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力写手选拔赛】窗前那棵沙枣树(散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注意到,那不仅是一棵树,而是我的一种友情陪伴。在这个城市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不多。在我的视野里,在我的生活中,楼前的窗口,甚至是疲惫时恶劣的心情里,它就会时时陪我。无形之间,我们成为言语不多却能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它成了我心情黯然时的倾听者。有好几年的时光,我是这样过来的。
我知道,不论远看还是近观,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是灰色枝条、黑色躯干,会开花也能结果实的沙枣树。即是在小城大改造的环境中,它居然能意外地被领导们留下作为景观树,从此,幸运地保留住了我记忆的延伸。
住小城上学的那几年,看书写作业做试卷,身子累了,眼花了,心中不高兴,甚至有些隐隐的绝望时,它就清晰地站在我眼里,我会时不时瞅它几眼,像得到一个忠实老朋友的安慰和鼓励。看着它沿着季节的小路,一年一年继续在发绿,在抽枝,在开花,在结果;只要有它在,我就会安下心来,凭空增加一份相互鼓舞的力量,似乎它包容着我内心深处说不清楚的一种感情。
有一次,班级安排写作文,我没有按着要求去写,而是写了我最感兴趣的这一棵树。语文老师很不喜欢我写的树,说树就是一棵树,不是人,你小小的破学生能懂个屁?我不服气,大声和他争论起来,说我的感受、说我的心情,甚至说到我看上的这棵树,我就懂得这个屁。老师更不服气,声音很大,语调特别坚定,告诫我说树不是人,是植物,你一个小人物怎么用树是人的道理来说服我?我说,老师你的道理还是不能说服我。结果,他就快步跑过来,让我马上给他站起来,立即站到墙角让同学们看我,以此惩罚我这个不听话,听不进去话的犟孩子。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服气,我就是觉得我懂得这棵树,苦下了几天功夫,私下里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结果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我把这张报纸仔细地裁下来,拍在老师的桌子上,想告诉他我不是一个屁。可惜,老师却调走了,也许他一生都没有看到。没想到,这篇文章却被另一个语文老师看到,他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的表扬我,甚至说出了很多过头的表扬话。回顾自己的成长,我写作的热情,我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也许真要感谢那位说树不是人、说我懂个屁的老师,更得感谢那位肯于把树当成人来理解、把我夸得像朵花的新老师。
工作后的十几年间,我还在这个城市里继续生活。一些很不如意的事情常常袭来,让我的心情依然像做学生那样,沉闷而且孤寂,尤其是晚上除了看书写作以外,几乎没有人来和我说话。那几年,我还在坚持着写作,继续写着没有任何成功希望、只能娱乐自我的狗屁小文章,偶尔也会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为生活赢得几声并不值钱的虚名。只是,我再也没有与对手争高低时,那种喜悦的心情和冲天的劲头。然而,还是这棵沙枣树,让我从别样的角度,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们,趁着花香满地的春天,成群结队地前来筑巢。也有讨厌的嘶哑乱叫的乌鸦和爱说话吵架的喜鹊,它们不是筑巢,而是吵架骂街,甚至嘟嘟囔囔来的,废话说的特别多,话也说的特别长。鸟群谁也不会抽出时间理它们,而是专心致志地飞来飞去,从四处衔来长短、粗细的枝条、羽毛和彩色布片,在乌鸦的鸹嘈声里,搞出一个可以睡卧起居的温暖小窝。一个小窝挨着一个,或大或小,或漂亮或粗糙,极像电视剧里的城市年轻人窝居的小穴。我看着它们如何把自己的伴侣找来,如何交颈相欢、悄声讨论着,放心地把自己的卵一个接着一个下到窝里。往往用不了多长时间,趁你稍不留意,就会有一堆黄绒绒、娇娇乱叫的小家伙,从窝里伸出了圆脑袋,四处探视大世界的小家伙出现。它们需要人类保护的样子,它们探试外界的胆怯憨态,它们长大后的第一次试飞,甚至是笨拙着双脚落回巢中的样子,都会让我的心情为之一悦。
