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和省城建筑设计院的林老师一起回到了家乡的罕山，走进了那座刚落成的狐仙庙的。从远处看，黛青的山峦此起彼伏地绵亘在大地上，如同一条盘踞的青龙。山脚下一溪清凌凌的碧水，就像一颗玉带缠绕着罕山。山顶上，水晶院巍峨耸立在绿叶丛中，远远传来的清脆钟声让人陡然升起了一股肃穆庄严的感觉。狐仙庙坐落在半山腰，不大的院落里，一间禅房，东西各两间厢房。灰色的砖墙，同样灰色的屋瓦，飞檐斗拱。走进禅房，正面一个神龛里，不知哪路神人用凡人类看不懂的天书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排位。神龛前是一个条形的供桌，桌上供着瓜果梨桃等适时水果和各种新鲜糕饼，最为显眼的是几盘手工制作的花馍。那花馍白白胖胖的，不知被谁家巧手的主妇揉捏成各种鸟兽或花朵，再点缀上一个个红枣，仿佛从来就和入口的馒头不是一个等次，天生就是被用来敬神的。供桌上还有一个香炉，炉内香烟袅袅，一股檀香味老远就沁入人的心脾，让人顿生敬畏之感。
　　
　　 一
　　 当初奶奶带我来烧香时，是个雪后的中午，罕山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却依然掩盖不住它怪石嶙峋的身躯和光秃秃的树丫。太阳照在斑驳的雪地上，雪还在慢慢融化。那时山间连这间禅房也没有，布满荒草的山坡上只有一截断垣残壁。奶奶颤巍巍地把自家蒸的三盘白面馍摆在了还没化尽积雪的荒草滩中，然后点了三柱香，虔诚地跪拜下去，一边磕了，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一番后，对我喊道：“妞，你也来给狐仙磕个头！”那时十岁的我正拿着几根狗尾巴草编小狗玩，听了奶奶的话，就乖乖地跑过去，学着她的样子跪拜。只听奶奶说：“狐仙奶奶在上，保佑俺家妞将来考个女状元，让她回来给您重修庙宇，常受香火供奉！”
　　 不久，我就知道了，奶奶上山是为二伯去求狐仙宽恕的。按照惯例，每年冬天农闲时，年轻人就分成两组，上北山狩猎或伐木，狩猎组的人或用套子套只山鸡、野兔，慰劳一下久未见到荤腥的肠胃；或用火锍打一只獾或野猪，让全家人美美地打上一段时间牙祭。伐木组的人一般是第二年家里要盖房子，准备结婚的新房。二伯是村里有名的猎手，每次上山都不会空手而归，我因此也时常能蹭到他家荤腥味。可是那年，二伯他们的狩猎和伐木已不再满足于慰劳肚子和家用木料。狩猎组商量要用炸药捉狐狸，据说，一张狐狸皮能买一百多块钱呢！他们具体做法是：挑选又大又红的枣，去核后包裹一个雷管，只等下雪后，放在狐狸出没的地方，等觅食的狐狸上钩。伐木组也准备把木料卖给山外刚开的家具厂，狠发一笔财。
　　 奶奶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急了，立即把挑选出来答应二伯送人的红枣端起来锁进了柜子，还操着河南口音指着二伯的鼻子骂了起来：“你个龟孙儿，狐仙奶奶的子孙也是能祸害的吗？也不怕遭报应……”二伯没有理会奶奶，径直出去和伙伴们商量再去谁家找红枣了。
　　 不久，天就阴了，浓重的云团凝滞在北山的上空，“嗖嗖”的东北风直往人的棉衣里灌。村里人大多蜷缩在烧得暖暖的土炕上，没什么大事，绝不肯走出家门半步。夜晚，终于落雪了，初雪覆盖了北山的沟沟岭岭，二伯和他的伙伴们心里欢呼着，第二天等雪一停，都上了山。奶奶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心惊胆战地煎熬着，只等到天大放晴，立马蒸了一篮白面膜，拉着我上了山，偷偷到原来狐仙庙的旧址去跪拜，祈求狐仙饶恕那群不懂事的愣后生。那时的奶奶，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她顾不得雪后路滑，顾不得自己缠过又放开的双脚走路不便，甚至还冒着被人当做牛鬼蛇神典型的危险。在她的心目中，狐仙是罕山的魂，是神圣的、不可撼动的。
　　
　　 二
