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很大就像一片汪洋，我住在城东，单位在城西，更像隔着一方长满楼群的草原。路的中间，有很长一段路程，这些空白地方需要我和更多的人来填满。从周一到周五，早晨上班时，影子在前我在后，我追着影子走；晚间下班后，影子仍然跑在前面比我还快，我又要追着影子回。一来一去，一追一跑，就这么过完一天，接着过完一年，最后就过完了一生。生命很短暂，来不及悲伤就要离场，如同一个人面对人类漫长的历史，往往会泄气下来。当然，在我和影子之间，不存在这种关系，这么你来我往地走一走，我们之间就算彻底地扯平了，仿佛谁也不欠谁的什么东西。
　　 有时，我是影子，被追得乱跑也甩不掉，更像自己的尾巴；有时，影子是我，它被追得拔腿乱跑，被我拽的大喘粗心。追到后面，不知道谁是谁的影子，彼此之间会变得很不友好。追和被追，似乎成为一份快乐的游戏，在我和它之间，形成“你懂得的”的语言和关系，甚至成为一种因为忠诚陪伴而结下的友情。天地之下，虚实相间，不知是谁真谁假，是谁投入感情，谁又在疲于应付。反正，追和被追，让我们都渐渐地安静下来，然后成为彼此的对方，成为生活中某一项离不开的内容。
　　 追，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最大主题。有时候，人若闲下来会生出事非，不管上帝笑不笑，也就是想问题，其中就包括这个。只要我还不到退休那一天，工作领薪水，上班下班的这么一段长路，不管是走着，还是坐上车，我注定是要追下去的，从而构成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终极使命。看到未来，看透今天，想一想就已经让人顿生悲意。
　　 有时候也不追，那是阴天没有影子的时光，阴云遍布、大地刮风、整天下雨或者落雪，就看不见影子。虽然明知它们还在身旁没走远，或者伏地隐身，却仍然把看不见的它们，当成一份并不存在的空气，讨一个快活的心情。只有到了这时，心头才仿佛短暂地卸下一件天大的重量，松动一番心头和肩头的僵硬，甚至放弃被眼睛引来的荒诞想法，让生活变得不再沉重。
　　 我做过不止一个梦，都是被追得四处乱跑的梦。那些梦就像影子，用黑色的、白色的、彩色的，甚至大团的云雾状态，突然闯了进来。我就会在它们大片的阴云里，浑身汗水地玩命奔跑，充满着谁也说不清原因的恐惧、无望和绝境。更多的时候，我会被它们慑住灵魂，蹬不开缠绕，放不开手脚，在徒劳之中紧闭着眼睛，等待那个说不清楚的时刻到来。即使从梦里醒来，我依然相信，它们不甘心我的背叛，居然又用力地挤着身子，追进了我的梦想。有时，梦里还有很多我始终看不见的东西，或是被我用力地追过，或是它们使劲地追过我，最后怎样解决的，我真的记不清楚。
　　 不仅在梦里，我追过很多的东西，追到最后它们还在我的眼前得意地晃动，逗玩着我戏谑着我，就像南疆地区的一些人家，骗着哄着饲养劳动驾车毛驴，让毛驴始终可以看到、却吃不到，仅一嘴之隔的那一把草真是碧色绿的。
　　 记得才上中学时，我还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内心里始终有一股虽穷志坚的倔劲，极不愿意被人轻易欺负。周鼻子是我们中学的食堂大师傅，他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势利眼。开饭打菜展示他对贫富的歧视，他给漂亮女学生、有权有势人家孩子打菜时，总是用力勺下从不抖手腕；逢到我们这些穷孩子时，就会手腕轻轻一抖，原来满满的菜顿时落下一小半，浮在菜上的几片肉块便顺势滚回锅里。那一天，他给我打锅里最后的一勺子汤时，又习惯地抖一下，汤汁溅到我的脸上，早就心有怨气的我顿时愤怒起来，把半碗冰凉稀薄的汤，用力地泼回到他渗油的大脸上。他特别生气，马上穿着围裙、举着铁勺子追出来。那一天，我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影子，显眼地跑在学校宽大的操场上，只是，他始终落在我的身后。先是举着勺子嗷嗷叫骂，然后颠着碎步端着勺子，最后他只能狼狈地拎着勺子踉跄了，尽管他吃的好、身体胖，始终没有追上我，我很故意地离他只有几步之远，满心把握地激怒他让他追我。当时，围在操场上的很多老师和学生，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说和阻拦，反而都站在一旁从头到尾地看我们的笑话，直看到他蹲在地上喊肚子疼为止。从那以后，这家伙再给我打汤打菜时，虽然一直恨恨地瞪着小眼低声骂我，只是勺饭菜的勺子不敢再抖了。他成了我一生的影子，我也变成他一生的影子，或者我们彼此都成为对方的影子。
