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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烟火】父亲,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散文)


作者:秋静人 秀才,2345.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22发表时间:2017-12-09 13:13:31

【江南烟火】父亲,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散文)
   2017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一连几天的淅淅秋雨仍在下着,老家门前的大树上,不时随风旋下几片憔悴、枯黄的老叶。这天,我内心的落寞和悲愁,并非因这凄凉的秋雨所致,而是由于躺在病榻上的老父正处在病危,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老人饱受病重的折磨。
   老父在十几天前,原本是好好儿的。那段时间,我因陪妻到省人民医院治病,只好将父亲临时送到县福利院寄养。记得中秋节那天下午,我送了些猪排骨汤给父亲吃,望着父亲有滋有味地吃着排骨,再将剩下的汤吐噜吐噜地喝了下去。看父亲这有点不雅的吃相,知道他这段日子苦了,我不禁心酸起来。同时,又为他还有这么好的胃口,而感到开心且又放心。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吃过午饭后,我感到特别地犯困。正在酣睡中,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电话是福利院护理员打来的,他告诉我,父亲这天早晨起床时,床单、被子全被尿湿,早餐开始拒绝进食,情绪急躁,似乎有不认识人的现象。得知情况后,我心里简直凉了半截,真是老天不遂人愿,父亲这又是中风了,算起来,这是第五次中风复发。
   不到一个小时,我和妻子连忙赶到福利院。当我走进父亲的房间时,一股尿馊味扑面而来,只见父亲坐在轮椅中,衣服胡乱地拉在身上,表情淡漠,嘴角歪斜,目光呆滞,一幅典型的中风症状。我近前一边为父亲换下尿湿的裤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一边大声地对父亲说:“父,我是平儿,她是希儿(我妻子),你认识吗?”
   父亲似乎听到他身边有人说话,将一双已经没了眼神的眼睛转向我,说:“我不晓得你是哪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听过父亲答非所问的回答,我的眼泪不禁长流下来,像哄小孩样对父亲说:“好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记得父亲第一次中风时,发生在九年前的子夜间。那夜,我叫了救护车当晚将他送进了医院。在父亲首次中风住院的日子里,是我亲历亲为照料他,这是我作为人子第一次照料病中的父亲。经过近半月时间的精心治疗和照料,父亲终于有了好转,直至有了生活自理能力。看到父亲治好了病,虽然医生治疗是首功,但我仍有一种成就感。
   依着前几次父亲中风复发治疗的经过,我以为这次只要治疗及时,父亲定会挺过这次性命攸关的中风复发。在急需将父亲送往县城治疗的当口,却没法找到车子,无奈之下,只好和妻子推着轮椅,走了七八里路,好不容易才将父亲送往城里的医疗站。
   在医疗站,当护士将输药的针头刺入父亲手背上那松垮垮的皮肤时,他突然喊:“别刺我,我要回家!别刺我,我要回家!”
   父亲边喊边用另只手扯落了针管,情绪极为暴躁。父亲这般抗拒打针,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过去打针,他总是乖乖的啊!父亲为何总是说“我要回家”,这时,我也无心思理会这句话的含义。
   我终于拗不过父亲抗拒打针的蛮横情绪,将他拉回到我在县城的家中。几年来,父亲因股骨头骨折,长年坐在轮椅上,一应端茶送饭,穿衣服药,洗浴倒粪等日常料理,都是我和妻子精心照料着,父亲也习惯了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养老生活,这次若不是妻子病重,需到省城医院检查治疗,我也不忍心将老人送出家门。
   当我将父亲推到我家院内,对父亲说:“父,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父亲将他那无神、浑浊的眼睛朝院内四周看了看,接着说:“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时,我也无意向父亲解释什么,或者安慰他一下,闻闻老人身上浓浓的尿馊味,就想着准备给父亲洗一个干干净净的澡。
   仲秋时节的阳光很暖和,阳光照在父亲光赤的身躯上,我将热水一遍遍地浇在老人身上,让他身体发热,涂上香皂,再用澡巾轻轻地、仔细地擦洗。几年以来,我都是这样为父亲洗澡的。有一次,我给父亲洗澡的时候,问他:“父,我小时候,你给我洗过澡吗?”
   父亲听了笑了起来,笑着说:“没有,一次也没有,都是你奶奶和你娘给你洗的。”
   父亲确实没有给我洗过澡,穿过衣,可父亲给予我的一切,应该是怎么也报答不了的。这一刻,望着眼前给予了我生命的父亲,望着给予了我如山一样大爱的父亲,我的眼泪像父亲背上流淌的水珠一样,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这是为父亲洗最后一次澡,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次洗澡了。
   当日夜晚,情绪不安、闹了一天要回家的父亲安睡了。在客厅,我问妻子:“今天是什么日子?”
   妻子答:“今天还是国庆长假第六天,农历八月十七。”
   妻子刚说完,一刹那,我和妻子面面相觑,继而异口同声地说:“今天是娘的忌日!”
