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祖母，您还记得我对您许过的那些承诺吗？我想，您肯定还记着。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我都梦到我带着您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就像小时候您带着我去串门时一样。那时，我笑得很开心，天天围着您团团转，您比我笑得还要开心。只是梦醒后，我才明白，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您早已离开了我，我的生命里不可能再有您的影子了，留给我的，唯有儿时的记忆。
　　
　　 一
　　 祖母是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而且很慢。但我却经常拉着祖母疯跑，父亲见了，总要厉声训斥，可祖母总护着我。
　　 每天夜里，祖母都会洗脚。那时，我也会凑到跟前，轻轻抚摸着祖母的小脚。看着那弓形的脚背，我会天真地问祖母：“您的脚怎么和我的不一样呢？”祖母没说话，只是和蔼地摸着我的后脑勺，轻轻叹口气，对我笑一笑。当年的我，不知道祖母在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见她笑了，我也跟着笑，然后我便蹲在一旁，为她洗脚。我洗得很认真，从脚背到脚心，还有那些早已弯曲的脚指头，我也会轻轻洗一洗。我不敢太用力，因为我知道脚指头弯了后，肯定会很疼的。只要洗到脚指头那里，我总会问祖母：“疼不疼？”祖母摇摇头，笑着说：“不疼，只要是我娃给婆洗脚，不管啥时候，都不疼。”我很天真，对于祖母的话，没有任何怀疑。等洗完脚后，祖母会拿来剪刀，让我给她剪指甲，但我总会拒绝。
　　 记得第一次给祖母剪脚指甲时，不知怎么的，就伤到了祖母。虽然祖母什么都没说，也没指责我，但我再也不敢为她剪指甲了，可祖母却希望我给她剪指甲。无论祖母说什么，我都不答应，祖母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再多说话了，拿起剪刀开始剪指甲。由于脚指头已经弯到了脚心处，剪的时候显得非常吃力。祖母每剪完一个指甲，总要长舒一口气，好像费了很大的劲。祖母剪脚指甲的时候，我的心会跳得很快，甚至能听到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最里头的脚指甲最难剪，每次都会伤到脚心。只要看到鲜血，我总觉得心痛不已，连忙用手压住，不让鲜血再流。祖母笑着对我说：“没事的。”我却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紧皱着眉头，不肯松手，直到我确保鲜血不再流为止。忙完这些，祖母就会上炕准备睡觉，我将洗脚水倒掉后，也会爬上炕去，钻进热烘烘的被窝里，听祖母讲故事。虽然那个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很多遍了，但却永远听不腻，每次听，都能给我带来很新奇的感觉。
　　 上学后，我渐渐懂事了，知道不能拉着祖母乱跑。每次跟着祖母出门，我都会小心搀扶着她，慢慢朝前走。遇到不好走的地方，我会背着祖母。其实，根本算不上背，顶多只能算祖母靠在我的身上，她的脚依然在地面。祖母很开心，不断夸我懂事，惹得路途遇到的乡亲也夸我。虽然祖母只是靠着我，但我依然累得满头大汗，不断喘着粗气，可我却没有叫苦叫累，拼尽全力背着祖母朝前走。到了老乡家，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都用尽了。可祖母总喜欢逗我，说小孩就不知道累，让我快站起来，马上就回去。虽然很累，可听到祖母那么说，我不得不站起来，准备背着祖母往回走。可祖母却摆摆手，直接走进老乡家里，我也忙追了上去。
　　 儿时，我时常跟着祖母外出串门。虽然祖母已至耄耋之年，可身体依然硬朗。走在半路上，不管是谁，见了祖母，都会说她有福气。祖母听到这些，只是微微一笑，便拉着我离开了。祖母的确是有福气的。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缘由。祖母的福气，并非指生活过得多么富裕，而是身旁总有孝顺的子孙陪伴。
　　
　　 二
　　 祖母大字不识几个。可我写作业或者看书时，祖母总待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我。
　　 某个星期六的夜里，我写完了作业，还没来得及收拾，祖母却拿着我的铅笔，在她的手心里写字。那是我第一次见祖母写字，也是这辈子唯一遇到的一次。祖母写得很认真，我急切想看到底写的是什么，可祖母却不让我看，只是不断说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写完了，就让你看。”待祖母写完，我忙抓着她的大手，只见手心里多了一个写得工工整整的字——徐，那是她的姓氏。祖母问：“乖孙子，给婆说说，写得怎么样？”看到祖母写的字，我再看看自己写的字，顿时红了脸，忙小声说：“您比我写得好。”祖母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我娃写得比婆好，婆就会写这一个字。”我忙追问：“婆，您想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祖母给我说了两个字，我立刻将之写了出来，祖母的心情顿时变得激动了许多，眼角涌出两滴浑浊的老泪。祖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写的那两个字和她手心里的那个字，不言不语，任由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在那一刻，祖母究竟怎么了？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晓曾经写的那几个字竟然是祖母的名字。到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祖母失态的原因。过了一会儿，祖母长叹一口气，含泪道：“你要好好学习，咱们家就指望着你。”祖母的话，我没有完全懂，但也懂了七八成，那是祖母对我的殷切期盼。
