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满庭芳】路(征文·散文)
与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的疼,远不如让母亲承担这么多年学费的愧疚来得真切。而这些年,他曾勤工俭学而受过的累,不能释怀心疼母亲的万分之一。
可不管如何,生活总要继续。走出高中校门的一刻,母亲辛勤操劳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浮现:
锄草、间苗的母亲,打水,挑水的母亲,推碾子拉磨的母亲,卑微借钱的母亲,做衣服缝补的母亲,捻绳纳鞋底的母亲,为了省钱用麻杆吹火,点火绳的母亲,寒冬里扒火盆御寒的母亲……
人生最无奈的事情或许就是,他终于长大了,而母亲却苍老了。儿时不能懂得母亲疾苦,长大后也没有能力代替母亲受罪。之前的路,是母亲带着他行走,之后的路,他要和母亲并肩而行,一起共面风雨。
1962年8月,他成为火箭中学的一名社办老师。
从学生换位为老师,一切都比他想象的艰难许多。如何教学,如何管理,如何和同事相处呢?这些都需要他去慢慢学习。或许,到这个时候,他甚至比上学时更加努力,他努力地钻研教材,孜孜不倦地向同事请教,一点点去丰盈自己。
每每遇到困难,他总是会想起母亲,即便经历过丧夫失女的疼痛,即便常身处饥寒交迫之间,即便她明知自己做不到,仍坚持去做,毫不灰心。就是这样,她做到了别人以为她做不到的事情。
他也会这样告诉自己,不服输,要坚持。
时间不长,他就获得了学生和同事的双重认可。同时,还经人介绍、撮合,他和妻子组建了家庭。妻子只认识几个字,不算睁眼瞎,他对外说起妻子,就说是“家属”。
随着工作的深入,担子的增加,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妻子身边,却陆续地多了女儿、儿子,儿子、女儿。看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孩子跟着妻子身边,妻子甚至无暇为自己擦汗,挺直一下酸疼的腰身时,他拿着手中的公文包,想着需要备的课,等他上课的学生们,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每每上班下班,他都是步履匆匆,想着快点去上课,想着快点帮妻子干活。
其实,常年不在家,他会干的家务并不多。虽然经常看到母亲做饭,但没有动手过。看着妻子忙得团团转,他总是感觉插不进手。但好学的他不会安于此吗,他努力地模仿母亲、妻子的手法,一点点地学。对于逐渐长大的孩子,他能坚持的,是让他们依次走入学堂,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毫不动摇这份决心。
每每到月底,俩口子总是要凑到一起翻口袋,微薄的收入,除去给母亲去还债,除去柴米油盐,真的剩不下什么,甚至有时会入不敷出。
这时,他会更加真切地懂得,当年,母亲为了支持他上学,到底面对过什么。故而,他即便是婚后,也会将挣来的钱,尽量多地交给母亲,让母亲去还债。接过他的工资,母亲还没有焐热,就拿去还债。母亲舒展的眉头,化解了他的纠结:让过去的遗憾随风而去吧,能做好的,就是好好工作,挣钱养家。
工作前几年的工资,帮母亲依序还清了债务,其中最大的份额,是大姨家的钱。母亲曾叮嘱他,大姨的钱,一定要还,不能丧良心呢,虽然她家用不上,但一定要还。
其实,即便不用母亲说,这么多年每逢家里遇到难事,大姨就会准时出现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大姨对他家的付出,就像一块块从她自己衣裳上生生截下来的布,做成最坚实的补丁,让他们的老少无依的一家人,可以少挨饿,少挨冻,可以有学上,暖相依。
其实,到底借大姨多少钱,他并不知道。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也没有听说过母亲念叨起大姨的钱。他想说:这应该是还够了。他也清楚,数量虽然还够了,但解放初的钱和1962年参加工作后钱的重量,是没办法比较的。这永远都难以还清的债,恰恰成就他们一家和大姨家不能割舍的亲缘。大姨夫先去世的,大姨患了脑溢血,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瘫痪在床。母亲将大姨接到自己家,未要大姨家的一草一木,哪怕一粒粮食,一点物件儿,日日贴身在侧,整整伺候了三年,直至大姨安详故去。人虽去了,但情意仍在。每每母亲提及大姨,都说不尽大姨的好,道不尽对她的感恩。
还债的日子,艰难,也充实。他的工作,也逐渐风生水起。历任学校团总支书记,中心校教导主任,中学革委会副主任,副校长,中学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并多次荣获地、县先进教师等荣誉,还有治学名言刊登在《全国中小学校长治学名言大典》中呢!由于他成绩突出,深受社会认可,曾被选为县党代会代表,连续三届(12年)县人代会代表,这是他社会威望高的表现,可以称为德高望重。
每次将好消息告诉给母亲,母亲总是会欣慰地笑。而告诉妻子时,妻子则会埋头干活,抑制不住的咳嗽、喘,常让她哀叹不已。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这气管炎,当时并没有好的医疗方法,普通药物仅能维持,不能很好地减轻痛苦。
尤其当他在火箭中学上任,挑起校长的重担时,他知晓,这就意味着为家里付出会减少,那么妻子的日子会更加难熬。孩子比肩长大,缝补衣衣衫衫的时间,占满了她的日夜。也一点点地抽取了她的健康。当气管炎有了更好的药物治疗时,妻子的病情已经加重至肺癌。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让他无力面对。
妻子每一声艰难的呼吸,沉重的咳嗽,都重重地击打着他的心,他心疼却不能分担,这种无奈,让他手足无措。他想到母亲,当年母亲面对病重的父亲,也是同样无奈吧!