   今天确实是我娘的忌日,我那勤劳一生,积劳成疾的母亲,于1998年农历八月十七日逝世的。我本来不相信迷信的,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父亲今天发病与母亲的忌日联想到一起,这样的巧合,难道真的是母亲的魂灵从另一个世界来邀父亲了?妻子望着沉思中的我,说:“你别多想了,今天正好是母亲忌日,碰上了父亲今天发病,去烧点纸钱许下吧!”
   这天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在自家楼顶平台,妻跪在地上,对着老家的方向,一边轻轻地拨着燃烧的冥钱,一边细声地许着祈愿。我站在楼台上,面对夜空,看着星斗沉默无语。突然间,我看到一点流星,自东而北一划而过,瞬间即失。听人说过,天上若有一颗流星消逝,地上就会失去一人。这时,我在想,无论是今天父亲中风复发碰巧在娘的忌日,还是此刻看到消逝的流星,我都不会相信不幸的厄运,会在我父亲身上应验。
   一连几天,妻子做了十几样的流质食物,我用小汤匙喂进父亲的嘴里,可老人依然拒绝进食,甚至连水也喝不下,有时喂进了一点点,要么被呛着,要么直接从嘴里吐了出来。我问他为何不吃不喝,父亲回答说:“真的吞不下去啊!”
   在老家,若是有这样不吃也不喝,失去吞咽能力的老人,就认为是“倒了床,断了饮食”,意味着等待死亡的意思,可我内心却不愿作这样的联想,也许会有转机出现。
   没有进食的父亲,白天昏睡着,到了晚上,反而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不断述说着自己的生平往事,吟诵自己读过的老书。若是我或妻子来到他床前,他会紧紧地拽着我们的手或衣角不放,硬要我们听他糊言乱语般地述说。有天深夜,为了查看父亲是否尿湿,我来到他的床前,只见他坐在床上正说着:“我不走,我不跟你走!”
   我问父亲:“谁要你跟他走!”
   这时,父亲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脸上显出极为恐惧的表情,对我说:“你娘刚才来了,她要我跟她走,她去厨房找东西吃去了。”
   父亲刚说完,只听厨房里哐啷一声,那是一个铁盆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若不是接着听到一声猫叫,我真会被父亲吓着。稍后,我给父亲换了干净的护垫,看着父亲安静地睡了后,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有被汗湿的凉意。
   父亲发病后的第六天,老家叔父、婶子和堂弟们都来了,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也回来了。我对叔婶说了父亲的病情,只听叔父果断地说:“你父这是快不行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快送他回老屋(家)!”
   按照叔父的吩咐,我准备将父亲送回离县城几十公里远的乡下老家。当弟弟推着父亲即将离开我家小院门时,只见他突然掉头朝小院里看了看,随即流下不舍的眼泪。看父亲哭了,我知道父亲再也不可能来我家了,我也哭了。想想父亲这几年在我家小院的情景,尽管是坐在轮椅上,他还能拿着扫帚扫地,能给花儿松士除草,夏天在小院里乘凉,冬天在小院里晒太阳。在这小院里,妻子经常边为父亲洗脚修指甲,边听他说往事,我有时陪他下棋,或听他讲时政见解。几年来,父亲在这小院里,应该是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
   乡下老家位于大别山南麓西河边缘的一个小山村,是个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这儿是父亲的出生地,亦即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在县城我家养了几年病的父亲,终于回家了。在刚进老家院内的那一刻,父亲突然发出几声朗爽的笑声,连声说:“好!好!回家了!”
   父亲这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兴奋状态,真感觉不出他象是重病在身的样子。一路的归家行程,让父亲的病躯更疲乏了,突然回家的兴奋,或许让父亲有种特别的安然感,在兄弟们给父亲打扫好房间,铺好床后,父亲又进入了昏睡状态。
   回家老家的父亲,依然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已是气息奄奄了,有几次还发生了间歇性呼吸停止现象。因为父亲的病危,远在外面工作的孙子、孙女回了,在外面打工的女婿、外甥们也回来了,邻近的亲戚和父亲的好友陆续前来看望他。到了晚上,老家同村几十户人家,都有人纷纷前来守夜。我等兄妹五人,这时候,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父亲面前,紧守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二十七日夜晚,我在父亲病榻对面小床上睡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用眼睛环顾着房间,看到房间一侧面有一只立柜,这只立柜我太熟悉了,这原是母亲的嫁妆,曾经装过我小时候的衣服,再后来,被父亲改为书柜了。我下床打开柜子,柜里放的是父亲的书籍,连五十年代父亲从事兽医职业的医书、书稿都还保存着。在柜子的最里边,发现有一个蓝布包裹,我轻轻地掀开包布,原来,里面放的是父亲的旧照片,各种证件和票据。我将这些物品一一整理好,用手机拍了照片。在所有物品中,有三样东西对我感触最大,一是父亲的党费证,从党费证中记载的缴费时间可以看出,父亲五十年代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十几本党费证,证示父亲是个有近六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再样物品是大集体时代,父亲给农业生产队交的缺粮款收据,共有百多张,这些收据证示我家当时是个无劳力的缺粮户,是父亲用他微薄的薪水,抚养我们兄妹长大的见证;第三件物品是一个奖章,这是八十年代由国家农牧渔业部颁发的农业技术推广奖,这样的奖项,应该是父亲从职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农历二十八这天午饭后,我永远也忘记不了父亲在这一刻的情景。此时,父亲乌黑、消瘦的脸颊上,出现少有的红润,神情表现出让人惊异的亢奋。父亲说要起床,我将他扶了起来坐在床上,过会儿,父亲说他想坐到轮椅上去,于是,我和弟弟将他驾到轮椅中。说是坐,其实根本坐不了,必须得由人扶好,才能勉强保持坐的姿势。这时,我和兄妹们猜着父亲可能是要交待自己的后事,可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而是反复吟唱一首诗:“去年三月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唐代崔护的一首诗,这虽是一首抒情诗,诗的深刻含义不在于叙述一个让人们感兴趣的故事,而是诠释了一种普遍性的人生体验: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美好的事物,而当自己去有意追求时,却再也不可复得。父亲吟唱这首诗时,在我内心极为悲痛的情景下,我哪有心情作出这样深刻的思索呢!
