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我的门外大学〔散文〕
恢复高考那一年,我没有考中,虽然得到消息后拼命恶补了一阵数理化,但记得只做出了一道数学题。后来我却一直庆幸没有考中,因为我打心底里不喜欢上学读书。小学课文中又一遍《李贡医生》的课文,说的是李贡医生在艰苦的条件下为藏民治病的动人故事,我提了一个问题:人体器官移植到别人身上会有排他性,李贡医生的工作条件下不可能进行配对确认,他用自己的皮肤为人植皮,怎么能有成功的把握?结果被大骂一通,从此我就不喜欢上学了,五年级以后可以逃学了,初中也基本上不去上学,我怕忍不住又要提出可怕的问题,比如对于“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话,心里就嘀咕青年人到了归根结底的时候岂不是已经老年,那么世界归根结底是老人的?一想到此就不寒而栗,如果说出来岂不要被“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不过不上学也不妨碍照样“毕业”,没上大学也不妨碍读书自学。
那一年我复旦附中“毕业”,被分配到了复旦大学当校工。我们的任务是毁了生物系的珍稀植物“小花园”,建一个石油厂来炼大庆油。而我感兴趣的却是广播电台开播的《广播日语》和自学文言文。我知道自学不容易,听人说有这么几句话:“有物于人之心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金城汤池无其固也,十万甲兵莫之敌也,斯为何物?其惟意志乎!”于是它就成了我的座右铭。
很庆幸当了电工,虽然师傅教的电工原理我一窍不通,但电工比较自由,让我有机会混到了“工农兵学员”教室里去听课。那时大家戏称工农兵学员为“工兵”,所以我师傅知道我去偷听后对我说:“你这颗‘地雷’总有一天会被‘工兵’挖出来的,那时准没有好果子吃!”但一直到恢复高考,我也侥幸地没被“挖出来”,这全靠师傅为我打了掩护,有人找我时,他总是推说我去了允许去的学校图书馆,或者去了医务室。有一次他拿来一叠日语资料,说是:“你已经学了二年日语,如果能把这些资料翻译出来,就不仅有稿费,还有机会换换工作。”可是拿过来一看,都是些“细胞膜”之类特别专业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我得试试。读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书籍,几乎不睡觉地干了几个通宵,终于翻译完了,递给师傅手中时,我说:“我尽力了,但肯定不能用。”当翻译的梦,一直到师傅告诉我,校办工厂要停办了,我们这批“小青工”将面临再次分配工作,去像是梅林食品厂流水线当操作工!趁着现在还没宣布,你尽量多去蹭几堂课吧。其他地方冒汗都可以,唯独眼睛不能冒汗,我努力想不让眼眶里冒的汗不要溢出来,但是没有成功......
我经常选修的有中文系著名学者严北溟的课,我喜欢他的理由除了他的渊博以外,还因为他曾经有过和郭沫若叫板的经历;然后是校长苏步青之子苏德昌教授的日语课。在这期间,我还参加了复旦大学办的最后一期半年的“工人大学”。经常混到教室里去听课,反正那时很混乱,也没人管。时间一长,就和几个学员混熟了,因为喜欢写写所谓的诗,就有人让我为他代写情诗。没想到就是这首诗,暗地里被不少人抄了去。记得我是这样写的:
别了:故乡无名小驿楼!别了:东邻多情少年友!说不清心头滋味,山雾恋绕乡关柳。别把我的相思带走!别迷蒙我征程的路!轻轻挣素手,道一声珍重:原谅我男儿马背上的追求。
其中就有个叫阿磬的女生,因为都以“文学青年”自居,所以很谈得拢。放假的时候,来自雁荡山的一位学员曾邀请同学们去他老家玩,出人意料的是:我和阿磬也都被邀请了!从雁荡山回来那天,她写了一首题为“雁荡观瀑”的小诗给我:白马军阵是大龙湫:注坡急趋聚散同仇。抽刀断水中折瀑:左眼泪水流到右,托起搁浅在失望彼岸的舟。燕尾瀑:巨石当头两分手,天长地久,上天入地要聚首。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小圈子里,她是最有文才的,跟她一起聊聊天,常常能激发出某些灵感。有的时候正好要干活不能去听课,几天没见到她就会觉得有几分失落,有时她也会打个电话到我工作的车间,跟我讲讲上课的内容。这时看门的老伯就会跟我开玩笑说:“有女朋友了吧?”
