剩了微红一片。房间里混杂着玉米糁粥和柴禾燃尽的香气。娘把一棵老白菜扒去外邦,留下一朵白菜心儿清水滤了,放案子上切成条丝状盛了满满一盆,再抓了把盐撒进去,到屋门框上拽下几个干辣椒切碎了,淋上香油合拌。白菜心经盐一淹折了许多,细碎火红的辣椒经了香油的浸润鲜亮无比,闻着挺香的拌菜勾起了我的食欲,不觉肚子咕咕叫起来。
弟弟憋不过,跳下炕放着响屁去小解,“又吃这破饭!”他叹着气时,拉开一道门缝儿向着外面撒尿,我和妹妹别过脸不看他。“不要尿到屋里了——臊!”娘说他。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父亲还没来。外面的雨下大了,他又走至哪儿了,啥时才能回来?父亲是乡村里的画匠,走街串巷的专给一些老年人画像,所到之处碰到饭时,粗茶淡饭也能吃上,所以父亲在外边也交接了不少朋友。但父亲是比较挂家的人,无论白天走多远,早晚得赶回来吃晚饭的。
关了门窗,雨是潲不进屋里了,无数的雨点汇聚一起,劈劈啪啪抽打在窗子和门板上,即之哗哗流淌,像似受了委屈的孩子合成的哭声不断。外面又这么黑,父亲淋雨了没有呀?我一直在想,
弟弟妹妹熬不住了,都喊饿,娘说你们就别叫喊咧咧的了,雨都下大了,您爹没来再等等吧。弟弟八岁,妹妹十岁,我十三。也许弟弟仗着他是男孩的缘故,我们处处得让着他。他淘气,上学不学好,伙同一帮小伙伴上树掏鸟窝,被马蜂挨蛰;那褂子上的扣子被树枝子拐,或和小伙伴们打架撸得还剩一个站岗的;还有一次大概是闲得慌,找不到玩具玩,悄悄把好端端的自行车,拆卸得七零八散,一箩筐都能装起。可分吃东西时,他比谁都刁滑,吃了自己的,又去抢妹妹的,妹妹不让,两个人没少干仗,有时我会嚷嚷着把他们拉开,结果妹妹因大两岁反被娘数落,心受委屈了气得就知道哭鼻子。
此时,弟弟在侍弄着他的蝈蝈笼子,他把一些残渣和蝈蝈屎倒出来之后,引逗蝈蝈叫,可那蝈蝈缩在笼子边缘,瑟瑟抖动就是不叫,“饿了吧?不行!我得给它掐点鲜白菜叶吃”当他把笼子放高桌子上时还不忘瞅妹妹一眼,赤脚走至门旁拉开一道缝儿欲出去:“娘的,这雨下得真大,他秃尾巴老李也不来了,来了好快叫这雨停下来呀!”
我知道弟弟所说的秃尾巴老李并不是真人,而是条断了尾巴,常出没于云端里的黑龙。据说当年被娘生下他时,一看是条小黑龙,惊恐万状的父亲持刀剁掉了他的尾巴,黑龙忍痛,腾空飞入云端不见了。可为了报娘恩,和保一方平安,他是召之即来,呼风唤雨一番,使地方百姓的日子过得风调雨顺,更加和谐美满。
娘坐在炕沿上正专注地纳着鞋底,听弟弟这么一说叨,便抬起头看他,刚要喊住时,可弟弟已打开房门钻进昏黑的雨里去了。等他折回来时已成了个落汤鸡,他把扯下来的鲜嫩的白菜叶放一边,把湿衣服脱下,蹲在炕上冷得瑟瑟发抖,在打着喷嚏的间隙,不忘吩咐我快去喂蝈蝈。妹妹看了他一眼,呲着牙幸灾乐祸地笑,娘拿了条单子搭在他身上了。滴着水珠的鲜白菜叶子被我伸进了蝈蝈笼子里。蝈蝈果真匍匐在上面,腿脚伸展开来、花瓣儿嘴用力地啃咬,长长的触须抖来抖去,显得好不快活。
雷声和闪电像一匹匹奔跑的烈马,跑过的马蹄之后,乌云被炸开了花,显出亮的白光。这时刻,雨小多了,但天空仍是灰黑,阴云还没完全散尽。再说天空也亮堂不起来了,因为已过了晚饭时辰。吃饱喝足的蝈蝈展开翅翼,合着节拍唱起歌来,那歌声很有穿透力,在寂静的空气中播散、清脆而响亮。娘起身,她眉头紧皱,很不耐烦地往炕上扔下手里的活儿,站在门口望望天,回头又看着我们“您爹也该来了,他没带雨具,该不会淋湿吧”
“他才没那么傻呢,说不好半路上躲到看瓜人的窝棚里,好吃的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了,也说不准正逮住一只野兔子烧烤着吃呢。”
娘被弟弟的话一时逗乐了“您爹哪有那闲功夫,别说没有,就是有还不得给您这些馋嘴猫留着。”稍作停息,娘的眼又睃了我们一下。弟弟撇着嘴“哏,那也说不好吧!”