　　 听奶奶说，北山的狐仙已经修炼千年。它不仅庇佑着家乡这片青山秀水，还保佑着村里世世代代的村民。早年，谁家孩子有个夜哭不宁、头疼脑热，去向狐仙求点灵药，服后定会见效；谁家遇到难事，上山去狐仙庙占念一番，也自然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即使现在，砸烂了牛鬼蛇神，而那些冲撞狐仙的人，是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六十年代中期，一群臂缠红袖章的革命闯将在山上砸完了水晶院的神像后，闯入了狐仙庙。他们不仅捣毁了神位，还焚烧了小庙。熊熊大火中，曾有人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声悲鸣，逃进了山林深处。年轻人自是不以为然，他们举着木棒、石头追赶着，投掷着，呼喊着：“火狐！火狐！”当他们回家把这段经历兴奋地讲给家里的大人听时，家长们暗叹：“作孽！”心里充满了担忧。
　　 那年冬天，天出奇地冷，雪也特别多。临近年根，又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了北山的沟沟叉叉，像给山峰戴上了一顶孝帽。晚饭时分，炊烟从农家屋子的烟囱升了起来，和天空的浓云融为一体，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压垮。忽然，一声惨叫，冲破了山村的宁静，天空的云朵都被震颤了下来，又落起了雪。原来是大队支书家的茂林，被娘指派上屋顶去查看出烟不顺的烟囱，失脚从房上掉了下来。村里的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扛来了自家的木料，很快扎了副担架，他们冒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连夜把茂林送到了百十里外的县医院。可茂林还是因椎管断裂，没几天就离开了人世。他就是带头焚烧狐仙庙，追赶火狐的红卫兵闯将的头领。
　　
　　 三
　　 然而，奶奶的跪拜和祷告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不久，灾难就降临到了二伯家。那是第二年清明前后的光景，北山已经披上了翠绿的新装，山间的杏树上升起了朵朵红云，煞是好看。那天晚饭后，爹在灯下看书，妈在哄小妹睡觉，我缠着奶奶讲狐仙的故事。忽然，天崩地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哗啦啦”作响。“地震！”妈喊，抱起妹妹就往外跑。“不是地震……”爹和奶奶冲都出了屋子。这时，一阵凄惨的哭声从隔壁二伯家传来，我按捺不住好奇，穿上鞋也跑到了院子里。二伯家的窗棂被炸飞了，玻璃碎了一地，阵阵浓烟从窗户里滚滚而出。东屋的土炕被炸了个深深的大洞，原来二伯把去年上山狩猎用剩的雷管藏在炕洞里。万幸，刚刚睡下的二娘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没有受伤。
　　 事后，奶奶神秘地告诉我，多亏她去求了狐仙奶奶，这仅仅是对二伯的警告。要不然……不堪设想。
　　 然而，二伯并没有听进去警告，当冬天来临时，他又做好了狩猎的准备。一场连天扯地的东北风，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高的云端飘落下来，它们一路笑闹着、翻滚着、奔跑着，仿佛大地是他们经久未见的亲人。大院里，我们几个孩子一点也不怕雪，依然兴高采烈地玩耍着。奶奶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二伯出门，二伯坚决要走。于是，一场冲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打猎碍着谁了？凭什么不让我去？你愿意看着你儿子过穷日子，孙子、孙女光脚露腚？”二伯一边吼着一边往门外冲。
　　 奶奶依旧操着她的河南口音：“你个龟孙，得罪了罕山的灵魂——狐仙奶奶，你还不知道悔过吗？你要敢上山，就不要认我这个娘……”
　　 “你以为你这娘多金贵，一泡尿泥能捏一茅厕墙……”倔强的二伯终于还是挣脱了奶奶的拉扯，带着家什出门去了。
　　
　　 四
　　 我第二次上山，是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被奶奶逼着，由二伯带我还愿的。奶奶坚定地认为，我考上大学是那次她带我上山求狐仙奶奶保佑的结果，可是八十多岁的她实在走不动了，只能让已经当了护林员的二伯瞅回家拿替换衣服的机会带我去还愿。上山的路上，二伯给我讲了他那次亲眼见到了火狐的经历。