　　 身在校园里，我不敢有一丝的放松，时刻牢记着祖母对我的期望。我的辛苦付出也得到了应得的回报。每年的期末考试，我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只要祖母看到我拿回来的奖状，便乐得喜笑颜开，连连夸我是个好孩子。记得有一年，我连续获得了八张奖状。那一年，于我而言，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其一，我的学业有成；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祖母永远离开了我。
　　 生活中，不知有多少个瞬间，我总自信满满地对祖母说：“将来，我要带您外出走走。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总而言之，只要是祖母的心愿，我深信自己都能办到。可我从来没想过，祖母能不能和我一直走下去，我只是一个劲地对祖母承诺，我要如何如何。祖母听完我的话，并没说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是个好孩子。我很傻，也很天真，不懂祖母那句话的含义，只是傻乎乎地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
　　 几年后，我终于悟透了祖母的话，只是祖母早已离开了我。
　　
　　 三
　　 新世纪如期到来，祖母成了村里的第一位跨世纪老人。大家都前来向祖母道喜。我很高兴，不断给自己加油，一定要好好学生，完成自己对祖母的承诺。就在新世纪到来的那年冬日里，令我感到天崩地裂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年味越来越浓，可我的祖母却没有等到新年的到来。
　　 我永远忘不了令我感到极度悲痛的那一刻。
　　 就在我拿回奖状的那一天，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很是不安，可又不明白究竟为什么。等我一路疯跑回来，跑到祖母的卧室时，看到眼前的那一切，我有种在梦游的感觉。我亲爱的祖母到底怎么了？平日里，只要见到我的奖状，不管她正在忙什么，都会先看我的奖状，而在那一刻，她却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炕上。我将奖状打开，拿到祖母的跟前，对她说：“婆，您快看看，这是什么？”我急切想得到祖母的回应，想看到她坐起来接过我的奖状，更想让她再摸摸我的后脑勺，还想再对她说“我要带您外出走走”，只是我想的所有，在那一刻，于祖母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我却不相信看到的都是事实，依然满含热泪固执地摇着祖母的手，期待着她还能清醒过来。
　　 午后时分，祖母的一生走到了尽头。我不断大哭着说：“婆，婆，您醒醒啊！我还没带您出去走走呢……”可祖母依然没有醒过来，而且浑身冰凉，面部渐渐没了血色。从伯父、父亲、姑姑们的痛哭中，我不得不接受自己看到的这一切。对祖母的承诺，我无法完成了，只能成为生命中永远的遗憾。祖母走了，而且走得很突然，令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童年时光，我都跟着祖母一起生活，可突然没了祖母，我好像成了傻子，整日里，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再也没了昔日的笑容。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年，我才醒悟过来。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空，我都会去公墓看望祖母。站在祖母和祖父的合葬墓前，我边回想着往昔的快乐时光，边默默地给祖父祖母说家庭的现状以及我的学业。三年过去了，我天天想着在梦里能见到祖母，可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梦到她。我依然固执地幻想着还能和祖母生活在一起，跟着她外出串门，为她洗脚，将来带着她外出走一走。可我也明白，永远不能了，充其量只是在梦里和祖母一起生活。因此，我渴望自己有梦，那样的话，我对祖母的承诺就能实现了。可我一直没有梦，儿时的梦那么多，突然间却一下子中断了，我很苦恼，也很无奈，因为梦始终与我无缘。但我深信祖母肯定牵挂着我，虽然没有梦，可我也敢肯定，祖母不愿意来到我的梦里，是怕我伤心、难过。
　　 我对祖母的思念，还是感动了天地间的诸位神明。祖母如期来到我的梦里，从小时候她牵着我的小手走在田间小路上，一直梦到我搀扶着祖母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就在我问祖母玩得如何的时候，梦突然醒了，我有点沮丧。但转念一想，既然梦来了，便不会中断的，以后我还会梦到祖母，到了那时，再细问吧。
　　 多年以来，梦，始终没断。只是梦，永远是梦，绝对不可能成为现实。不管身在何处，我都念着祖母以及和祖母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对祖母的承诺，今生今世，无法完成了，只能期盼来世有缘。
　　 亲爱的祖母，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会带着您外出走走，看看那山、那水，还有我如今生活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