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析】浅谈《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亦作《临江驿潇湘夜雨》,简称《潇湘夜雨》《潇湘雨》。杨显之的这部《临江驿潇湘秋夜雨》,是元杂剧中少有的一部以男子负心为题材的作品。主要情节为:官拜谏议大夫之职的张天觉,夫人不幸早年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小字翠鸾,正年满十八。因往江州歇马,来到这淮河渡。渡河前没听排岸司的劝告,未曾祭祀,结果船开到中流时风浪乍起,遭遇不测翻了船,幸得排岸司相救,翠鸾保得一命,可是却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好心相救的渔翁崔文远认翠鸾做了义女,一家人相处很好。这天正赶上崔文远的侄儿崔通(字甸士)上朝求官应举,就将翠鸾许配给了崔通。结果这一去便杳无音信,落寞的翠鸾踏上了艰难漫长的寻夫路,得知崔通做了官还另有了家室,一颗盼望着能与丈夫团聚的心早已枯如死灰,还被狠心决绝的崔甸士处以刑罚,脸上刺字,打算将翠鸾发配到蛮荒。发配途经临江驿,在一个秋雨潇湘之夜,张天觉父女团聚,得知女儿的此番遭遇,张大人速速返朝,为女儿平反冤屈,一番矛盾和妥协后,崔通的夫人除了免除脸上被刺字外,也要接受同样的处罚,日后服侍翠鸾,翠鸾和崔通也终究归于和好。
初读这部《临江驿潇湘秋夜雨》,被作者精炼、有力、细腻的文字功力所折服,很多人物描写和细节刻画诙谐生动,呼之欲出,现在读来仍然回味无穷。同情翠鸾这番悲苦惨痛的经历,痛恨于崔通这种贪利忘义,薄情无耻的行为。虽然剧末一番矛盾和纠结后,翠鸾和崔甸士重归于好了,但读到这儿,只觉得心酸,无奈,也可以说是不解气,像是为了符合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强加上的结局,让我不止一次的惋惜于翠鸾的命运。
接下来就从文本出发,浅谈《临江驿潇湘秋夜雨》的文学价值和审美艺术。
一、题目内涵
潇湘,最早见之于《山海经·中山经》“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一句。帝死,娥皇女英泪染青竹,青竹生斑,因此称这虞帝女妃凄然之泪染就的斑竹为“潇湘竹”。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评价道:“《潇湘雨》是荒野的雨,是用水墨轻描淡写的。”古代墨客骚人也常常引用“潇湘”一词,赋予它泪水之意。“潇湘”之义,再结合本剧之题,可见作品的苍凉悲意。
二、细节描写
(1)上朝考试
“(试官云)你虽然撺过卷子,未曾覆试你。你识字么?(崔甸士云)我做秀才,怎么不识字?大人,那个鱼儿不会识水。(试官云)那个秀才,祭丁处不会抢馒头吃。我如今写个字你识:东头下笔西头落。是甚么字?(崔甸士云)是个一字。(试官云)好不枉了中头名状元,识这等难字。我再问你:会联诗么?(崔甸士云)联得。(试官云)河里一只船,岸上八个拽。你联将来。(崔甸士云)若还断了弹,八个都吃跌。(试官云)好好。待我再试一道:一个大青碗,盛的饭又满。(崔甸士云)相公吃一顿,清晨饱到晚。(试官云)好秀才,好秀才。看了他这等文章,还做我的师父哩。”
这段考试的细节描写让人忍俊不禁,考试官的那副嘴脸呼之欲出,尤其是考题中的两副对子,“河里一只船,岸上八个拽。若还断了弹,八个都吃跌。”“一个大青碗,盛的饭又满。相公吃一顿,清晨饱到晚。”直白浅俗,没有意境,谈不上美感,也没有所谓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更没有体现古代对诗词格律的严格要求,读来只让人觉得滑稽,讽刺。
(2)找梳子这一细节:
“【出队子】好着我急难移步。淋的来无是处。我吃饭时晒干了旧衣服,上路时又淋湿我这布里肚,吃交时掉下了一个枣木梳。(解子云)你又怎的?(正旦云)掉了我枣木梳儿也。(解子云)掉了罢,到前面另买个梳子与你。(正旦云)哥哥,你寻一寻?到前面你也要梳头哩。(解子云)你也是个害杀人的。(做脚踏科,云)这个想是了。我就这水里把泥洗去了。如今有了梳子,你快行动些。(正旦唱)”
读到这儿,我其实在想,都要被发配蛮荒了,为何还要如此在意一把遗落的梳子呢。我甚至还在猜想,会不会这把梳子是已故的母亲或是多年杳无音讯的父亲张天觉留给翠鸾的遗物,或者说这把梳子对于翠鸾来讲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可是读下去发现,这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梳子,作者也未再详细解释,我不免也有些疑惑,就去查了查相关的研究解释。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谢柏樑曾评价找梳子这一细节“正是爱美天性的自然发露,是对摧折美好和纯洁的恶势力的客观控诉,写出了张翠鸾心中蕴藏着的理想火种和希望之光。这也是悲剧氛围得以逐步转型的心理契机。”可以将其理解为是剧情转折的伏笔,此时的翠鸾心里仍有希望,仍追求着幸福,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
