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石磨•古树•雄鹰(小说)
第一章
灰色的黄昏,一声声猫头鹰的叫声,从村中央几棵古老的、参天的大樟树上罩向一片片黑黝黝的瓦背。樟树底下几户人家的瓦背上落了一层暗红的樟树叶。樟树叶中夹杂着一粒粒如黑珍珠般的樟树籽。风,软软地吹过来,一粒粒黑黑的樟树籽从瓦檐上掉到一副石磨的磨糟中,又顺着磨糟滚动到瓦檐水冲击成的水沟里。
这是座五开间带着天井的瓦房,里面原本住着三户人家。他们是三个亲兄弟,已经各自娶妻生子。老大丁小松在与旧瓦房隔条村巷的杂地上起了一座三开间的泥墙瓦房,只是还没有刷上石灰。又在三开间的新房子后扩建出几间低矮的小房子,来当作厨房、柴房、猪圈。
钻进丁小松的泥墙瓦房中,就看到一个个通向四处矮房子的拱形门洞。那些门洞是挖在墙体上的,未装门框、门板,如钻进地道里。丁小松人长得很细,四棵松庄上人给他取了个“秤陀”的外号。而他妻子牛菊花又长得很粗,伸出的胳膊,抬起的腿,都粗得不像人,这种零件组装成一个女人看上去就像一堆稻草垛。牛菊花倒没有人给她封上“稻草垛”这样的外号,而是封了个“黄牛叫”的大号。这女人长得粗,又与这样的外号挂上钩,就少了许多女人味。你要听到牛菊花开口说话,那你还真的不以为她是个女人。她声音还好一点,庄上人最怕她打响嗝。牛菊花打响嗝那声音发出来,就像要震塌不牢靠的瓦房一样。而她又无法控制地常常不经意地打起嗝。有一回她一声响嗝吓掉了庄上一个八岁孩子的魂。牛菊花打响嗝会突然从胸腔中发出“呱咕——”一声,那响声撞击到四棵松对面的山上,又反弹回村庄上,那回音在空中回荡,庄上有许多人会不自觉地嘻嘻哈哈地笑道:“这黄牛,又叫了!”
牛菊花最厌恶别人唤她“黄牛叫”。自然庄上没有人敢公开叫她“黄牛叫”,但他们背底里叫了,又常常让牛菊花听到,这让牛菊花对庄上人有几分恨,恨得又找不准发泄的对象,就与庄上人隔膜了起来,连她自己的老公也与她隔膜了起来。她老公丁小松在庄上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常年不见他生一回气,可就是常常与牛菊花生着气。牛菊花说世上没有比她男人恶的了,是个恶得没法说的恶男人。
但大家还是认定牛菊花自己不对劲,而怪到老公身上。
庄上只有一个女人与牛菊花近了心的好。那女人个头儿低,家里穷,早些年得过神经病,还死过一个丈夫,夭折过两个儿子,四棵松庄上人以为这种女人命苦,一身晦气,只能与她表面上好着,心底里事事防着,以免染上她身上的晦气。那女人叫吾村南。
牛菊花与吾村南都让庄上人嫌着,两人就好着了。好着你可别期望别人将心肝割了送给你噢。那牛菊花还真地想得到吾村南的一块心肝,吾村南就是与牛菊花好,也舍不得割了心肝给了牛菊花,而牛菊花也没有计较这些。
这牛菊花嫁到四棵松,顺顺当当产下一个女婴。过了两年又产下了男婴,可惜男孩两岁那年夭折了。牛菊花又产下一个男婴,还没有满月就断了气。第三胎又是个女孩,顺心顺意地带上了手,可第四胎还是一个女婴。而这一年吾村南也生了个男婴,丁小松就想出要拿自己女儿与吾村南儿子换的主意。吾村南折了两个男孩,还有两个儿子,再添一个男孩,就三个男孩了,长大了光娶媳妇就要操碎了心,而换了,牛菊花的女儿还可以作双向准备,将来吾村南儿子若是要了女孩就当媳妇,若是吾村南的儿子不要牛菊花的女儿,那就当女儿出嫁了。这是多美的事啊?吾村南的男人丁泉水觉得这是避免断香火的最可靠法子。可那吾村南个头长得小,主意比自家男人丁泉水坚定,又要有主见得多,坚决不换。这事当初两家闹得有点难看,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大家见面又都有了笑脸。
就因为孩子们小时有过这种念想,牛菊花对吾村南的小儿子格外喜欢。那小男孩长得大头大脑的,就是不爱说话,憨憨的,老实得很,没有一点点灵气。倒是牛菊花的女儿丁如意玲珑乖巧,打小样样事儿不落于同龄人,还要吾村南的儿子丁三画叫她“姐姐”,其实她只比丁三画年长三个月。
丁三画这名号是村会计造册时有意戏弄丁泉水的。吾村南的长子叫丁大华,二子就叫丁小华,三子要叫也是丁三华,怎么弄也成不了丁三画的,可会计在生产队里听到丁泉水背底里议论他嫌下田劳作辛苦,常常借算帐、结帐,整天脱产坐在家中打着一块算盘。吾村南小儿子上户口时,会计就想到一个小主意,咒这孩子是个“十三点”“两百五”。
“丁三画”一个二百五的名字,倒还真有些二百五的样子。他从来不敢偷邻居的枣子、枇杷、桃。那时四棵松庄上还有副水碓,平日里涡轮带动水碓碾米,到了秋冬季,涡轮还要带动两只很粗壮的木桩子,碾甘蔗,榨出糖水煎出红糖、沙糖。四周的生产队上也会将甘蔗挑到四棵松的河滩上,排队等待上榨。沙滩上常常甘蔗堆积如山,庄上的孩子打会跑路就学会了上糖埠中偷甘蔗。牛菊花的女儿丁如意四岁就会带领孩子们到糖埠中拔甘蔗,而丁三画跟着丁如意到了糖埠里,别人拔了,搁到他肩上,他也会丢了不要!