“刚才霹雷闪电的,该不会躲到大树下避雨吧?”娘忧凄地说“不行,我得出去迎迎他去!”她摸起门后的一把伞,撑开着跨出门槛时,回头还不忘嘱咐我,往锅灶膛再添一把柴禾燃起。
其实,娘也是一时糊涂到没了主见,她忘记了我爹的绘画用具都是不能淋雨的。画搭子左右两个兜是娘打好的袼褙附上布做的,如果淋了雨就软塌了,那兜子里的画纸很难买,可不能受潮,这爹也是知道的,平常怕折了,碰都不让我们碰,画搭子里最不值钱的是那个小玻璃瓶儿,里面装着煤油灯烟灰熏积成的“黑烟脂”还有碳素铅笔,这些就是父亲绘画的全部家当,缺一不可的。
锅里又发出粥的咕嘟咕嘟的响声,锅盖上也热气腾腾的了。“到啥时候才能吃饭,我都要饿死了”弟弟嘟囔着,看来他是真饿了,瞅着锅的眼神很贪馋,就像他生出来八年没吃过饭似得。
“就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偏不吃!”妹妹故意气他。
“你个二黄毛丫头,啥都不会,编辫子还编翻的,只会养一窝的‘黑母猪’!”弟弟嘲讽她。
妹妹反击“你个放屁精,豁牙子,小心吃饭再把你的牙硌掉,叫你吃不上饭,饿死你!”
“黑母猪”是指妹妹头上曾长满过虱子。她的头发稀少,就能看到头发根下的虱子迂迂爬行,被娘拿了刮头篦子刮,落了一层。而弟弟的大门牙已掉了两颗了,咬东西他都喊疼。经妹妹这么一挖苦,他就气得不行。平常他一理屈,会火烧了屁股一样的喊叫,知道娘会护着他这个宝贝儿子,呵斥妹妹,现在娘出去了,就知道他二姐不会再让他,真打架也占不了光的,心里憋慌着,显得有所气馁。
几只毛脚苍蝇围着热锅盖嗡嗡乱飞,我拿苍蝇拍子拍打,拍不着。弟弟就拿了他的褂子抽打,一下,两下……真巧,打到煤油灯上了,煤油灯一滚,滚碌在锅脖(炕与锅的衔接处)里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刺鼻的煤油味儿浓烈。弟弟知道闯了大祸了,他躲在炕上再不敢吱声。
“这下好了,该喝煤油粥了,看来了不揍死你!”隔着黑妹妹说。
我的心砰砰地跳,娘这刚出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黑灯瞎火的该怎么办呢?就想哭。
“你就不能往灶膛里添把柴禾燃着了?”炕上的弟弟发话了。我摸索着到灶膛,添了把软柴禾捅着,趁着火光我找着了火柴,把过年时还剩的半截蜡烛找出来点燃,顿时屋里亮堂堂的,比煤油灯的光束强多了。我这才看清在锅脖子里,煤油洒的到处都是。炊帚上,抹布上都浸满了;勺子、铲子、碗筷,锅盖上落的都是煤油点子,心里又一咯噔,不知粥锅里有没有?
看着这情形,我懊恼极了。也怨我,如果不拍毛脚苍蝇,弟弟也就不会拿褂子抽打了,这一锅粥可咋整,都瞎了?糟蹋了东西,那爹娘来了还不得打骂我们!?一想到这就有些提心吊胆。我看一眼正想打盹的弟弟,妹妹也在看我,她就连连抱怨开了弟弟,被弟弟听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再没心事睡了,以男子汉的口吻,但底气不足地说:“咱收拾了不就完事了”
“说的容易,你收拾,叫你收拾!”妹妹抢白他。
我看他俩又要吵起来,连忙制止“算啦,我们一起收拾。”
等我们把一切都擦洗干净之后,屋里的煤油味儿就没那么冲鼻了,再打开门和窗户,让外头清凉的空气灌进来,之后再关上门窗一起等着爹和娘回来。我们还说好了谁都不许提打翻煤油灯的事情。
桌子上的“北极星”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地发出“嚓—咔、嚓—咔”声响,时间就这样不经意地被摇摆走了。又过了半个时辰,仍听不到大门或院子里有响动。外面这么黑,该不是爹又迷路了吧,可娘作甚?等不着爹还一直干等?!
说起父亲好几次的迷路,很邪乎,他说是碰上“鬼打墙”了。都是夜太黑,他骑车慌着回家赶,走着走着,忽然就没方向感了,就觉后头有人跟着,你走他走,你停他停,回头看吧,原来有一荧光在闪动,最后走来走去,才又回到了原处。我们听着心里寒煞,头发根根竖起,但都还想听。父亲又说那没什么好怕的,闪动的荧光也不是什么鬼火,而是坟地里发出来的磷光罢了。碰到这情形时,父亲会停下来索性不走了,先抽着烟定定神儿再说。过一会一看,那“鬼火”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他这才想清路途往家赶了。
这次不会是又迷路了吧?再说万一碰到劫路的也没好呀,父亲能斗过谁?人家让他去挖河沟,他都干不了那活儿,真遇到坏人时会不会把他给害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我们就这样瞎议论开了,就不往好处想,越说越怕。如果父亲真被遇害了,剩我们和娘,那我们还不得受气受死?光那队长老婆也受不了,看着她男人往谁家跑了,她就会在后面跟梢,过后辱骂人家勾引他家男人了。她也不想想他男人是什么德性!矮胖身材,疥蛤蟆一样的脸。不过是当着队长有点威势,在村里,反正我娘是没挨过她骂的不多的妇女之一。
“那我就吃不到他买的好吃头了”弟弟忧心忡忡地说。
“你就吃精,爹都没了还吃什么!”妹妹抢白他。
“你多好呀,戴上你的小红帽子,可以去河南找你城里的娘享福去!”弟弟很明白似得说妹妹。
他所说的所谓“城里的娘”不是指别人,正是我们朦胧记忆中长得很漂亮的菊姨,早些年她和父亲在同一个工厂里做事。关于父亲和菊姨的关系是怎样的?我们不清楚。妹妹小时候戴过的一顶红呢子小帽,好几年了也不破,娘就说是菊姨给买的,她说时还白过父亲一眼,那眼神里仿佛装着好多我们不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