(3)潇湘雨夜父女相见
“我恰才分付兴儿,休要大惊小怪的。这厮不小心,惊觉老夫睡。该打这厮也。(兴儿云)我分付他那驿丞了。他不小心,我打这厮去。(做打驿丞科,云)兀那厮,我分付来,休要大惊小怪的。惊觉老爷睡。倒要打我,我只打你。(驿丞云)大叔休打,我自睡去,都是这门外的解子来。我开开这门,我打这厮去。(做打解子科,云)兀那解子,我着你休大惊小怪的,你怎生啼啼哭哭?惊觉廉访大人?恰才那伴当,他便打我,我只打你。(解子云)都是这死囚。”
“(做打兴儿科)(兴儿云)老爷休打我,都是那驿丞可恶。(出见驿丞科,云)兀那驿丞,我着你休大惊小怪的,你怎生又惊觉老爷的睡来?(词云)我将你千叮万嘱,你偏放人长号短哭。如今老爷要打的我在这壁厢叫道:阿呀!我也打的你在那壁厢叫道:老叔。(驿丞云)都是这门外边的解子,我开开这门打那厮,兀那解子,我再三地分付你休要大惊小怪的,你又惊觉廉访大人的睡来。”
“(张天觉云)天色明了也。兴儿,你去门首看是甚么人,闹这一夜。与我拿将过来。(做拿解子、正旦见,旦认科,云)兀的不是我爹爹?(张天觉云)兀的不是翠鸾孩儿?”
临江驿馆翠鸾身为女犯是不能直接见到廉访使大人的,那么,她是如何见到身居高位的父亲呢?杨显之在此巧设“连环递进”的问答情节。老爷质问奴仆兴儿,兴儿怪罪驿丞,驿丞埋怨解子,解子咒骂死囚。如此反复两遍,和着淅零零的潇湘夜雨,这一戏剧性的情节,既扣人心弦又显示出民告官的无奈与辛酸。百姓有冤屈却被屈打成招而“伏法”,企图控诉伸冤的孤寡群众没有门路而惨遭杀害。这些血淋淋的社会现实,促使元代剧作家将其反映在杂剧当中,并渴望在杂剧这方文学净土中创造出沉冤昭雪的大团圆结局。
三、张翠鸾形象的两面性分析
(1)温良守礼、逆来顺受、符合当时标准的女人
作品中对翠鸾的语言,动作和细节描写都不难看出,无论是从容貌气度还是为人品行,翠鸾都是符合那个时代对女性的审美要求的。她贤良淑德,容貌可嘉,崔文远一眼便认出她应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品行端正,还认她做了义女,她也平易近人,一家人相处的和和美美。在遭遇翻船不测后,并没有一味地责怪排岸司和父亲的疏忽大意,而只是归咎于命运多舛。当崔文远要把她许配给崔通时,她想起了生死未卜的父亲和命途悲惨的自己,她也没有嫌弃崔通出身寒门,只是一番推辞后默默应允了。得知崔通始乱终弃,想想崔文远一家的恩情,她也尝试过原谅他,最终也是重归于好。“从一而终”“三纲五常”等这些封建社会推崇的女性的群像特点,都通过翠鸾这一典型形象,展示了出来。
(2)刚强乐观、逆来顺受、冷暖自知的明人
翠鸾的前半生,幼时丧母,父亲又在一次不幸中失踪,遭丈夫抛弃,忍受着刑罚和苦痛,一波三折。但面对这些她却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一个人踏上漫漫的寻夫路,一个人忍受着刑罚的疼痛,发配途中她曾两次向解子讨吃的,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但当她从女囚犯重新变成大家闺秀时,也就意味着那个刚强乐观,爽利决绝的翠鸾的消亡,她不得不藏起自己的真性情,逆来顺受,在封建枷锁下妥协于无谓的斗争和挣扎。
四、“大团圆”结局——时代的局限性和必然性
一方面,从作品情节发展来看,作者作为汉族文人,潜意识里有意维护着汉族固有的文化传统,同时,剧作家自己的态度观念,也通过剧中的男性角色表达出来,所以这种结局是必然的。此剧中的“大团圆”结局是必然的,另一方面,从时代背景来看,封建时代的社会话语权在男性手中,女性话语权是低下,缺失,甚至几乎没有的,所以,这种“大团圆”的结局也体现了时代的局限性。
关于这部剧,还有一些可以探讨的问题。例如:这部剧到底算不算悲剧。恩格斯曾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样看的话,《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所以,历代评论家都把它看作是喜剧或正剧。但如果从妇女的角度来看,本剧突出反映了人性与封建规范的激烈冲突,但囿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特征,翠鸾在潇湘凄雨中声嘶力竭的哭诉和挣扎都如一场梦,梦醒后,她仍要带上现实的镣铐,逆来顺受,接受命运对她做的无选择的安排,这看似大团圆的结局,使得《潇湘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成一部优秀的女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