　　 生活中很多的事情，都完成在距离的前后里，从而构成一种追的状态。追和被追，看起来追的一方步步不离，被追的一方就在眼前，仿佛是身体在累，其实是一种心累。有时，追逐真的会带来一份疲惫之中享受的极致快乐。更多的时候，追与被追之间，纯粹就是一种看不清面孔的对手游戏。这场有始无终的游戏，或者庄严，或者滑稽，更多是刻画出生活的一种现状。
　　 追不追，不仅是我与影子之间的事情，也是以哲学家追问到底的执着，扩展到人类与世界之间的问题，最后会成为一组相互证明、彼此都有存在感的结构。很多时候，我不知追我的东西和我追的东西是什么，追我一夜让我狂奔乱跑的人是谁。当然，谁是谁，你是谁，甚至你们是谁，为着什么原因而追，都会在我们惊梦睁眼之后，成为一个并不重要的细节。重要的是我追过，或者被追过，而且追出梦境一直追到现实的生活中，直到现在我还在追和被追着。我发现自己追的东西和人物里面，居然有很多我看不透彻也看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追到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拿上它们又有什么用处。是它们居心叵测地设计出一种规则，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建造的很多困局，白白地消耗完我一生的时光，浪费掉许多很不容易聚焦起来的力量，比如文学，比如真理，比如爱情，比如大家都认可的某种幸福。
　　 读过的书中，我也读到过很多喜欢追和被追的人，对这些追出感人故事和伟大事业的人物，始终真挚地充满敬意。那些追赶十个太阳的人，追逐风云变化的人，追一条河流轨迹的人，甚至是追着春季四处放蜂酿蜜的人，他们的行为和为民求福、造甜的壮举，的确比我追的要高尚许多。我曾经返身追过追着我乱咬我的野狗，追过自以为聪明而故意欺负过我的人，追过平生毫无夙怨而被我误会的某些人，甚至我也追过一些实在看不见意义、大家却都在追的东西。但是，我真正地追上过他们吗？
　　 在这个存在着统治权术与愚弄人心的世界上，只有将人们的精力和时间，全部无遗地消耗在某一处地方时，才不会乱生贼意，才不会觑觎权力，才不会面对不公平的世界，去为了活着而折木为戟、揭杆起义。聪明的人便会出面故意用金钱和权力来误导我们，让我们对某些东西产生极大的兴趣，让我们跟着更多的人盲目地去追，让我们穷其一生去追某些无用的、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东西，甚至追着最小的东西，而忽视人世间被掩盖起来的最大真相。其实，这些东西值不值得追，用不用掉一生的美好时光和心灵真诚去追，才是一件最值得人们冷静思考的事情。若是我们真能放弃这些无用的追求，而去面对人间的公正与不公正时，当乱臣贼子的人会多起来，较真纠错的人会聪明起来，这是一些人根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到了真能看透了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已经老去；就是满心还有想法，也无力去追了，这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和隐痛。所以，生命的结果很简单，追与不追，并未构成人生最大的事业。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