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韵】海的漪涟(传记小说)
一、 订婚求学嫁进荣家
我的母亲叫王淑贤,于一九二三年腊月十一日在辽宁省桓仁县干沟子村出生。母亲幼年时家贫,我姥爷三十岁时得瘟病去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买不起棺材,只好用板柜盛殓尸体下葬。姥爷去世后,姥娘带着我母亲艰难度日,后来被我母亲唯一的姐姐接到一起生活。我大姨王淑清与沙尖子街的刘维和结为夫妻,刘维和常年经营刘记客栈(饭旅店),生意很好,家境宽裕。母亲在大姨夫资助下在沙尖子学校继续读高小。
母亲学习勤奋,成绩优良,品貌双全,赢得全校老师交口称赞。母亲读书成痴,很想通过自己努力,将来上中学、大学。可是念书要花很多钱,虽然姐夫姐姐对自己很好,也不能总让姐夫供养啊?怎样才能完成学业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
一九四零年前后的东北,是伪满洲国中期,我祖父荣福祥在桓仁县莲沼书院毕业后,在横道川小学当了二年校长,因参加抗日救国会被抓进监狱,关了一个月后释放,成了一名监视居住的政治犯。祖父家境小康,在县里城墙根盖了三间瓦房,人称荣家瓦房。祖父先后娶了三房妻室,第一任妻子于氏生了伯父荣尚纯,尚纯五岁时于氏病故;第二任妻子刘景秀生了三子一女,分别叫尚古、尚品、尚朴、雅琴。我父亲荣尚古在弟兄里排行老二,在叔兄弟间排行老九。父亲十岁时祖母刘景秀也因病死去,祖父又娶了最后一个妻子王静仪,王静仪终身未育。四零年时祖父在日本人把持下的县公署教育科工作,这时伯父初中毕业已经工作,在乡下小学当教师,十七岁的父亲在国高读书,三叔、四叔读小学,姑姑还未上学。
祖父身背“思想犯”包袱,整天惕惕怵怵,唯恐获罪。见时局动荡,儿子虽然在读也已成年,便想为他完婚。祖父利用职务之便,给全县各级学校发去信函,广泛为儿子征婚。沙尖子学校尤展鸿校长是祖父同学,又同因救国会事件被抓,是同监舍的狱友,接到祖父信件十分重视,便把我母亲具体情况通过信件向祖父详细介绍了一下。祖父接到回信十分高兴,选了一个日子,带上伯父,租了两匹马(当时不通客车),赶了一百多里山路,从城里来到沙尖子替我父亲相看。
尤校长以谈话名义把母亲叫到办公室,与母亲拉了一阵家常。母亲感到很奇怪:校长今天是怎么了,竟问一些与学习不着边际的话?旁边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人眼神怪怪地盯着自己看?
母亲走了以后,祖父向尤展鸿打听了一些情况,尤展鸿把母亲写的大楷拿给祖父看,祖父很满意。尤展鸿特别提到母亲家境贫寒,现在由姐夫供养读书,恐怕与荣家门户不对。祖父手捻髭须笑道:“敝人为犬子择婚,主要看女方品貌才学,其他皆为次要。我看王淑贤性格稳重和平,相貌端庄,学业优良,身体健康,十分中意。以后情况如何,还要仰仗老同学多多帮忙。”尤展鸿欣然拍板:“乃然(祖父字乃然)兄,能与贵公子联姻,是王淑贤天大的喜事,我想这事十有八九能成。您就听我的好消息吧。”
祖父起身要走,尤展鸿哪里肯放,留祖父在学校吃过午饭,谈了些时局话题,酒逢患难至交,情到极致,彼此下泪,都有些熏熏然。
送走荣家父子,尤展鸿马不停蹄,当晚来到刘维和家提亲。我母亲这才明白今天在办公室见到的原来是荣家来相亲的人。尤展鸿把荣家详细情况介绍了一下,姥姥与大姨、大姨夫都很满意,但就是觉得荣家门槛太高,有些攀比不上。尤展鸿把荣家征婚经过及对此事的态度说了,这才打消了大家疑虑。母亲见大家都同意,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只是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荣家供自己念书,书没念完不能结婚。否则就拉倒。
在尤展鸿的撺掇下,两家交换了照片,彼此都很中意。荣家答应了条件:秋天开学后,把母亲接到城里一起生活,让她到补习班(女子初中,二年制,是当时县内最高教育机构)继续上学。
暑假快结束时,大姨夫租了一辆马车,送姥姥和母亲到城里荣家。荣家瓦房灯火辉煌,隆重地接待了姥姥和母亲,母亲与父亲在提亲三个月后第一次见面。祖父特地把住在城内的两位姐姐请到家里一起聚餐。祖父给姥姥一个红包,内有五十元钱(满洲国发行纸币,一元纸币相当一元大洋),算作彩礼钱。简单的订婚仪式后,母亲以父亲未婚妻身份在荣家住了下来,父亲比母亲小一岁,彼此婚前以姐弟相称。
秋天开学后,父亲继续读国高,母亲也到新开办的女子补习班上学。父亲相貌英俊,身材高大帅气,能书善画,在国高芸芸学子中是公认的才子加美男。母亲学习优渥,性格温良恭俭,很快赢得赞誉,很多在补习班学习的县内名门闺秀都主动与她结识。
八月二十七是祀孔日,补习班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校长宣读长篇祭文,母亲和另一名同学担任陪祭。祖父得知这一消息十分高兴。
期末考试时,父亲、母亲、姑姑(刚上小学)在各自学校同时获得第一名,祖父乐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转过年,祖父向母亲提出要求:在年内与父亲完婚。
母亲吃了一惊:“爹,补习班还有一年才毕业,你不打算供我了?”
