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老党员
这是一分、二分、五分的分币还盛行的时代,我走进学校大门,当了一位民办教师,月工资只有六元钱,还要回生产队找队长要工分,不然,每年分粮的时候就没有我的口粮。
我担初二班主任,那时候初中只有两个年级,学生初二一上完,就要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们学校所辐射的半径是周边八个村,远处的学生占半数,所以学校开了伙,老师和学生的伙合二为一,我们把所交的小麦、玉米、红薯干换成饭票,凭票就餐。
一日三餐很少有白面馒头,玉米饼、红薯面馍就是主餐,菜很廉价,白菜梆子红薯叶加点盐就让我们吃得有滋有味。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干燥的北风呼呼地刮着,稍稍整洁的我和衣不蔽体的学生就在这样的“寒窗”中扳着指头过日子。
那天放学的钟声一响,同学们一窝蜂地敲着碗盘涌出了教室,只有一个男生趴在座位上纹丝未动,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走到他跟前,关切地问:“岳华,不舒服了?”
他抬起头来,苦笑着冲我摇了摇头,满眼失望和无助。
“那是怎么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说他的饭票丢了。
我问他饭票是怎样丢的,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要我现在去查这样的无头案,将会是无功而返。天啦,这样冷的天,一个正长身体的孩子不吃饭会是什么滋味?
我很纠结,因为我也是捉襟见肘,每星期换的饭票少得可怜,不得不细水长流计划着买餐,但面对现在这个一脸菜青色的学生,我不能一走了之。我狠狠心,把我的饭票全掏出来给了他,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那天是星期三,我总不能让他吃上顿没下顿吧。
不得已,我自己的“口中食”只好看伙上师傅的脸色去赊账,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干革命啊。
可是,这样下去,顾得了一时,顾不了长久,现在出现一个岳华,以后再出现李华、杨华咋办?我得另想办法。
我抱着头想啊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挣钱赚饭票的门路。
我又从工资中抽出一块五毛钱去买了一条烟,别看只有一块五毛钱,在那个年代却是中上等档次的烟。我把烟揣到怀里找我表叔去了,他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生产队队长,别看他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代,他却是老党员,贫管会代表,毛主席语录嘴上挂,思想觉悟得很。
我递上烟,表叔拿起他的旱烟袋要打我,说:“你想拿糖衣炮弹来害表叔啊,滚,滚得远远的。”
他披着补丁摞补丁的袄子,趿拉着一双烂棉靴,上来就推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对付这号人,我有的是办法,就嬉皮笑脸地说:“这不,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我提前来给您拜年,总不能空手吧?怎能说是糖衣炮弹呢?”
表叔口气缓和下来,说:“咱就事论事,不能八扯九扯扯到过年上,你有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我把岳华丢饭票的事儿向表叔说了之后,说出了我的计划:“表叔啊,生产队每年冬天不都要积肥吗,队里的耕牛都在山坡上散养着,满山满坡都是牛粪,我让孩子们在星期天去捡回来,交给生产队里换成钱,这也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以粮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嘛。”
表叔“吧嗒”了几口旱烟,思谋了一下,说:“娃娃们饿肚子可不成,他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不能让他们有个闪失。我马上组织社员把粪池腾腾,但是,亲兄弟,明算账,咱公事公办,这价钱怎么说?”
“好说,好说,”我一听有门了,就马上表态:“你看着给,多少给俩救急钱就行。”
表叔正二八板地说:“咱随行就市,二分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不赊你们的账,给现钱。”
我激动地朝表叔竖起了大拇指:“好表叔,您真是活雷锋。”
表叔若有所思地说:“小子,你别高兴得太早,你要留个心眼,当心有人给你小鞋穿。”
走时,表叔死活让我把烟拿走,我也死活没接。
我让孩子们把捡粪的钱全部买成了饭票,在讲台桌上放了一个木匣子,把饭票全放进匣子里,同学们共同监督,谁需要了谁拿,以后有了补上,没有了也不勉强。从那时起,我们班再没有一个孩子丢失饭票了,也没有一个孩子饿饭了。
当然,正如表叔提醒的那样,我真得防一手,防什么?就是有人给我扣帽子,我该怎么应对?在那个敏感时代,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所以,从孩子们捡粪、卖粪到兑换饭票,我只是幕后主谋,向来不插手。我教孩子们唱革命歌曲,教孩子们背毛主席语录,因为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是一切行动的指南,是法宝,关键时候能够拿出来做护身符。果然,后来有人上纲上线,要割我们班“资本主义尾巴”,材料直接上交给了管委会。管委会很快派人到班里了解情况,说孩子们捡粪是捞外快搞副业时,孩子们异口同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当管委会的人说这种创收是搞投机倒把时,孩子们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做挡箭牌:“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称霸道。”管委会的人说这样做是忘记了革命的本色,孩子们就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永不忘,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放光芒。”
因为有了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的尚方宝剑,再没人再对我们这种做法说三道四了。
在我受到一场虚惊之后,我开始后悔,因为表叔收了我一条烟,那是我一个月四分之一的工资呀,没想到不久,孩子们送给了我一块五毛钱,说是在领粪钱的时候,生产队会计让他把钱转交给我。难道是表叔在拿集体的经济和我做交易?他真要这样,可就不是纯党员了,我心里除了对他感激外,又觉得他的形象低落了不少。
后来我才知道,集体分粮时表叔家少领了十五斤小麦用来抵一块五毛钱的债,害得那年荒春上表婶领着几个表兄妹到处剜野菜下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