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烟是市重点高中的老师，人不错，就是有洁癖症，非常爱干净。家里的环境卫生以及自己、老公还有孩子的身上穿的衣服，均是一尘不染的。老公和孩子一进家门，就必须换拖鞋，换居家服，把出去穿的衣服一律挂在门廊旁边的墙上。一开始呢，老公和孩子嫌太麻烦，王欣烟就一面监督他们父女两个，一面说：“衣服在外面都沾惹了细菌，不能带进客厅卧室。”有句话说的好，习惯成自然，时间一长，那父女两个也就习惯了，非常自觉的回来就换衣服。
　　 今天是星期六，女儿因为约了同学去郊游，吃了饭就早早的出去了。王欣烟收拾房间洗衣服，老公呢，就擦地擦家具。这是王欣烟定下来的规矩，每个周末都要收拾家里。大约忙了两个多小时，十点三十分就收工了。接下来，他们二人一个看报一个上网查资料。此时，外面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射进来，为这洁净的房间打上柔和的色彩。
　　 “叮咚……”门铃突然响起来，打破了屋子的沉静，老公站起身去开门，门外一个农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面前。
　　 “俺问一下……这是王老师家么？”那个中年男人木讷的问道。
　　 “欣烟，有人找。”老公连忙回头喊道。
　　 王欣烟一听是来找她的，赶紧过来：“快请进——哦，你是张小芳同学吧。”
　　 女中学生连忙点点头：“嗯嗯，我是张小芳，王老师好。”
　　 “张小芳，他是你父亲吧？”王欣烟又道。
　　 张小芳拘束的点点头。
　　 王欣烟微微一笑，热情说道：“快进来啊，别老在门口站着。”
　　 “这这……这……俺……俺就不进去了吧？王老师，俺鞋上忒脏……就……就不进去了吧？”中年男人瞧着一尘不染的房间，拘谨的摇手说道。
　　 王欣烟一把拉过他们：“大老远的来了，怎么能不进来坐坐？”音落，不由分说就把他们按坐在刚刚换完了沙发套的沙发上。
　　 那父女二人非常拘谨的坐在沙发上，老公给他们端来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茶几上。
　　 “其实，其实俺、俺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今天来看看读书的闺女，顺便来看看王老师。”中年男人搓着手木讷的说。
　　 王欣烟微微一笑，刚要搭话，老公在一旁问道：“这位大哥，你家离这里很远吧？是坐公交来的还是打出租啊？”
　　 中年男人回道：“不远不远，才四十五里地，俺骑自行车来的——俺……俺从来不坐公交车，更别说坐出租车了，那个……那个忒费钱。”
　　 哦。老公不可思议的哦了一声。
　　 这时候，中年男人又道：“王老师，俺们农村也没有什么太新鲜的东西，这是俺家养的鸡呀鸭呀鹅呀下的新鲜蛋，俺、俺给你拿了二十几个……”一面说一面很小心的从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大挎包里，笨掇的往外掏出二十几枚鸡蛋鸭蛋鹅蛋来。每一枚蛋都包着一层报纸，那个挎包里还装满了许多糠。王欣烟知道，他一定是怕碰破了。中年男人往外拿那些蛋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就带出少许的糠来。老公看到这些，眉毛不经意间微微皱了一下。
　　 王欣烟和那父女倒是没注意到老公的表情，仍然还是愉快的交谈着，最后，王欣烟提议留他们在家吃中饭，包三鲜馅的饺子吃。一开始，中年男人和张小芳生死活不肯，被王欣烟老师的尊严给震慑住，方才勉勉强强同意了。
　　 王欣烟赶紧让老公去超市买了韭菜和啤酒回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忙活，饺子很快就上了桌。
　　 吃饺子喝酒的时候，中年男人和张小芳虽然很拘束，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却是很高兴。
　　 等送走了张小芳和他的父亲，老公瞧着王欣烟一脸的诧异。也难怪他疑惑，因为他知道王欣烟从来就不收学生家长送的礼，可为什么这一次却是破例了，为二十几枚禽蛋甘愿折腰？更为令他惊奇的是，一向洁癖症很严重的欣烟，不但允许那父女两个一身灰尘进客厅，而且还邀请他们吃饺子。真是不明白。瞧着老公一脸的疑问神情，王欣烟微微一笑，她把老公按坐在沙发上，为他讲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经历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
