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窗口(散文)
一
我时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望,有时,什么心念也没有,就想在窗前站一会儿,习惯性地向外望一望。望一眼周围房屋,大墙,大墙外的柳树,柳树外的马路,马路外的更多的房子。很多的时刻,是望一眼外面的天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站在窗口向外望的。有时,我还时常拿本杂志或者书站在窗口翻看。其实,屋子里的光线并不暗淡,我们楼道都是透明的厚玻璃墙。南面,只有抵达我腰下的墙,上面全是大玻璃窗子。即便现在是冬天,采光也非常好,屋子里很明亮,还很温暖。可是,我就是喜欢站在窗前,向外看。我好像是喜欢窗口那种存在。好像窗口以外总有正在发生的事物,在诱惑我投去注视的目光。其实,很长时间,窗外什么新异的景象都没有出现。比如现在正值腊月,外面的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我的一位女友写过一首诗就叫《冬天的树》,她写到,冬天的树,向着天,空伸着手臂,仿佛死了,却还活着。我很少提及冬天的树,我很少在冬天的树下停留,我很少思考它在风里的寒冷和痛苦,我在被寒风吹着走过那些树的时候,往往对它们熟视无睹。我想它命定就是这样的姿势,就像我现在必须走在冬天,但它比人耐寒,会自然而然的抗过冬天,我们人则需要屋子的庇护,需要火,需要棉衣,需要食品。需要欢乐,需要爱情亲情友情,渴望摆脱疾病痛苦天灾人祸等等。我不知道它在北方的冬天,还会有什么其它的姿势。我只是知道,树,从不会因为冬天到来而死去。在冬天,它就是这样的活法。很多年,它们从没有在我们的窗外老去。
老去的是我们的屋顶。此时,我不用抬头,望着窗外,就知道我们的屋顶哪里翘皮掉下几块碎片了。我不用再看一眼,就知道我们的屋顶,有怎样斑驳的图像了。十年了,我每天都在这个屋顶下,或坐着,或站着。或埋头写字,或与人交谈,或站在窗前。心情或欢畅愉快,或忧郁暗淡。我和几个人把这个屋子的屋顶都坐旧了。我们的屋里走进走出很多人了,走远的人,有的已经杳无音信,有的已经到了人间之外的天国或者地狱。我仍然还在这里。我不知道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看到我,会有怎样的评判,是否,我与十年前的自己相比,也早已经判若两人。我时常不经意的在同龄人的头上看到白发,就格外注意自己的头发,是否有白发出现。有时,站在窗前,拿个小镜子找白发,哦,还没有找到。这时候,我便手拿镜子,望一望窗外。
我目光里的窗外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房子。工厂的房子,政府的高楼大厦,别墅家园,村庄的房子。我的四周最多的是房子,能够望到的房子以外的事物,最大的是天,天上飞的最小的不是燕子蜻蜓蝴蝶和蜜蜂萤火虫,也不是蚊子,好像是比米粒还小的尘土般的迷迷虫……
二
记得,早年刚参加工作时,我住在三楼南面向阳的一间宿舍里。当时住两个人。我经常站在窗口,看窗外不远处的麦地。那时,我仿佛是一个寄居在这里的陌生人,很难与环境协调起来,也不会与人对话。那时,我不知道工厂里曾经有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上班不穿裙子。那时,我刚从城市学习三年,回到小城。最爱穿三件裙子。一件是枫叶图案的短裙,那时,我将近一米七零的个头,体重一百一十斤,穿那件杏红色地的枫叶裙,上面再穿一件短衫,很好看。我还爱穿一件藕荷色的纱裙,那是连衣裙,我喜欢穿着藕荷色的纱裙上班,喜欢感到自己穿藕荷色纱裙时独一无二的感觉。还有一件是我自己织的黄色的细毛线裙,配穿一件黄色的纱料上衣,也不难看。可是,当我穿着黄色的裙子,走在工厂院内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冲我骂一句:“穿这样的衣服戴孝哪!”当时,我都不知道他是在骂我。后来,我听说谁穿裙子不正常,会挨骂的,我才想起那个老工人是骂我的。面对这里的封闭,落后,僵化,我时常感到忧郁,我时常站在窗口,默默遥望远方……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上班不允许穿裙子,我仍然每天穿裙子。我的同宿舍的女友是刚从北京回来的,她也穿裙子。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骂过她,我们俩都爱穿裙子。后来,很多人都穿裙子。
