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行走】日本乱步(散文)
温泉酒店里古风犹存,当我们离开时,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红丝巾到门外来挥手向大家告别,并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客人才回去。我笑着对同行者说:赶紧到各处去多游走游走吧,正如前人的所见所感不会与今天相同,日后见到的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七
下一个目标是坐青梅线,去泽井看日本的寒山寺。1885年,寒山寺住持祖信禅师得知:来访的日本擅长书法的田口米舫,想要在在日本也建一座寒山寺。就赠其一尊高15厘米的木雕金身释迦牟尼像和一只磬。四十年后,他在东京青梅市泽井的沿河山坡上,终于建成了只有一钟一阁的“大日本寒山寺”。日本人喜欢寒山寺,这大概也就是他们往里面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原因吧。不过,每次到寒山寺大殿,见到铸有伊藤博文铭文的那口钟,总让人怀疑,这个发动甲午战争,割去我台湾的人,真的会让人送来一口钟,表示友好吗?
康有为1920年游寒山寺,写了一首诗:“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勿使丰干又饶舌,化人再到不空空。”诗左题跋明确说寒山寺唐种已被日本人取去,他的全文是:“庚申二月廿五日,偕韩树园徵君文举同游吴下枫桥寒山寺,则唐人钟已为日人取去,故吾于龙寿山房善继血书《华严经》,亟保存之。临风感慨题诗。康有为。”康有为熟知日本的掠夺本性,所以由此想到要保护好另一件著名文物:龙寿山房元僧善继血书的《华严经》。苏州沦陷后,日寇果然到了龙寿山房,先是用诱骗的方法,结果当家和尚通性没上当,日寇见一问三不知,就将他投入监狱,严刑拷打。通性宁死不说,关押二月余,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通性才放出,这才终于保住了这件文物。
对于康有为所说唐钟被日本人抢去的说法,应该是不错的。日本《百科事典》等辞书也都明确说:是被倭寇抢去的。伊藤博文的铭文是:“姑苏寒山寺历劫年久,唐时钟声空于张继诗中传耳。尝闻寺钟转入我邦,今失所在,山田寒山搜索甚力,而遂不能得焉,乃将新铸一钟,赍往悬之,来请余铭。寒山有诗,次韵以代铭:姑苏非异域,有路传钟声,勿说盛衰迹,法灯灭又明。明治三十八年四月”。不用说,他和山田一样也认为钟在日本的。山田寒山在他的搜索过程中,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女婿山田正平的美术馆有《山田寒山年谱》,记载1897年秋,他在1905年春,于北陆某寺发现类似该钟铸溃的形迹。
叶昌炽的《寒山寺志》载:“寇平既久,始有披荆棘而立梵宇者,既庳且隘,仅蔽风雨,亦未详何时何人所草创。”1899年,日本《大阪朝日新闻》记者内藤湖南的记载也差不多。多以1897年山田寒山去寒山寺时,那里仍然几乎是太平天国时烧毁后的废墟。
伊藤博文写那个铭文的明治三十八年是1905年,这正是日本甲午战争胜利10周年,而且同年的日俄战争,又打败了老牌的西方大国。在这种情况下,他难道真的想对中国释放一点廉价的善意吗?其实不然,那是因为这一年,江苏巡抚陈夔龙向日方提出了交涉,要求交还古钟,这才是“山田寒山搜索甚力”的真正原因。抗战胜利后,寒山寺住持培元曾呈文政府,要求出面向日本交涉,要盟军总部让日本彻底调查寒山寺古钟的踪迹。培元在呈文中说:“唐时古钟,早年被日本人大隈伯阴谋窜窃,运往日本,嗣经交涉,由大隈伯铸钟认赔,其用心在狡匿古钟,当时为理所屈,浼伊藤博文出面转圜,并于新钟上镌明认窃”。其中说到的交涉,应该就是1897年至1906年陈夔龙重修寒山寺之间发生的事。但东西在他手里是可能的,说明朝倭寇抢去的东西这时才窃运,则不免牵强。日本汉学家股野琢的《苇杭游记》则说,“团匪之乱,古钟为恶汉所掠夺,落上海骨董商手,后转归我富山县某寺。寺僧当铸造大钟,投之炉中以充其用云。”倭寇与义和团,在时间上相差甚远,股野琢的说法不是讹传就是故意转移视线,即便真有其事,也是寒山寺的另一口钟。明代嘉靖年间,寒山寺僧本寂就铸过一口巨钟,《百城烟水》记载:“明嘉靖间,僧本寂铸钟建楼。钟遇倭变,销为炮。”
大隈伯就是大隈重信,他与伊藤博文是当时日本最有实力的人物,做过二次首相,如此,山田寒山再如何“搜索甚力”,也只能是掩人耳目的假动作。说大隈重信窃运唐钟也有点牵强,但唐钟如果不在日本,伊藤博文岂肯轻易出面?
