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梁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主任把就要到手的机会无情地夺走了，然后塞给了另一个人。而那个获得机会的人平时表现的比平常的员工还有所不如。李梁继忍不了了，他毕竟太年轻了，怒发冲冠，不计后果，所以王主任当众被他骂成了一坨屎。
　　 刚一想到“屎”，王主任就强行掐断了自己的回忆。他皱起眉头，脸色有些不好看，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恶臭。
　　 王主任通过对比发现，现在的李梁继比过去多了些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东西的名字叫做内敛，看来这几年的不得志对李梁继好处着实不小，他应该感恩才对。
　　
　　 三
　　 李梁继坐在车间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阳光照射着积雪，白的刺眼。今天，他正好搭了一个同事的顺风车，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这让王主任有些失望。看来王主任已经准备好要对他的迟到进行一次语重心长的批评教育了，他没让王主任得逞。
　　 现在的李梁继是清闲的，他当下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综合管理员的工作流程和细节。所谓学习，只不过就是坐在旁边看就对了。所以，他就有了更充分的时间想一些事情——看来表哥托的人起了作用。他想起那天和表哥喝酒，不知怎么了，就提起自己工作的事儿，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把心里郁结的话都倒了出来。表哥是他的聆听者，到后来，他诉说的对象却从表哥转换成了自己。他意识到自己醉了，但仍然不能自拔地喝酒，表哥也没有劝他少喝一点。他自己朝自己倾倒苦水，在苦水中挣扎，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甘心，原来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只是装出来的，他哭了，从起初的饮泣到后来的不可遏制再到后来的不省人事。次日酒醒，表哥就对他说会想办法给他调动工作。
　　 自己那天真算是丑态百出了，他从来没这样过，他对表哥表示歉意，表哥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向自己道歉比较合适。”表哥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了，这是种赤裸裸的伤害，他感到揪心的疼。这也是一种野蛮的治疗，除了疼还有改变。
　　 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想。下午，他去厂部安全科送整改回执单时，被综合办的单姐拉到无人处。
　　 “你怎么干起这个活儿来了？”
　　 “王主任找我谈话了，说是一个机会。”
　　 “这活儿不好干，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这个王主任怎么能让你干这个呢？这意味着你将失去更多的机会。”
　　 单姐就是厂里所有车间综合管理员的的头儿，她对这份工作的总结当然有权威性。李梁继霍然明白，原来王主任提自己当这个管理员是故意使坏的。其实，他早有预感，这个职位其实就是和套儿，现在，预感被证实了。
　　 “单姐，谁知道王主任的眼光怎么会落到我身上呢？”李梁继苦笑一下。
　　 “也不知道厂长怎么和你们主任说的。”单姐嘟囔一句，然后，她忽然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你既然已经答应干这项工作，就要把它干好，这项工作的性质就是管理杂七杂八的事务，你要尽快适应环境，整理出清晰的工作思路来。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如果觉得自己不能胜任，干脆就不要干这个了。”单姐说完冲李梁继一笑，又说：“好好干，有前途。”然后一转身回她的办公室了。
　　 李梁继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那里。这话听的太多了，它是人们对年轻人通用的鼓励，是人们的优越感一种赤裸裸的表达。当他们对你说出“好好干，有前途”的时候，就充满了一种倚老卖老的意味。那些受到鼓励的年轻人却总是因为心中阳光明媚忽略掉那种意味。但是李梁继不再那么年轻了，他三十岁了。他记得自己在那次醉酒之后，懊恼之余写过一首小诗，内容是这样的——
　　 三十岁了
　　 面目和表情还在一张脸上对峙
　　 像两只错失的小船
　　 在各自的河流里漂荡
　　 太久
　　 或近或远
　　
　　 三十岁的暗示太过具体
　　 有了操作的嫌疑和意味
　　 我的暗示是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馈赠
　　
　　 三十岁了
　　 我对自己说出承诺
　　 便开始害怕起承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负面的东西。但是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负面的东西会给予人非凡的勇气和力量。那是一种悲愤的力量，在体内熊熊燃烧。