可是,那时,我在这里很孤独。所以,我喜欢上了宿舍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的窗口。我每天早晨都站在窗前,看村庄的炊烟,看远方的天地一色天地合一。最爱看不远处早春的麦地返青,那绿色总让我的心隐隐萌动什么,那也是我最爱看的窗外的事物。我把它们从返青的绿色看成麦苗拔节甩穗,再看到它们举着金色的麦穗,被风吹出满地波动的阳光。再看到它们在盛夏的大雷雨到来之前消失。然后是玉米秧长起来,然后是玉米秧在秋后消失,再然后是现在这样的冬天埋着麦苗根的土地……
那时,我感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成一扇窗口了。
后来,我就写出了一首叫《窗口》的小诗:
在这片土地上出生
却不曾在这片土地上行走
就这样
站成一扇窗口
凝问
春来又绿的泥土
我把自己站成了一扇窗口,我写出这首小诗后,就明白了,原来,文字是吸人血的。
那时,我真实的感到了,我之外某种墙的强大和不可逾越,感到了窗外世界的广大而不可进入。我感到了生命的沉重和停滞,我只能在此站成窗口,向自己以外的世界张望……
三
从此窗口,我的目光望出去了,我的心事望出去了,可是,我看到,窗外的世界,还是那些墙,柳树,马路,房子,天。窗外并没有因为我的目光而增加什么,也没有消失什么。
真的,从此窗口,我的目光望出去了。从此窗口,我的梦想望出去了。从此窗口,我存留人世的某种时间望出去了,我肉体和心灵里的某些东西望出去了……
可是,窗外更远的地方我看不到。窗外近处的一块石头,我都看不透,窗外墙角蜷缩的几片枯叶,我都看不透。我的目光,甚至追不上此时窗外正在飞过的那群麻雀。我不知道,有什么更深邃,隐藏在窗外表象的背后……
我从窗口看到的恒久的事物,就是四季不停地变化的肤色。某些树木般的事物,像绿色的叶灯,在季节里明明灭灭。我看见过风,在窗外的枝条上晃荡,但没有看见过风起的隐密之海。是的,我总是相信并想象,风,起于某种大海上,也许是天空的海吧。我看着天,看着天上的太阳,月亮,还有繁密或者稀疏的星辰,灿烂或者暗淡的星辰。天象,是凡俗的人无法完全看透的。对于天,我只有虔诚和敬畏,用心灵和目光去触摸。我每天看看外面的路,看着人在路上走过,很多年,我还没有转过身去,就看到,走来走去的少女们,走成了牵着孩子走过的母亲……
从此窗,我的目光望出去了,我看到很多东来西去的人们。可是,为什么,我几乎没有从窗口里,对视过他人的眼睛,那些熟悉或陌生的眼睛,我都没有对视过。只因为,我目光注视的方向,与他们行走的道路不一致吗?我的目光向南望出去,他们在一条路上,向东或者向西行走着……
我突然有了一种落寞和孤独。
其实,我也知道,我的目光,就是不从此窗望出去,就是我转过身来,窗外,也不会消失什么,也不会增加什么的。原来,是我自己需要这个窗口,是我需要自己把自己站成窗口……
我,从窗口望出自己目光和梦想的时候,也在期待着什么吗?
哦,从此窗口,我望去的目光太多太多了。我望出去的日子也太多太多了。像满地的阳光,像满地的落叶,像似有似无的雨水,像无踪无迹的风。或许,什么都不像。可是,我竟没有与某一双眼睛对视过。树的眼睛,风的眼睛,马路的眼睛,房子的眼睛,季节的眼睛,天空的眼睛,我都没有对视过。
在此窗口,很多年,我只是在表达自己……
啊,树,此时,我的目光落向窗外离我最近的树。那在大地上一生都站立着的树,也站出了自己的窗口吗?
此时,我可以这样去幻想吗?它们身上披挂的万千叶子,就是它们的窗口。那些叶子里面的目光,早已经望绿了叶子。我可以这样去幻想吗,其实,大地上任何活着的事物,都望出了自己的目光。就像宝石和钻石,在放射自己的光芒……
四
很多的时候,我站在窗口,是无目的的看天。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不管我看不看天,天,总是蓝在那里。
也许,没有另外的什么,可以蓝在那个叫天的地方,我想。不管大自然和人间发生什么变化,天,总是蓝在那里吧,这是谁都知道的。人为什么把它叫天啊,这就说不清了。天,就是天,但只有人把它叫天吧。
原野把天叫不叫天,树把天叫不叫天,山把天叫不叫天,大海把天叫不叫天,花草鱼虫猪狗鸡鸭等等万物,都把我们称呼为的天的天,叫天吗?有什么样的灵魂,才可以听到它们喊天啊……
此时,我的目光触摸着天,突然意识到,我曾经幻想过天上的仙境,但从来也没有想过穿过天去。我想象不出,没有天后,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没有天,会有日月星辰吗?没有天,会有地上的万物和人吗?