《山田寒山年谱》载:1910年夏天,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新钟才铸成,到了1914年6月底才运到中国,时间长达14年之久的原因何在?从1910年程德全在给盛宣怀等人的劝募修缮寒山寺的信中说:“潘昌煦自东国来书,诏有日僧假募捐重修之名,意在越俎而谋,所据册铭疏书章程钟图等几若为彼僧所应尽义务”。1911闰六月十八日,他在给赵尧生的信中又说:“重建寒山寺,实因外人觊觎,一意兴修,今幸落成,俾知吾国中尚有地主也。”原来如此!看来他们正在等待到别人家里来做主,达到所谓“姑苏非异域”的目的呢!要不是中国人自己再建了,与日本走得很近的袁世凯也快称帝了,那口钟他们还不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过来呢!不过,他们并没有就此死了心,这个为伊藤博文治印,而深得知遇之恩的山田寒山,还是在伊藤博文的帮助下东京下谷,自说自话地建了一所“寒山寺别院”,在那里做起了住持。和寒山寺那口一样的钟,日语中发音和寒山寺一样的馆山寺也有一口,不知道当时铸了三口,还是“寒山寺别院”的那口,辗转到了馆山寺?
趁着天还没黑,赶到了多摩车站的旅店,这里除了美军的横田基地,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在日本这个狭小的土地上,基地的占地面积之大,出乎我的想象。
八
一觉醒来,却是日本京都的七月。走到街头,随处可见不少人家的门上挂起了小扫把似的“祇园祭”护符,穿和服的人也比平时多了许多。听人说四条一带已经实行交通管制,因为今天正是祇园祭上“山鉾”巡行的日子。这项活动始于贞观十一年,至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我对于众人狂欢的操弄总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于是一路去了大德寺,倒不是因为一休和尚曾任这里的四十七代住持,而是想看看有「现存水墨山水画的压卷之作」之称的两幅山水画,它们是南宋李唐的真迹。
没想到由两个别院,二十一座“塔头”组成的大德寺,除了三、四处开放以外,其他都是谢绝参观的。直奔高桐院,却被告知李唐的画是「国宝」,即便花了四百日币的门票钱,也是无缘谋面的,于是去了另一处开放的龙源院,看了一回日本最古的方丈遗构。
被包围在现代都市建筑中的大德寺,几乎是一处独立的聚落,一条条巷子的两边都是被称作“塔头”的寺院,各自建筑的古朴,古树林木的深幽宁静,加上游人的稀少,让人在感受山林之趣以外,很少看到庙宇线香的烟雾中滞留著某种灵魂的不安,倒有几分脱离了喧嚣,找到了与灵魂对话各得其便的感觉。在空无他人的龙源院里泡了很久,才体会到无论是面前被称为日本最小的石庭「东滴壶」,还是主庭“一枝坦”,都表现了一种无以测其深浅的感悟。所谓「至理幽微,非言说之所及」,于是自己竟然也有了几分“通得意之路”的欣喜。
《文选.王简栖头陀碑文》说:“宋大明五年,始立方丈茅茨,以庇经像。”方丈延续了《淮南子》中“圣人处环堵之室”的传统,长一丈,高一丈为堵,“环堵”也就是方丈。龙源院的方丈遗构,也遵循了这个原则,从这里也再一次让人体会到了日本文化中善于保存各种古物古事的特点。
从1590年到1624年,日本在准备侵略朝鲜、中国之际以及侵朝以后,朝鲜的使节团也先后四次被安排在大德寺下榻,在这裡一次次经受家国之痛的屈辱。
回程经过祇园,看到那并不是想像中佛寺,而是神社;而且是祇园,不是祗园。于是不免发生了兴趣,信步走进去看了下,有说明说:传说他们供奉之神的素戋鸣尊,曾是祗园精舍的守护神,而素戋鸣尊和其他神社中祭祀的诸神一样,大多又是从古代新罗、百济、高丽人带到日本的,神祇的“祇”与表示恭敬的「祗」不是一回事。
祇园祭的主角是“山鉾”,巡游的时候,「山」由十四人到二十四人抬著走,“鉾”则有轮,由三五十人拖著走。令我感兴趣的是,三十三个“山鉾”中,还有伯牙与锺子期故事的“伯牙山”、孟尝君过关的“函谷鉾”、二十四孝的“郭巨山”和“孟宗山”、白居易与道林禅师故事的“白乐天山”、鲤鱼跳龙门的“鲤山”,还有因为尧治天下无诉讼,以致鸡筑巢于鼓上的“鸡鉾”。
九