   二十八日下午,我坐在父亲的床边,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手,眼睛紧盯着父亲蜡黄的面容,细心观察着父亲极不均匀的呼吸。因为一个响动,父亲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望着我。早已失明的父亲是不会认出坐在他旁边的是我,我凑近到他的耳旁,说:“父,你醒了,我是平儿。”
   这时,只听父亲嘴里吐出极其微弱的话音:“平儿!”
   “是的,我是平儿!”我望着父亲的脸,回答着。
   这时,只见父亲从被窝里费力地伸出一只手,他的手无力地摩娑着我的脸颊,像是要通过抚摸我面部的轮廓,猜出我是否是他的儿子一样。我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自小到大,父亲何时这样抚摸过我的脸,父亲这样慈爱的举动,在我的记忆中,一次也没有过。就在父亲那软弱、冰凉的手指触摸在我脸上时,他的手指也被我的眼泪染湿。
   吃过晚饭后,父亲的呼吸突然显得异常急骤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眼睛睁开着,一眨也不眨,脉搏一点也感触不出来,下肢已经冰凉。这样的危象,看样子说明父亲已处在生与死的门坎上。这时,叔父来到父亲面前,拉着我父亲的手,含着眼泪对他说:“哥,我的好哥,你的后事都是按你吩咐办的,你也折磨得太苦了,莫再担心孙儿男女的事了,走吧,放心地走吧!”父亲似乎听到了叔父的话音,呼吸由急骤转慢,嘴唇在微微地张合,继而没有一点声息。正在叔父与我父亲说话的当时,我感觉父亲握在我手上的手,微弱地慢慢松开,再完全松开。这就是撒手人寰吧!我敬爱的父亲走了,安然地走了,他不顾子女的哭喊,告别了亲人,告别了人世,驾鹤西游,奔赴黄泉,享年8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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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记述老父亲离世前最后一段日子的文字,全文充满作者对老父亲的浓浓深情和怀念。今年恰逢作者妻子生病,于是作者将老父亲寄放在福利院一段时间,不巧的是老父亲再次中风,使得陈年旧疾更加严重。这也是作者很自责的一件事。口口声声要回家的老人拒绝就医、拒绝进食,在众多亲人的商议下,作者兄妹只好将老人送回农村老家——老人土生土长的地方。回到家的老人异常兴奋,此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几日后,敬爱的父亲走了,安然地走了,他不顾子女的哭喊,静静地走了。文章从老父亲犯病写起,病逝结束,文中穿插了老人生前的一些经历,从作者的拳拳赤子深情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幅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全文语言凝练,感情真挚细腻,主题鲜明。好文力荐共赏!【编辑:漠上花开】【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71210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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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漠上花开        2017-12-09 13:14:35
  感谢老师赐稿江南,期待精彩连连!
2 楼        文友:漠上花开        2017-12-09 13:15:48
  问好老师!一篇感人至深的好文,拜读欣赏了!顺祝冬安!
3 楼        文友:老船还行        2017-12-09 22:06:29
  好久不见静人兄弟。今日乍见静人凭吊乃父的散文,深感情真意切,孝心可鉴。节哀啊!好文当赞!
回复3 楼        文友:秋静人        2017-12-10 08:57:21
  久违了,老船兄,近来可好!谢你的点评!
4 楼        文友:秋静人        2017-12-10 08:56:13
  谢漠上花开的收载并编辑这篇文章,辛苦了!
秋静人
5 楼        文友:漠上花开        2017-12-10 11:03:19
  恭贺老师深情好文斩获精品!期待老师佳作连连!
6 楼        文友:樱水寒        2017-12-10 12:19:33
  问好秋大哥,遥祝安好
樱水寒
回复6 楼        文友:秋静人        2017-12-10 16:03:12
  看到社长水寒妹妹关注我的江山,很高兴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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