“工农兵学员”在校时间不长,阿馨毕业回去后不久,我应邀去了次她坐落在黄山山坳里的老家,一到那里,我就被大山给镇住了,不由得从心底里不由地发出了感慨:
大地沉默:是有着如此厚重的负载;蓝天沉默:是容纳了众多风云变幻,天地间沉默着你巨大的存在。只是一次不经意的经过,便成了永不退色的记忆情怀,心灵上留下一片无言的空白,须尽一生的努力去填埋。
在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的小楼前后,不时有升腾的山岚飘过,阿馨则把一朵小帽一样硕大的栀子花戴在头上出现在我面前。她告诉我:她对岚雾的感受是:梦枕贮满晚风般轻柔的倒影,凭着大地给予的热情,脱离污浊的泥塘升华。雨丝一遍遍丈量了天地无垠,山岚却仍然要作再一次升腾!白丝巾绾不住那倩女的云鬓,飞天般不断给人以美的深情。
阿馨陪我在黄山玩了几天,不过我们都清楚,那只不过是在不适当的季节里萌生了一段朦胧的情感,就像秋天的一粒不安分的种子发了芽,又因为它本身的幼稚,而在冬天快要来临之际疯长了一截。我要回去的那天,她给我留了一封信,里有一个双蛹蚕茧,还有一个贴着栀子花瓣的书签,信是这么写的:
送你一个双蛹茧,你丝我丝缠在一起,如今到了咬破的一天,理不清哪是你丝哪是我丝。送你一个栀子花书签,等到多年以后相隔万里,依然夹在你合拢的书页间,尽管消尽了芬芳和明丽。
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虽然仍然喜欢舞文弄墨,但对当初所谓的“诗”,早就已经失去了兴趣。但阿磬的映像却还是那么清晰,前几天突然接到她转来的一封信时,也曾想到过要去践一下当初“上天入地要聚首”的约。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去,怕再次相见,破坏了当初彼此年少时留下的美好记忆。于是回了封信:知道忘了你最好,过分矜持,只为了年少。多谢你无语强笑,握别天涯离别道。爱字最属难言表,不再相逢,晨睡添一觉。老去梦里寻近照,依然是旧时容貌。
师傅还推荐我参加了厂里组建的“工人理论队伍”,这在当时可不是谁都能参加的。师傅推荐的理由是:不是要“批林批孔”吗?那么工人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够读通一点《论语》的人了。而我看中的却是,“工人理论队伍”有一张“文科阅览证”,凭着它可以进入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的“文科阅览室”读书,让我也体会了一次“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好处。那里不仅有《百子全书》、《四书五经》,还有《基督山伯爵》等等当时社会上早已禁绝的书!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具有极大神秘感和吸引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资格会被取消,所以几乎每晚都一直在那里泡到闭馆才离开。其实在那里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孙子兵法》,并抄了一遍,然后花了一周时间把它背了出来,这才发现“兵者诡道”,不是我要干的事,倒是师傅借给我的“内部资料”《红楼梦诗词释注》更对我胃口,于是也抄了一遍。
当时的好高骛远,为以后比较顺利地获得自学考试中文学士学位,和现在从事的日语翻译工作打下了基础。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很偶然地当了校工,自己现在会怎么样?但令我欣慰的是:在那个畸形的年代里,自己居然还觉得拥有得很丰富:年轻、无知、脸红、心跳、艰难、困苦、不平、愤懑、自强的信念、自傲与偏见……而不仅仅只有随波逐流的懒惰。
那时一下班,就赶紧骑上自行车直接奔图书馆,顺路买个面包,一到图书馆就开始一刻不停地读书。书是自己带去,一直到有了自学考试,那就几乎只读的考试用书了,图书馆里的书一般不读。一直到9点闭馆才回家,心里还常常埋怨闭馆太早了。以后去日本的图书馆,见他们5点就闭馆了,才知道中国的图书馆实在是太好了。只要单位里办一张一直用不着的工会会员证,出示一下,就可以整天泡在图书馆,一直到这么晚!不借书的话,连阅览证都不需要。
用不了多久,为自学考试而读书的人都会固定在一个位子上。坐固定位子,是因为有了问题便于找人交流。有人不能解答你的问题,往往会说,坐在哪里的那位这方面比较精通,或者告诉你,这个问题谁也问过,你去问问坐在那边的那位他解决了没有。碰巧了,这一位正好这门课已经通过,就会告诉你要点。万一坐累了出去活动一下,或者倒杯茶、上个厕所什么的,东西放在桌上,相互间都有个照应。时间久了,只要你一出现,占了这个位子的人就会主动让位,哪怕是普通来图书馆借书读的人,别人都会向他说明情况,让他到时候让出来。自学考试者中有上早班、中班的,也有上夜班的,总有人会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做笔记,偶然有事缺席,都会“请假”的。