　　 李梁继还是真心感谢单姐的，起码她透露给自己一些重要的信息，也顺便为自己小小地抱了不平。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明摆着的，他应该去拜访一下厂长，去感谢一下人家的知遇之恩了。可他不能操之过急。他要先了解一下表哥是通过什么关系找到厂长的。还有就是他本身就对这个新工作兴致不高，同意调动也只不过是因为在原来的岗位待得太久了，想要换个环境，所以也不急于一时。现在看来，自己的这种心理是被王主任利用了，也许那个阴险的老家伙正因为自己的轻易得逞而窃笑不已呢。他就又对这个新工作生出了几分抗拒来。
　　 晚上，李梁继下班回到家，妻子已经准备好晚饭。她对自己调动工作的事显得比自己要兴奋的多，所以今天的晚饭显得比平时丰盛不少。李梁继本来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妻子说一说，但他看到妻子打心里高兴的模样，张了张嘴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决定吃完晚饭，就打个电话，向表哥说明自己现在的情况，询问一下表哥托人的详细情况，再请教一下表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吃过饭后，妻子主动收拾好碗筷，然后坐在客厅看《甄嬛传》。对这部电视剧，她真算是百看不厌了，情节烂熟于心还能看得兴味盎然。其实在李梁继看来，那些精心设计的勾心斗角的戏码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就显得过于粗浅了。他自己去卧室看书，这是最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名为看书，其实更多时候是眼光打在书页上，心里却想着其他事情。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想，书上写的什么也不去管，拿着书只是为了堂而皇之的偷懒。男人偷懒也要偷得深沉，让女人着迷。此时，李梁继手里拿着一本余华的《活着》，心里却想着给表哥打电话。其实，打个电话而已，本不用如此斟酌。只是他介意先前在表哥面前的失态，心里多少有些难为情。再有，就是他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这次调动工作的内幕。啊，内幕！好像自己做了多么大的亏心事一样。
　　 正想着，就听妻子在客厅里喊他。他就抛下《活着》，走出卧室。
　　 “怎么了？”
　　 “老公，我忽然想吃冰糕。”
　　 “这大冷天的，吃什么冰糕啊！”
　　 “就是想吃，你看着办。”
　　 妻子这是向他撒娇呢。嘿嘿，他正好顺坡下驴，下楼打电话。
　　 “好吧好吧，我下楼给你买去。”
　　 楼下不远就是超市。李梁继出门就拨通了表哥的电话，那一刻，他非常感谢妻子那不知情的善解人意。
　　 “哥，我，梁继。我调动工作了，现在是车间综合管理员。”
　　 ……
　　 “嗯，工资比原来多个二三百块钱，主要是脱产了，干净利落，不用每天脏兮兮了。”
　　 ……
　　 “哥，放心，我会努力的。对了，听说我调动工作的事儿是我们厂长关照的？”
　　 ……
　　 “噢，噢。那我用不用去和我们厂长见个面儿，表示感谢呢？”
　　 ……
　　 “好的，好的。我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儿。”
　　 挂掉电话，李梁继确定了两件事。第一，就是自己中了王主任的烟儿炮鬼吹灯。第二，就是自己要马上去和厂长见上一面。表哥在电话里说的明白，他是通过他同学的介绍和厂长直接见的面。所以自己调动工作的结果绝不只是一个保姆式的车间综合管理员如此简单。表哥的意思也是让他去感谢一下厂长。但他打定主意，除了感谢之外，还要表达更多的东西。
　　 回到家，刚进门，妻子就抱怨起来，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李梁继就说给表哥打了个电话，顺便多挑了几支雪糕。妻子就说还以为他和别人约会去了。然后狡黠地看他一眼，夺过雪糕，兀自挑选起来。李梁继注意到妻子那个狡黠的眼神，其中包含着一丝看透有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四
　　 王主任想，给李梁继个车间管理员当当就算相当不错了。要不是厂长有话在先，管理员的职务也万万轮不上李梁继的。王主任这一招可谓是一箭三雕，第一，车间里要提拔一个操作主职。如果没有管理员这个职务要定岗，论技术，论资历，怎么样也得选李梁继当这个操作主职了。现在好了，李梁继当了管理员，操作主职的位置就彻底空出来，可以安排信任的人了。第二，这样安排，就等于把李梁继搁在了自己眼皮底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调理这小子。第三，就是堵住了厂长的嘴，厂长无论如何不会为一个小小员工一而再再而三的开口吧。
　　 王主任心里盘算好，就给李梁继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无论如何，一个升职加薪的机会给出去，总要买个好回来，要不然总显得太亏。可李梁继在电话里却显得很随意，这让王主任有些愤懑“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王主任想。