第二章
一
这一天黄昏,丁三画做出了人生重大的决策,他要趁天色灰暗下来,去河边生产队上的柳林里偷一截苦楝树。他两个陀螺一个裂了,一个掉了。现在一个陀螺也没有,硬生生地看着伙伴们每天吃了晚饭,在农会坪里打陀螺,只能在一旁干瞪着眼。他上家里拿了根油茶棍,准备削个陀螺,刚好父亲从生产队上收工回来,夺了他手上的油茶棍,举了起来,要敲开他的脑袋,他吓得哇一声大哭着就往外跑。跑到大门口,又回头看着家里的父亲。父亲站在天井边大骂着:“你今天不要回来吃晚饭,要将我这么一大根树削些没名没堂的陀螺。你不知道砍柴要跑十多里地的?不要你流汗,你不知道苦噢!”
丁三画的家是座八开间的带天井的瓦房,住着四户人家,平日里住在同一宅子里的婶婶、大妈们都不喜欢丁三画。丁三画除了憨憨的,还特倔。他认定的事,大人说错的,他还是要坚持自己,所以大家嫌着。八间房里的大人们看到丁三画让父亲吓得狼狈相,就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乐。
丁三画就决意要自己想办法弄截树回来削个陀螺,不,削两个陀螺。可是他想了两天办法,也不敢付之于行动。这一天黄昏,丁三画是下了死心,一定要去生产队上的柳林里弄截树回来的。
丁三画吃了晚饭,见母亲、父亲、兄长一家子吃着晚饭,就悄悄地拿了把生了锈的菜刀,藏到胸前的棉袄里,就从后门钻出去。丁三画这一天只穿了件棉袄,他的棉袄还是大表兄穿过的,已经失去左手袖了。他就那样光着一条胳膊,抱着胸,从厨房的后门钻了出去,从一条小道上,转进一条狭长的弄堂里,再走向河边的小路。
丁三画走到地畈上,黄昏薄薄的雾罩了下来。丁三画心里反而踏实了一点,雾里不会有人发现他是出去偷东西的。但是他心里还是咚咚乱跳了起来,好像四处隐藏着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看。好像周围有许多声音在嘀咕着:“还说这小孩一点东西也不偷的,原来也是骗人的,也是要偷东西的!”
“不,这不叫偷东西。我只是做个陀螺,很需要一截木棍子,不是偷东西!”丁三画在心里强硬地为自己辩解道。而周围没有一个人与他争辩。他自己又在担心着看守员还没有回家吃晚饭,还藏在某处专门等着他举起刀,就将他逮了。他的腿有些不太情愿地向河边迈去。但是,樟树底下的农会坪里好像已经传来了伙伴们打陀螺时发出的叫喊声。他的小伙伴们都有外号,座山雕、刁得一、山田都是他小伙伴们的外号。他们在一起一直用这些外号。他让同学们封了个“纸枪司令”的外号。他八岁与丁如意一起上学,喜欢独自折纸船,折纸飞机,天天把两把纸手枪插在腰间,好像比真手枪还厉害,还威风,不知是谁说了句:“你这又不是真手枪,是纸手枪,还像个司令摇摇摆摆!”打此后不知不觉地他就成了“纸枪司令”了。
现在同学间很少有人叫他“丁三画”了,反而处处听到“纸枪司令”的叫声,连老师上课点名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叫出“纸枪司令”。
“现在我是带纸枪的司令,长大了,一定要带着真手枪,成为一个真司令,回到四棵松上!”丁三画想着将来的美事,心里乐滋滋的。忽然眼前横出一条小河。他已经来到河边了,他就要掏出胸前的菜刀来,却吓得四处扫视着!