　　 我以前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的交通通讯非常落后，打个电话发个电报邮个信件啥的，都要去七八公里外的小镇邮局。我父亲当时是民办教师，在村里教二十几个孩子算数和语文。记得九岁那一年，陪着父亲去给嫁到外地的姑姑挂个电话，告诉她奶奶病了很想她，希望她回来一趟。我当时背着一个帆布挎包，里面是刚刚摘下不久的雪里红沙果。我们家里这一棵沙果树生长了三年，今年第一次才结果，而且只结了三十几枚，刚好装满了挎包。此前，弟弟每天都给它浇水，时时刻刻盼望着果树快些长大，好不容易盼着今年结果了，却是让父亲一股脑的全部摘下了。弟弟当时急的直跺脚，闹着不让父亲拿走。父亲好说歹说说了半天，弟弟仍然是不同意。最后，父亲也急了，大声吼道：“你这个娃娃真不懂事，爹要拿着它去办事哩！”弟弟哭了，跑进屋里再没出来。看得出来，父亲很难受，我妈说，你快和闺女去吧，儿子我来哄他。
　　 父亲骑着破自行车，带着我一路颠簸终于赶到小镇邮局，那时候邮局早已经下班了。当时管电话的是父亲的表亲，我管他叫表叔。父亲带着我找到他家，进屋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在吃饭。父亲拘谨的说明了来意，恳请表叔帮忙。表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仍然不疾不徐的吃着饭。父亲和我当时就站在他家的门旁边，破旧的衣服以及满脸的灰尘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寒酸。我那时候分明看到了表叔一家人不屑的目光，他们不紧不慢的吃着饭，偶尔还低声窃笑。父亲和我就那样站着等着，一直等到表叔吃完饭。他这才懒洋洋的站起起身来，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先把电话号码给我，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要去看看能不能打通。”父亲连忙把写着号码的一张纸双手递过去，表叔随意的伸出手接过那张纸就出去了。
　　 几分钟后，表叔就慢慢腾腾的回来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打通了，事情也说清楚了，电话费一块零五分。”
　　 父亲一面从衣兜里拿钱一面叫我拿沙果，不料想，表叔伸出一只手连连摆动，大声说道：“什么？沙果？不要不要，我家里沙果多的很有的是，好几口猪都吃不完呢，现在那破玩意谁还稀罕吃？快拿走，快拿走！”
　　 回来的时候，我抱着帆布包哭了一路，一直到家里还是流着泪。父亲当时脸色铁青，他忽然抱着我不停的说：“对不起，丫头，是爹没本事，爹穷，没有钱，被人看不起，让你跟着爹受委屈了——但是，咱人穷志不能短。丫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过上好日子了，可不能向你表叔那样看不起穷人。千万记住，穷人也要自尊。”
　　 很多年以后，表叔摆手说话的神态和动作，以及父亲那天说的话在我的心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我永远不会做表叔那样的手势说那样的话，给年轻的心灵抹上一道灰暗的印记。我记住了父亲的话，人穷不能志短，穷人也要自尊。
　　 高考结束，学校放假，王欣烟和老公带着女儿，一家人去旅游回来，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他们班级六十五名学生，有五十八名考上了重点大学。更令她欣喜的是，成绩总在中等摇晃的张小芳，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
　　 晚上，老公特意做了几道特色菜，为王欣烟庆祝。
　　 “祝贺王老师！”老公举起高脚杯，向王欣烟说道。
　　 “妈妈，女儿也祝贺您！您真棒！”女儿也举起杯子。
　　 “干杯！为那些学子！”王欣烟也拿起了杯子，满脸笑意。
　　 三只装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碰在了一起。
　　 突然，老公不经意的手一歪，酒汁溅到了饭桌上的几点，王欣烟叫道：“哎呀，你小心点嘛。瞧瞧，都弄脏台布了。”
　　 女儿这时候，突然夸张的叹道：“唉！妈妈的洁癖症又犯了。”
　　 王欣烟刚要说话，仔细一瞧，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原来女儿的衣服上不知何时也落上了一点酒渍，她连忙说道：“还有你，瞧瞧这是什么？快脱了放洗衣机里，等晚些时候洗出来。”
　　 哦。女儿哦了一声，向父亲调皮的黠黠眼，学着外国人的动作，抖了抖肩，随后又夸张的一摊双手，表现出很无奈的样子，叹道：“唉，洁癖症啊洁癖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