祖父有些尴尬,支吾着说:“淑贤,你愿意读书是好事,说明你有大志向。可是目前县内,女子补习班已经是最高教育,你结婚后可继续上学,一直念到毕业。至于以后么,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外面总打仗,很不消停,你要到大城市念书,家里怎能放心?再说以你目前文化水平,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已够用。你与尚古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
母亲听了祖父的话,虽然很不开心,但也无奈,只好说:“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回去问问我妈。”
母亲当即回到沙尖子,把荣家要求结婚的事和姥姥说了。哪知姥姥、大姨听了十分赞成,一百个同意。母亲在大家劝说下,最终放弃了继续上大学深造的念头,回到荣家一边读书一边筹备婚事。
一九四一年是闰月年,荣家把婚礼定在后六月十六日。由于伯父结婚时日本人刚占领桓仁,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老百姓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谁家办喜事也不敢声张,都怕惹火烧身。这二年日本人为了长期巩固统治,搞起了绥靖政策,不再大肆杀人,开办了国高、补习班等学校,教授日语,大力推行奴化教育。曾经风声鹤唳的桓仁暂时出现了缓和气象。祖父决定隆重举办一场婚礼。
六月十五日,荣家城里、乡下各路亲友陆续到齐,下午沙尖子送亲马车来到,在荣家用过晚饭,娘家客要打下处,被安排到顺风客栈休息。
十六日是正日,一大早,父亲在一帮姑舅兄弟簇拥下,骑着高头红马带着花轿来客栈迎亲。母亲在大姨和伴娘(母亲补习班同学)帮助下,早就装扮整齐,出门上轿。父亲骑马在前,伴郎梁明惠(父亲结义弟兄、国高同学)执辔,花轿两边几十名补习班学生和老师加入送亲队伍,尤展鸿也在其中。
接亲队伍来到瓦房,大门外乐棚里鼓乐齐奏,响起了一阵鞭炮声。父亲下马,来到轿前接母亲下轿。父亲穿着黑卡奇西服、扎红领结、戴着金丝眼镜和黑礼帽、脚上穿着黑皮鞋、胸前别着一朵红绸花;母亲身披一袭白婚纱、里面掩映着紫红色的旗袍、头戴一顶花冠、戴着金丝眼镜、脚上穿着半高跟皮鞋。一对新人珠玉生辉,在伴郎、伴娘陪伴下,父亲执母亲手,徐徐向院内走来。
婚礼在院内举行,祖父特地聘请国高校长孙一凡主持婚礼。祖父戴着灰色礼帽、穿着青缎子长袍;祖母王氏穿着紫红色烫绒褂子在正面端坐。尤展鸿、孙一凡靠着祖父坐着。东西两侧分别坐着婆家与娘家客。东面娘家客队伍中有大姨、大姨夫等亲属,还有几十名补习班学生;婆家队伍更加庞大,除二十几名一家子众人和亲戚朋友外,还有父亲国高同班学生前来助阵。
孙一凡宣布婚礼开始,随着仪式进行,男女学生呼喊热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尤展鸿以媒人身份讲话,刘维和代表娘家人发言,祖父最后一个讲话,讲话后宴席开始。
荣家婚礼形式上既传统又有更新;女方校长为媒,男方校长主婚,实属罕见;祖父破财要面子,婚宴办得丰盛讲究,更被传为美谈。荣家婚礼在县城迅速成为轰动性新闻。
二 、时局混乱丈夫出走
婚后,母亲每天照常到补习班上二年级,父亲也到国高上学,两人互亲互敬十分相得,很快母亲有了身孕,第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生下我哥哥殿乙。我哥哥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极其俊美,深得全家人疼爱。祖父找人算命,说哥哥是庙会时从庙上偷跑的童子,祖父担心他命不长,在庙上为他捐了替身。
这时祖父因不愿在日本人统治下的县公署工作,辞职还家。后来带领全家人在六道河子对岸的荒沟老家盖了两间草房,作为战乱时避祸之所。至此,荣家人每年都在城里和乡下两头居住。在乡下住时,在祖父侄子帮助下,常年耕种着十四亩祖上分得的土地,每年也可以满足自家需要。
父亲国高毕业,先后在拐磨子和六道河子乡当小学教师,后来又考上了安东(丹东)警察学校。母亲补习班毕业后,因时局太乱,没有出去工作,在家做家务、照顾孩子。原来一心向学的她现在已不再奢望上大学了。
在那个日本人疯狂侵掠、伪满洲国危如累卵、整天对日本天皇歌颂万岁顶礼膜拜的黑暗岁月里,母亲和荣家的生活会保持住平静么,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侵占东北十四年的日军撤退,满洲国皇帝溥仪同时下台。桓仁进入了八路军与国民党部队争夺地盘的拉锯战时期。一九四六年春天,八路军占领县城,建立了临时政权维持治安。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国民党飞机天天来撒传单,说要攻城,要老百姓做好逃离准备。把人们搞得慌慌张张,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满洲国倒闭后,安东警校黄了,父亲回家无事可做,去弯龙背舅舅家捉鱼。三叔在普乐普岳父家种棉花。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母亲和三婶都怀孕在身,这要是飞机来了扔下炸弹可怎么办?