妻子离开的那年,是1992年。那一年,他们的大儿子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一年,他原本还算健康的母亲,开始需要人照顾了。一方面,儿子学习有成,是喜事,一方面,妻子病故,母亲生病却让他内心沉重不已。
回首同妻子相濡与沫走过了三十年的时光。这三十年,对于他来说,是愧疚满满的三十年。刚成家时,靠着他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节衣缩食地还债,债务还清后,日子仍紧紧巴巴的。他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庭,妻子不仅照顾母亲还要照顾四个孩子,真是操心不已。加之多年患病,更是日日艰难。妻子从未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只是偶尔说过,咱们能住上全砖铁皮盖的房子,那该多好呀!可考虑到要培养四个孩子,他都没能满足她。看着妻子抱憾离开,他锥心般疼。又想到妻子受过的苦累,他默念:这下,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再为着一家人,起早贪黑不得闲了。
生病的母亲,一点点地弄丢了对过去的记忆,他姐姐将母亲接到身边照顾,这也是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虽然母亲的生活费由他承担,对于姐姐,他满怀感恩。他知晓,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背后支撑的,是一个庞大的家庭。虽当爹当娘的日子很难,但他感恩所遇到的苦、难,这些可以略微释怀一下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莫名的疼。
妻子离开的第二年,在家人的撮合下,他和现在的妻子结合了。她小他五岁,是村妇女主任,只上过小学。这时,大儿子已经结婚,第二年小儿子也结婚了。在街里(县城)买了三间半全砖铁皮盖房,和儿子们一起居住。这房子,是延续之前的土房子之后的新家。虽然远离了土地,但他们仍团结在一起,一起为了这个小家的未来而努力着。春来暑往,时节流转,夫妻同心,孩子们向上,日子虽仍不宽裕,但小家的温暖,是他们所有人生活的无限动力。
尤其妻子,妻子年轻,身体好,在照顾家人饮食起居之余,四处去寻打工的机会。筷子厂,糖厂的零散工,她都做过。后来,他的学校工人辞职了,他妻子得知后,与他商量是否能去。虽然脏点苦点累点,但能贴补家用,也能缓解紧张的住房环境。权衡再三,他同意了,他们一起搬到学校宿舍。
妻子并不仅仅要值日值宿、搞卫生、做饭,冬季还要烧锅炉。那烧锅炉是男人干起来都费力的活,妻子从来不说累。他白天照常工作,晚上就帮妻子一起干活。搬运煤炭,照看炉火,两个人同心同力,一起分担。妻子见此欣慰不已,他也从不顾忌自己的面子,任劳任怨地付出着。
就这样,生活好似九曲十八弯的河,终于流淌到平缓地带。河水潺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子女儿们不仅都工作成家了,还都有了下一代。他始终用言传身教的方式来引导孩子,要像他一样,诚信做人,勤俭持家。或许是因为受他的影响,孩子们都传承衣钵,也都成为老师。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成绩斐然。
2003年5月,他退休了。离任前再次走入校园,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伏案学习的学生时代,书写板书教师时代,心系学校的校长时代的一幕幕场景,惹得他泪盈于眶。
如果说少年求学是播种发芽,那么多年为学校辛勤付出,就像种了一季为期四十年的庄稼,此刻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看着丰收即景,他带着老师、学生、学校、家长、社会群众、乡镇领导等多方的好评,满怀欣慰,解甲归田。
有人会以为说,忙碌习惯的他,肯定会怅然若失,实际上并非如此。可以说,回归家庭之后,他更是满怀欣喜,这么多年,为工作全心全意,对于家庭,亏欠的确实太多了。
他从学校内的宿舍搬出来,到街里买了一套老式厢房楼。搬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母亲接到他身边,从姐姐、儿子的手中,接过照顾母亲的接力棒。
看着母亲失去了正常的思维,举止言行就像孩子一般。他所能做的,就是像当年的母亲一样,用心地照顾她。母亲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跟他讲说家族的过往,不能再帮他做饭,但可以如此照顾母亲,他的内心满怀感恩。他把没有照顾过两位父亲的遗憾,都在母亲的身上得到释然。
他和妻子分工合作,默契配合照顾母亲。每每喂饭给母亲时,看着母亲咽下,就特别开心。他想,当年,母亲看着他们吃饭,也是如此的心情吧!