二
寒风刮着河边一堆堆坟茔般荆棘堆上的芦苇、白茅,发出唰唰的声音。河对面的山上传来一种鸟叫声。那种鸟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那鸟叫声不是一般的鸟叫声,那声音“嗡嗡嗡——”嘶哑而又恐怖。四棵松上又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丁三画从小就觉得天地间有许多妖魔,在夜色来临之季,会要了小孩子的命。黄昏,他从来不敢独自一人来到河滩上。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打陀螺了,无论有什么妖魔鬼怪,今天他也要偷回一截木棍子。
丁三画四处看看不见一个人影,就在荆棘堆里寻找着合适的苦楝树。这一批苦楝树,是生产队响应县上的植树造林号召时栽的,还不到两年。粗的已经手臂般粗,那么粗的树他还砍不动,可是细的只是比筷子粗了点,这么细又削不了陀螺。
丁三画寻到一片荆棘堆上,握了握那棵苦楝树的根部,估摸着剥去树皮还有多粗,他自个儿嘀咕了句:“这棵刚好!”他弯下腰,挥起菜刀,就要砍下去时,忽地一边草坪凹中好像还有女人的说话声。
丁三画赶紧收了刀,抬头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又挥起刀,想一刀就斩进半条树。可他的刀咚一声落到树根上,只是砸掉一块树皮。那块脱了皮的伤口上就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巴一样,发出阵阵冷笑声。他的血液被树的伤疤的嘲笑声激热了,沸了,他近于失去理性地挥起刀一阵子乱砍,乱敲,敲得满头大汗,身上的汗水粘上了破烂的棉袄。他感到破棉袄也成了与他作对的家伙,拖肘拽腕地,他丢下刀,脱了破棉袄。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朝手心上呸呸呸地吐了一些口水,拣起刀,挥动了起来。他光着膀子,背脊心上有块铜钱大的圆圆的胎记,那胎记上没有半根汗毛,光溜溜的像一块红色的肉镜子。他听娘说他出世的第三天,黄牛叫婶婶就将他抱到一个算命先生那儿问那块记是好兆头,还是恶兆头?算命先生说那是块前世当将军的护心镜。前世当将军的,这一世命里承受得住还是将军,命里承受不住,那就是恶兆,是个对尘世充满了杀气的生命,最终成为草包,就像蚯蚓的上辈子是龙一样的道理。
算命先生的话说得黄牛叫与吾村南如坠云里雾里。丁三画慢慢长大了,四棵松上的人据丁三画的不灵光,又好与大人顶嘴,就认定他是个当熊包的不讲理的命。
丁三画飞猛地砍着树,与树斗着气,与天斗着气,与地斗着气,天地为什么要将上辈子的护心镜按在他背脊心上?而别人上辈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一点影子也没有带过来,这不是天与地故意戏弄他吗?他就要砍下树来,像月亮上那砍树老头那样,不断地砍。他听大人们说月亮上那老头明知道那棵树砍不倒,还是不断地砍。他是能砍断这棵小树的,所以要飞猛地砍。
对面山上那只像鬼叫一样的鸟儿也倔强地发出嗡嗡嗡的叫声。丁三画砍出了一身汗,汗水与热气已经冲击了他心里对鬼神的恐惧感,汗水也冲击了冬天的冷风对他身子的侵扰。他只是一心地砍树,他头脑中飞起了一只陀螺,两只陀螺,三只陀螺,一群陀螺。他的陀螺打败了座山雕的陀螺,打败了南霸天的陀螺。
丁三画的脸上洋溢起了微笑。他脸上出现了一片红晕,脸颊红里透着嫩嫩的粉色,丁三画赌气似的砍着树。
忽地一边传来女人的叫声。那女人的叫声不像是哭,倒像是极度兴奋的叫声,撕破了天空。
丁三画惊恐地抬起头,耳朵竖起来听着四周的动静,目光横扫着,想从雾气中寻找到发出声音的人,可是沙滩上,柳林间一片渺茫的迷雾中,不见一个人的影子。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三
丁三画又将目光收回树根上,树根上的伤疤已经啃进去半根树了。那伤口上的刀痕毛茸茸的,不像是被刀砍的,倒像是石头砸的。丁三画暗暗一乐,换了一个方向,挥起刀,砍了下去。他奋力地砍着,注意力集中到那树根上。头脑中是成群的陀螺,还有遥远的月亮上那个砍树老人。丁三画还在心中猜测,月亮上那砍树老人,可能也一边砍树,一边抬头看看地上的他,想问一声那小男孩砍树做什么哇?
“削陀螺!”丁三画好像在回答着月亮上的老头。还怪那老头子多管闲事,在月亮上砍着树,居然还要问他——一个小男孩砍树做什么!
丁三画看着他手上生了锈的刀,一口一口顽强地吃进白色的树芯中,心里有了阵阵胜利在望的喜悦。他见两边的伤疤几乎就要吻合上了,丢下刀,攀住树,使劲地想将树攀弯了,将树咔嚓一声折断下来,可是树一动也不动。他抬头看看树梢上,树上没有一张绿叶了,光秃秃的,可是丁三画又好像树也对他发出一声声冷笑,还说着:“小家伙,费了好大的劲,没力气了吧!我还直直地站着不动。我就是月亮上的树,你就是砍到老,也砍不断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