荒沟的草房被亲戚占用,急切之下倒不出来,祖父到荒沟门石场大院找本家堂哥求助。大院本来有很多房间,但都已租给外地来干活的石匠,实在没有多余房屋,只剩下一间长时间不住人的打更房。
祖父雇车把两个大肚子儿媳妇送到石场大院,在又小又黑的打更房里住下,留下米和油盐,菜和柴到大院拿。祖父祖母带着殿乙和上学的四叔、姑姑留在城里。
五月初八下午,母亲腹痛加剧,太阳卡山时临盆。三婶把住在同一大院里的寡妇亲戚胡小脚找来,帮助母亲把孩子生下——这个孩子就是我。
母亲说,我刚出生时没有气,胡小脚把我倒提起来,在背上拍了一巴掌,这才叫出声来,刚出生的我全身红囊囊的,像条虫子。母亲月子里很苦,成天吃三婶从地里采回来的苋子菜。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能吃饱饭已经不容易,根本谈不上营养。好在荒沟的几户本家送来十几个鸡蛋,几天后家里得到消息,带来二十斤小米、十个鸡蛋,才算做了回月子。
三婶也快生了,两个女人同时坐月子无法照顾,祖父又雇车把三婶接回城里家中,同时把从沙尖子闻讯赶来的姥姥留在大院照顾母亲。
一天,姥姥在大院后边的大泡子边洗衸子,发现上面有蛆在爬,回到小房查看,见我大腿根生了很多蛆,叫一声:“不好,淑贤,孩子生蛆了。”说完和母亲一起把我腿上的蛆擦干净,去灶坑抓了一把灰涂在上面。姥姥开玩笑说:“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招蛆,小名就叫蛆渣子。”母亲说:“好,就叫蛆渣子。”从此,来到人间的我就荣幸地获得了一个好听的乳名。
母亲满月后被接回城里居住(吵嚷了多日的始终仗没打起来),父亲从弯龙背回来,竟然不知道妻子已生下了孩子。
后来八路军战略退却,国民党十九军占领县城并开始扩军。祖父怕儿子被招去当兵,托人在警察局给他谋了一个文书职务。
四七年三月,走了半年多的八路军重新攻城,战斗异常激烈。凌晨八路军攻进城内,十九军狼狈退却,溃退时大声呼喊:“八路军要屠城了,快跑啊!”很多在伪政府机关工作过的人员及警察,还有不明真相的老百姓都跟着跑。
当晚半夜时,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榴弹炮击中了荣家瓦房西侧的书房,大火立即焚烧起来,很快蔓延到正房。荣家人从屋内跑出,捡了一条性命,却眼睁睁看着常年居住的家园被烈火吞噬。祖父捶胸跌足号啕痛哭:“房子,我住了多年的房子!”
失去了房子,荣家搬到了乡下草房居住,父亲跟从十九军跑了,一直没有音信,母亲和祖父整天放心不下。
二月二那天半夜时分,父亲匆匆回到家里,说自己目前还在部队里,但没有参军。祖父讲了八路军的宽大政策,让他回来。可是父亲对国民党反宣传中毒太深,怕自己当过警察被问罪,不肯回来。见十一个月大的我在睡梦中,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对母亲说:“淑贤,以后孩子就靠你了。”说完便往外走。我这时突然醒来,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引出了全家的泪水,一家人在啜泣中忍痛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