　　 雪后的清晨，二伯特意起了个大早，查看前天安放在狐道上的红枣。雪半夜就停了，霞光映着白雪皑皑的罕山，好像给她披上了一件淡粉色的纱裙。山间大小树木的枝枝叉叉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晶莹的银条，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粉妆玉砌。二伯的穿着毡窝窝的大脚踩在如棉絮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地声响，他的脚印，就像是在素幅长卷上画了一串长长的省略号。转过一个山弯，那些被人们砍得伤痕累累的树桩都被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浸在静谧美好之中。
　　 蓦然，二伯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中一点猩红。“哦！一定是炸到了狐狸！”他一阵惊喜，不由加快了脚步。近了，更近了，那团猩红真的是一只狐狸。它居然活着，大概是受伤的缘故，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用乌溜溜的眼睛和二伯对视着。二伯看清了它的模样：这是一只老狐狸，火红的尾巴，金黄的皮毛，黑色的耳朵，紫色的嘴唇，还有稀疏的白色胡须。它也盯着二伯，时间仿佛在人与狐的对峙中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二伯竟然看到狐狸那三角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凄然的神情，它艰难地用后肢撑起身体，两个前爪合在一起，作出拜揖的样子。如此三次，然后轰然倒地，它死了。二伯呆愣在那里，这只狐狸在拜求什么？是求自己不要伤害它的同类吗？他俯身察看狐狸的的伤在哪里，没有，浑身完整，没有一处伤痕。刹那间，二伯明白了：它是要用自己的行将就土的衰老之躯换取人类对自己同类的放手。
　　 二伯掩埋了那只老狐狸，然后带上装了雷管的红枣下了山。那个冬天，他再没有上山，乐得奶奶脸上的核桃纹都开了。第二年，林业局在村里招聘护林员时，二伯第一个报了名。
　　
　　 五
　　 八月的罕山，到处苍翠欲滴。远处树林中，鸟儿唧唧啾啾，不停地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仿佛顽皮的孩童在荡秋千；清溪中，鱼儿在欢畅地游戏。
　　 “二伯，你信报应吗？”我问二伯。
　　 “报应？”二伯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提这样的问题，然后缓缓答道：“怎么会没有呢？就说森林治理吧，如果大家只砍树，不栽树，树被砍完了，山上的土就会被雨水冲走，动物们就会无处安家，那时，洪水泥石流泛滥，冲毁堤坝，冲走村庄……那不就是报应吗？”
　　 他的回答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想听您老人家对前几年那次雷管爆炸的看法。”我狡黠地望着二伯。
　　 “那就是一次安全意外事故，我不该把雷管放在炕洞里，老鼠咬了导火索……”二伯说着，也笑了。
　　 “那你为什么不狩猎了？我想吃你猎到的野味都吃不到了。”我撅着嘴，像小时候一样对二伯撒娇。
　　 二伯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人生就是这样，我年轻时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当护林员，现在每天住在山上，和山林、鸟兽为伴，吃的是纯绿色、无污染的食物，喝的是咱罕山纯净的山泉水。”二伯顿了顿，接着说：“如今呀，就是让我出山去做个乡长，我都不干呢！”说完，他爽朗的笑声震得路旁树上的鸟儿都飞了起来。