母亲大小便失禁,他就勤查看,湿了就换,从不将就。每次更换,已经年过六旬的他,需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抱得动母亲,只为了不让母亲多受罪。换下的尿布,他争抢着去洗,帮妻子分忧解难。
临睡前,打一盆温热水,将母亲的双脚置入其中,用双手抚摸母亲干瘦的双脚,想着母亲这么多年为了他们一家吃过的苦,遇到的难,走过的路,他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偿还这份恩情。想到这些,他总是会笑呵呵地瞅着母亲。即便什么都不说,都感觉自己像泡在蜜罐中一样幸福。
2004年夏,他的母亲溘然长逝。享年九十三岁。这一年,距离父亲去世,整整六十年。父亲去世时,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而母亲离开时,他已然年过六旬。送别母亲,就像送别父母,他知晓,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她的归处。和父亲在一起,是她的安然。
虽然他离开了学校,但和学校的缘分却从未停止。他的儿女们陆续入职为火箭中学、火箭小学的老师。每当他的儿女们有工作上的困惑,都会跟他说。他常用自己的经历来告诉孩子们,要诚实、守信,要包容、勤俭。虽然现在时代不同了,物质上逐渐富裕了,但浪费总是可耻的。不该开的灯要关上,滴水的水龙头要关上,这些事情不等不靠,亲力亲为,还不必让别人知道,做人要低调,不张扬。教学要勤学,不落伍。
不仅儿女们都是老师,他的小儿媳、小女婿也是老师呢。他曾任职过的火箭中学,改为九年一贯制。大女儿在火箭中学,是数学老师;大儿子、小儿子儿媳、小女儿女婿都在小学。这样,小学中学的事情,他都可以听孩子们谈起。如此,离开了学校,但仍感觉和钟爱一辈子的教育事业从未分开。
当听到火箭中学要异址重建了,他忍不住叨念起老校区的那些过往。
时间倒退到1983年,九月一日当天,他和学生们一起站在学校门口,也像新生一般,满目憧憬地看着这所学校。三排房子平行而立,四周是坑洼不平的土院子。给人一种破落凌乱之感。他眉头紧皱,耳畔响起主管教育副乡长的殷切叮嘱:一定要管好火箭中学。
那一年,他四十一岁,正值壮年。但管理经验匮乏,加之妻子弱,孩子多,都是他的顾虑。从接到任命到上任,就像被一股劲风吹着,他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他跟同事一起查看学校现状。新生报名的场面乱极了,背着书包的新生,等待缴费的家长,候着讨债的债主让人心绪难平。再看,校舍不仅简陋,还漏雨无电。接下来的几天,通过开会,上课,下上班等情况的观察,他更得出管理混乱,教学失控的结论。他用心将这一切记录,静心思索解决方案。这是他的成长赋予他的理念:遇事不退缩,不放弃。这就像曾熬过的贱年,总是有办法让她好起来的。他不是当年的小学生,而是从教将近20年的老师,同时也有多年的副校长经验。他懂得老师的疾苦,更知晓管理的重要。作为一名校长,他俯瞰在全县十八处中学中处后三名的学校现状,从基础的工作做起,一点点地给这所学校注入了活力。随后,他真是大刀阔斧地干了几件事。
他调整了领导班子,先将有思想能办事的同事,放到班子的重要岗位。他调整了教师队伍,通过乡政府把火箭小学的中师毕业生调入中学,把“半路出家”的高中毕业生中优秀教师留下,把不胜任中学工作的老师调回小学,注重教师文化、业务的提高。一是鼓励教师函授学习,凡参加高函学习的老师,学校报销学费,每次参加函授辅导的教师像外出参会一样报销差旅费;二是组织教师到全县知名的富源中学、通江中学去学习。深入他们课堂听课,与他们教师座谈,参观他们学校的管理现状;三是在校内组织教师集体备课、示范课、公开课,由教导主任进行业务讲座,倡导教师互相听课,大大提高了教师文化、业务水平。再次是建章立制,保证学校正常教学工作秩序。建立了教师备课、批改、辅导制度,建立了教师工作考核法,这个考核办法虽然不如上级后来下发的教师考核法科学,但先于他两年;四是加强了学校硬件建设,改变了办学条件。学校建立了食堂和学生宿舍,修缮了漏雨多年的25间教学用房,建立了实验室、教具室、图书室、档案室,改变一室办公的大备课室,为分学科的小备课室,由烧炉子取暖改为土暖气,教师坐上了沙发椅,组织师生扠了500米的土围墙,使学校终于有了独立的校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