鹿儿岛是两个半岛形成一个海湾,中间还镶嵌着一个樱岛,岛上的火山正喷发着火山灰。宫崎山地里涌出的清流,在长达六百米的裸露岩石间,切削出一个个中间凹漫步鹿儿岛陷的罐状石头群,流水就在这种“瓯穴”之间,刻画出脉络般不规则的水脉,最终汇集成高达十八米的“关之尾瀑布”轰鸣着奔腾而下;海边断层岩形成规则的“小鬼的搓衣板”,也是平时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
在锦江湾摆渡去鹿儿岛都城的时候,不免想起了曾经影响过中国近代中国思想界的西乡隆盛。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就曾跟梁启超说过:“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西乡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维新三杰”之一,他和月照在反对幕府统治中受了挫折后,泛舟锦江湾,畅饮高歌后,双双投水自杀,结果是月照死了,西乡获救生还了。月照留下了一首辞世诗:“一片冰心萨摩月,瞬间映入碧浪中。死不足惜为大君,萨摩湾里共沉身。”他的另一首诗:“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不复还。埋骨何期坟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也曾经被中国人作为励志诗,而且讹传为西乡隆盛之作。月亮升起来照在静静的锦江湾里,从樱岛火山一侧的海面上,延伸过来一条凄美的银色波光。于是,第二天特地去鹿儿岛市内的南洲寺,凭吊了一番月照的坟墓。
鹿儿岛还有一个吸引我的去处,那就是“鹤丸城”遗迹一带的“历史文化之路”。文学馆、博物馆以及历史资料中心的“黎明馆”,都是不可错过的。图书馆也用不着阅览证,进去随意找几本日本人研究中国的书读着,正在发现几处他们看问题的不同角度而兴味大增时,图书馆却过早地在下午五点就关门了,让人留下几分遗憾。
漫步鹿儿岛经过西乡隆盛铜像,走过开了几朵莲花的护城河小桥,登上大石头垒砌的“鹤丸城”遗址,静悄悄的没有一个游人。意想不到的是:城头上有一棵来源于孔林的楷树。西乡隆盛曾和另一位“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向伊藤茂右卫门学习过阳明学。所以明治维新时期,中国王阳明的学说,曾经盛极一时,西乡的座右铭,也是宋人陈亮的话:「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也曾在城山脚下设立私学,除专门军事技术外还学习汉籍,宣传忠君爱民思想。随着私学势力扩张,他们的政治势力,几乎控制整个鹿儿岛的基层政权。
维新志士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但“尊王”的结果,是实行四民平等、废除俸禄等政策;“攘夷”的结果,却是和西方殖民势力结盟。社会利益的再分配新的平衡中,常常是部分上层和下层分摊了必然遭到剥夺的中层利益。于是,原来的依靠力量武士阶层,被利用以后又遭到了出卖,西乡却要维护他们的利益,为此他不惜想要通过侵略朝鲜等地,让下级武士们从其他国家的人民身上取得新的特权和资源!而随着新政权对地方政权的削弱行动,萨摩不平士族与政府军爆发了激战,西乡隆盛也在这场惨烈而无望的激战中,成了“最后的武士”。
日本九州神社之多,也可以漫步鹿儿岛算是一大特色,刚经过一个神社不久,走不了多远,又一个神社牌坊般的红色鸟居出现在了前方,不免让人猜想:这么多神社的存在,是不是和当年的方士徐福的到来有没有关系?正巧遇到照国神社在举行鹿儿岛最大规模的灯会活动,马路两边早就摆满了各种商家的摊铺,小吃的香味弥漫了几条街。而灯会上白底色的灯,与其说是灯,还不如说是一排排广告的灯箱。虽然灯还没亮起来,马路上吃小吃的人群已经不少。令人羡慕的是:路面上和其他地方一样,极难找到一片垃圾;坐上久违了的有轨电车回酒店,见到轨道所经之处,很多地方都是铺设在草坪上,也让人心情愉快,当地人说:这样可以吸收一部分噪音。
问好。
作者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人,让人羡慕。
柳社是读破万卷书之人。是此篇文字最好在解析人。
辛苦作者!辛苦柳约!一杯淡茶,慢饮O(∩_∩)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