　　 说笑中，我和二伯已经来到上次奶奶带我烧香的断壁前，二伯一边摆着供品，一边说：“我知道你现在知识多了，不信狐仙的传说，可你奶奶非说有，顺者为孝，你就来磕个头，就算是拜拜养育我们的罕山，拜拜山上的各种生灵，它们才是这座山的灵魂呢！”说着，他先跪在了地上，点燃了三柱清香。
　　 听了二伯的话，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敬意，我跪拜的不再是迷信中的鬼怪神灵，而是罕山之魂。我跟在二伯后面，虔诚地分享、合掌、跪拜。心里默默祈祷：愿养育了父老乡亲的罕山万古长青！愿山上一切生灵永安！
　　
　　 六
　　 几年后，我刚成为省城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实习设计师不久，二伯就带着村长伯伯找到了我的办公室。“妞，可找到你了！”二伯刚从门外看到我就急火火地喊我的小名。“二伯，你们怎么来了？”在离山村几百里外的省城看到家乡的亲人，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安排两位伯伯到小会客室坐下，我急忙询问两位伯伯找我的原因。这回村长伯伯先开口了：“县里开发旅游资源，在恢复山上的水晶院，村里的老人就想修复那座狐仙庙。可实在没多少钱，知道你在大学里上的是建筑设计，就想让你给画个图，找村里的建筑队照图盖，你可不能推托呀……”说着，村长伯伯还从袋子里拿出了给我带的新鲜苹果、核桃。
　　 我犯难了，自己学的是建筑设计专业不假，可不是古建筑。家乡的狐仙庙也没有照片留下，再说我还是实习设计师。此时，我心里就有点怪二伯多事，就转头望了望他。二伯老了，长年被山风吹得黑红而粗糙的脸膛上，岁月留下了刀砍斧凿般的深痕，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背也有点驼，再不是当年英俊的猎手模样了。二伯也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妞，顺者为孝，老人们有这个心愿，我们一起去努力办，供的是狐仙，拜的却是罕山的生灵，明白了吗？”我的脑海中立刻呈现出几年前二伯带我上山还愿的场景和他当时说的话。“伯，我答应！”
　　 以后的日子，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我就赶回到家乡，一家又一家地走访当年见过狐仙庙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地上山勘测；一张又一张地绘制设计图，一回又一回地修改方案。回到单位，我就从网上查资料，找设计院学古建筑的老师询问。终于，在林老师的帮助下，完成了狐仙庙的设计图。虽然这只是一座简陋的小庙，却倾注了我的一腔心血。
　　 小庙即将竣工的日子，村长伯伯还特意到省城设计院给我和林老师送了大红请柬，说我们是村里的贵人，让我们无论如何要去参加落成典礼。
　　 今天，我先陪林老师上山参观还在建设中的水晶院。寺院门前的那一口水井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井水清澈甘冽。据说，当年井水漫出井口，经山门直到山下，才有了“水晶漫院”的景致。我一路给林老师讲文殊菩萨选择了背靠罕山，面临清溪的这块风水宝地做下院和断臂和尚志明化缘修建寺庙的艰难，还带他去看了几个已经完工的罗汉墙、藏狮洞，瞻仰了大雄宝殿。林老师不觉叹道：原来近在咫尺的罕山就有着这么多动人的故事，文化传承我们确实没有做好啊！
　　 从水晶院往山下走要穿过一片幽深的松林，松涛阵阵、鸟鸣虫语，一股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火狐！”我看到林中一团红色的影子略过，不由喊出了声。林老师赞叹着：这里真是一片动物的乐土。“妞！你回来了？”身后二伯亲切地喊着我的小名，他也是要赶到狐仙庙参加落成典礼的。我们三人赶到狐仙庙时，已近中午。简陋的狐仙庙内外堆满了乡亲们带来的供品。庙很小，无法同巍峨的水晶院相比，灰色的外墙，灰色的屋瓦，只有内墙是雪白的，乡亲们敬畏自然，崇尚和动物和谐相处的心是真诚的。此时，天际一缕流云掠过，我似乎看到了奶奶在朝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