　　 在办公室里等了很长时间，王主任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正要出门，好让李梁继来时先扑个空。李梁继就推门而入了。
　　 “主任，你找我？”李梁继故意表现的风风火火。
　　 “啊，是啊，你先坐。”
　　 “嗯，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李梁继大大咧咧坐在王主任的对面。
　　 “有个事儿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以后上常白班怎么样？”
　　 “哈哈，怎么，主任是要提拔我？”李梁继嬉皮笑脸地说。
　　 “公司要求定岗定员。咱们车间现在还缺一个综合管理员的人选。你来干怎么样？”
　　 “刘姐不是干的挺好的嘛，怎么不让人家干了？”李梁继惊讶地说。
　　 “有性别要求，必须是男工。”
　　 “哦，工资多少啊？”李梁继很在意地问。
　　 “定岗工资比普通员工工资多二百块钱，应该还有奖金什么的。”
　　 “少了点，要是多个千八百的嘛……”李梁继很失望地说。
　　 “想什么呢！反正这事有利有弊，不用倒班每天能睡个好觉。还有就是基本上算是脱产了。这样的机会不多，车间能够想到你，你应该珍惜。”
　　 “额，主任，你容我考虑考虑。”李梁继沉吟起来。
　　 “好好考虑，尽快给我答复。”
　　 “好的。”李梁继蹙着眉头走出办公室。
　　 王主任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李梁继会答应。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呢？刚才李梁继的各种表情说明了一切。他已经动心了。因为他明白这是他费劲拔力拖关系走后门才得到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没来由的，王主任心里倏忽间竟然生出些许伤感来。印象中，李梁继是那种水萝卜就酒的性格，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就算得罪人也得罪得那么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但今天，李梁继忧郁了，患得患失了，这表达了什么呢？他的棱角被磨平了吗？就像在这寒冷冬日里照进工厂的阳光，失了锐气，变得唯唯诺诺。工厂总是把人变得唯唯诺诺，王主任这么多年见的多了，有多少棱角分明的青年在这里被磨得圆滑无比，又有多少志向远大的有识青年被打击的一蹶不振。想玩游戏就要遵守规则，身在游戏中却要独立在规则之外，势必会被伤的体无完肤。王主任当初何尝不是一个大好青年呢？又何尝没遭受过磨砺和打击呢？但他不都一一走过来了吗？一路走来，面目全非。王主任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凭吊一番，有几分伤感，又推己及人，妥协是改变的开始，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从前。想到李梁继已经踏在了这条面目全非的道路上，王主任便又生出几分惋惜来。现在，王主任倒是希望李梁继拒绝这个职位，这样，他也许会心安理得一点。
　　 但是，李梁继答应了，所谓的“考虑考虑”也只不过耗费了很短的时间，而且他再次来到王主任的办公室是面带笑容的，显得很自信，很心安理得。看着李梁继的模样，王主任心里可打起了鼓：“这小子，我怎么看不透他了？”
　　 李梁继其实没那么自信，也没那么乐观。他本来是不情愿应承这份差事的，答应下来是因为老爸的几句话起了作用。
　　 老爸在电话里和李梁继说：“有机会调动终归是好事，接触的人有改变，环境改变，人的心境也随着改变。”
　　 老爸还说：“梁继，如果应承下这份工作，接触的人就比以前所接触的人，层次要高出一些，这就是进步。”
　　 老爸又说：“人一定要有进步，并要通过表象显示出来，这样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梁继，你在这个单位当一个普通工人这么多年，总要展示一下自己才行。”
　　 老爸最后说：“三十岁了，应该自己拿主意，我也只是提出建议而已。还有，就是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事儿对的起自己就行了，不要考虑太多。”
　　 只有李梁继自己知道，他在和老爸通电话的时间里，自己的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焦灼的斗争。知子莫若父，老爸短短的几句话已经为他的儿子构建出了一份勇气，李梁继怎么能不秉承这份勇气而一往无前呢？他复又来到办公室，以饱满的热情接受这份工作。他发现王主任脸上竟然显出一丝错愕，他不去想那丝错愕的来由，活这么累干嘛？只要对的起自己就行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找回了当初的一点率性，这真好！哈哈，也许哪天自己率性而为，再辞掉这份工作呢！
　　
　　 五
　　 李梁继真的打算辞掉管理员的工作了，这距他接受这份工作只过去五天时间。他没和任何人说出这个打算。第六天的早晨，仿佛毫无预兆地，李梁继走进王主任的办公室，轻描淡写地提出了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