甚至,会有破烂的塑料袋、报纸残片、被人类丢弃的线条和布块,甚至几个断线后从天空落下的风筝,也被一阵大风刮来摇晃着挂到树上,弄得蓬松的树冠像一艘挂着万国旗的远洋货轮。然而,它们总是呆不上多久,就会被另一阵大风扯走了,挂到别的东西上去了。留下来的,仍然是鸟儿和它们温暖的小窝,本来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园。
看的多了,慢慢就看出一些名堂来。沙枣树,不仅仅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家,一个鸟类的村庄,一个被鸟类世代相传的故乡。春天到时,鸟儿会从广阔无边的天空飞来,都会唱着歌、念着诗,像悼念祖先灵魂一般,用心地站在这棵树的上上下下欢歌莺语。就像人类喜欢留恋自己的故乡,不论到了哪儿,都会带着一份故土的心情,终生温暖。
偶尔,也会有别的东西爬上树。最坏的那只是李庆家的大猫,动作快捷,吃法潦草,狡猾而且残忍,绝对是吃完就走的江洋大盗作派;最爱上树的还有王周家养的大狸猫,步态轻盈地窜上枝间,破坏别人的家园时,神态表情纯洁得就像是小孩子玩游戏。这两个家伙时常会合伙作案,共同想出办法,把窝里堆着的鸟蛋外壳弄开,然后是相互啮咬争先吃,痛饮一场后沾着满脸的汁液,一脸无辜地迅速离开现场。只是,它们从不动孵化出来的小鸟仔,不去伤害向它们撒娇鸣啼的幼仔。可能,它们也都是自己孩子的母亲,自有一份母爱的本能和缘故吧。每一次能发现它们前来偷东西时,我就会提前注意到它们,会拎着一枝长柄杆子的竹叶扫帚,武士决斗般地用足力气去驱赶它们。我的愤怒吼叫和大声拍打,常会引来路人的观看。他们和我结成联盟,帮着我大声怒吼,共同赶走恣意忘形的侵犯者。很多次,它们或其中的一个家伙想上树偷吃时,都会用眯眯的小眼,向我的窗口窥视半天,然后,才敢小心翼翼伸出爪子开始行动,极像日本鬼子偷地雷时不敢肆无忌惮的样子。
过了几年,我才发现,这棵树居然在我并不经意的日子里长高长大起来,枝条枝干更丰满蓬松,尤其是树枝上的针刺更尖锐坚硬,密密麻麻容不进更大体积的野兽钻进钻出。王周家的大狸猫老了,变得懂事不再调皮,被优裕生活养尊处优的躯体,胖得走动都很困难,根本就不像猫;李庆家的大猫听说是偷吃东西时被人药死了,这家伙干什么事都快,吃的快,跑的快,死也死得快。两个家伙的离去让我心中安定不少,更因为少了这样的对手,时而感到有一些心情的寂寞。倒是一些小猫咪、外来野猫和街上日渐多起来的流浪猫,时不时会光顾这儿。好在它们爬树的本领技能,远远不如它们祖辈,加上街面上有很多人类丢弃的现成食物随时可吃,即使爬上树来,面对细密的针刺也会犹豫不决,让我为树上的鸟仔们省去不少的担忧。
为这棵沙枣树,我曾经写过几篇文章,赞美过它花开半城香的透骨香气,甘甜入心的味道,能让人们霎时间回味到童年体验的果实。然而,我还是在匆忙的职场里忘记了它们,忽略掉它们世界里出现的纷争扰攘。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世间的俗务之中,盘着脑袋、睁着大眼、算着得失,争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官位,挣着让人极有安全感的金钱,还有滋养胃肠的美味食物,还有所谓的人间爱情和革命友谊,从而,彻底地对这棵树不再心有关注。
调出小城后,我在外地呆过几年。大城市的繁华和拥挤,在充实的生活里让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当然也包括这棵无名无姓的沙枣树,忘记我和老师之间关于树和人的激烈争论。有一年,回到原来工作过的城市出差,我没有住下属单位安排的宾馆,而是回到原先的房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河水的喧哗声唤醒了我,拉开窗帘推开窗门,才发现树的枝条竟然长到我家楼层了。打尖的几根绿色枝条,披一身清香、撒一台花瓣,亲切地伸到我的窗台上,染绿沾香了窗口,也为我家的楼房提供高价出售的充足理由。
一定,它们知道我,看到我回家时打开的灯光,记得住我对它们曾经的好。这些小鸟、乌鸦和喜鹊的后代,放心地靠近我家窗口,上下飞舞、戏嬉不止,如一团花簇。它们不会是听从父母遗命,记着帮助过它们、给它们生命保障的那个人?
感谢生活!
只要,知道我对它们好过,有一份感谢的心,这就足够了。我兴奋地打开所有窗口,让沙枣树身上的清香空气涌来,挤进整个满满当当的客厅,今天,我请它们作客!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