此时,我的手,抚摸着自己的手。此时,只能这样,我的手是无法去触摸天的。我的手无法触摸的事物,就是我不能改变的事物。
可是,天又是可感的,亲切的。
天,总是把光和热这大自然的能量,降注在我的身躯和心灵。我想,如果一定要把天比作一个人的化身,它该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是我的爱人?
我是那么喜欢存在于天空里的事物,比如日月星辰;比如鸟类的翅膀;比如雨水,闪电,风;比如云雾和雪花……
所以,我望向天的目光,都是感恩的。
但是,在窗口望天,我的目光无法忽略地上的树木,房子,道路上的行人,栏杆等事物的。甚至无法忽略自己的心情。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此时,我就有些忧愁,莫名的忧愁……
我的目光在望向天空,许多影子瞬间闪在心头,把我的心,从天上拉扯回地面。我在窗口望天,心里已经摇曳另外的姿势,那些肉体和欲望的姿势,思想和意志的姿势,爱和梦想的姿势。我感到了头微微的痛。一个熟悉的人推门而入,电话铃声响起,窗外正晃过一个人影,我有些烦躁,我有些忧愁……
哦,我不能保持长时间从窗口望天的姿势。就像农人更多的时候是背负蓝天,我每天更多的时候是处理繁琐的事物,还有伏案写字。
天,仍然蓝在原处,我要去处理发生在大地上的事物……
五
我趴在窗口,目光向下,就看到了黄褐色的泥土。看到泥土,心就产生莫名的亲近和踏实。那只是不足一米的花圃,长着低矮光秃的月季花枝,它的细短的枝干落满了尘土,但它青挺,青褐色的皮肤在向外渗透着若有若无的绿意。
这几丛月季守在我的窗口十年了。可是,我并不是很喜欢月季的。我更喜欢月季西边那数十棵百合。可现在看不到那些百合,等到夏天,我窗外的百合就开了。看到那卷起红色花瓣的花朵,我就面对它微笑出喜悦。
我曾经在一个记事本上,记录过我对窗外百合的喜爱和心欢。我不由的返回办公桌,拉开抽屉,找出那个黑色的大记事本,翻到那一页:
那个夏日的上午,我无意的向窗外一瞥,竟看到红百合花开了,心动的瞬间已经匆忙的奔向门外了。未至花前,一份惊喜已让我笑容灿烂。我不由自主的双手合十,去拜花。一种潮湿的情感自心底的深处涌起,久违了,红百合!
这几朵初开的红百合,高出许多的花苞。在夏的阳光里,有一种娇美的光泽。红百合的花瓣儿上,有造物主点化的黑褐色的长点。向外卷垂的花瓣儿,像羞涩的要隐起什么,却捧出微微风动的心蕊,让我感到一种圣洁的美韵。呵,红百合!你的花影对我的心轻轻的触摸,就已经颤落几许的寂寞。
一只白蝴蝶,如我的目光,也在百合花之间飞来飞去,亦如我的梦,围着百合飘动。像要穿过看不到的什么,它不停地飞动,飞动着……
我思念起故园的野百合。夏天,野百合像芬芳跳动的火和血的花朵,点燃了一道道山坡。我和童年的伙伴们,快乐地奔走在一道道山梁上,背个小柳篓,满山挖草药。黄芪、远志、柴胡。每次上山,我们都能挖到十几种草药。而每次挖草药归来,我都手攥一束山花,胭脂红的小石竹花、长茎的黄花、串串紫色的野藤花,其中最耀眼的绚烂的是火红的百合花。
因为喜欢野百合,我每年都在山上挖几棵带根的野百合,栽在我家院墙边,与向日葵、紫菊花并排长在一起。野百合的绿茎细如柳条,大约一尺多高。根也与其它的山花不一样,很特别,像一头大蒜,没有根须。我经常给它浇水,野百合几天就适应新的水土了,它的生存能力很强。
我们工作室窗前的这几十株红百合,是几年前栽下的,比野百合茎粗壮许多,高出两三倍。哦,红百合,与我相对,长在窗外的土地上,红百合,曾经给过我无数次云破天开或雨过天晴般的好心情。去年花谢日,我已经开始渴盼来年花开的好光景。所以,从它萌绿到拔节生长苞芽,我一次又一次的走近红百合,等待它的又一个花季的来临,或者说期待又一年美丽的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