星期天和节假日,整天去图书馆读书。每年两次的考试,一般要考四门以上单科,所以偷懒不得。累了就在桌上趴着打个瞌睡,饿了就啃一个带去的面包。吃了几天面包,就和几个同道一起去外面吃碗面,同时聊一聊各自工作和考试进展的情况。偶尔,聚精会神读书时,也会有参加自学考试的美女递过来一粒奶糖,表示对你回答问题的感谢,那时也绝不会想入非非而走神。图书馆的气氛,就是能令人集中精力。宁静地阅读、做笔记,就像山间的小溪因为浅而哗哗作响,一旦流到深渊,就会变得宁静。宁静是一种难言的深邃,它是会让人陶醉的。宁静也是孤独的,但贫困和孤独,可以看作是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将得到解放的新契机。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和我们成了熟人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也待我们像家人一样,为我们准备泡茶的开水,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会过来关心一下,送上几片退热药。
去图书馆的路上也遇到过几次有趣的小插曲。一次选修了一门《鲁迅研究》的课,下了班和往常一样,匆匆骑着自行车出发了,路上很堵,偏偏前面有两个中年妇女兴奋地说着话,并排骑在前面狭窄的自行车道上,任凭怎么打铃,她们就是不理会。怕招人讨厌,只好跟在后面慢慢骑了。好容易到了丁字路口,才有机会快速从她们左边超过去。正当和她们并行时,邻近的那位突然和同伴说声:“再见!”
头也没回就来了个左拐!我觉得:车后带着了一个人,慢慢地倒下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我毫不踌躇地扶那女人慢慢起来,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你怎么可以骑得这么快!”
没想到她会这么凶,并且还和她的同伴一起,抓着了的自行车不让走。我想:明明没摔着什么,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
不过还是按她们的要求,向前面十字路口的警察走去,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进了口袋。里面没有钱!
突然,我用力挣脱了她们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场而去了!正在他诧异:自己怎么会前后如此判若两人时,背后飘来那女人的一句话:
“我还以为他是一只口衔葱姜,送上门来的呆鹅呢!”……
每次考试完,也会相互通报一下是不是哪门课翻了船,需要“二次革命”。成功了也不过说声“惭愧”,然后莞尔一笑,就又继续埋头读书了。
考试的成绩最理想的就是六十分了,说明火候正好,刚巧没有浪费一点精力,不过都是六十几分,也有些觉得难为情。
每个周末,复员军人大李总会带他读小学的儿子一起来做作业。
因为前一天收到一学期考试成绩单,大家不免要低声交流一番,见大李的孩子在,就说:
“我这次还是‘六零炮’。”
其他人会意,另一个人接着道:
“我也是‘六零炮’,只是打多了,炮筒有些磨损罢了,可惜有个科目用上了‘五四式’。”另一个道:
“没什么,我还用上了‘三八大盖’呐!”
最后,那位大李说:
“我这次终于用上了‘山炮’,算是重武器了。”
一旁正在做着作业的儿子突然抬起头来问爸爸:
“山炮的口径是多少?”
有人抢着道:
“七十五厘米吧?”
没想到他儿子竟忍不住大声惊叫道:
“啊?原来你们大人成绩都这么差!倒要求我们小孩子都要考一百分?!”
他这一叫,一下子把静静的阅览室里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并引来大家一阵哄笑。聪明的孩子哪里知道大人们业余自学的艰难?
那时大家都知道,除了年龄大一点的,大多数人虽说是中学“毕业生”,其实真正的学历算小学毕业已经不错了。有自信来参加自学考试,想要跳跃到大学生行列的,已经是“小青工”中的翘楚了。甚至其中也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造诣,只不过有些单科是他们不愿关注的弱项,现在为了完成学业,一时被无奈地“绑架”,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再不乐意学也要硬着头皮迎头而上。
拿到大专毕业证书的人渐渐离去后,图书馆里留下来的人继续考本科证书和学士学位,于是就作为老前辈,又认识了不少新参加自学考试的人。有一位在我离开后仍然在那里坚守了多年,他一连考了三个专业的文凭还不肯罢休,成了自学考试专业户。原因和我一样,仅仅是因为家里住房困难,三代一室,回家连个读书的地方也没有,还要打扰家人休息,只有泡图书馆。也有人迷上了某个单项而深入研究,放弃了考试拿文凭,但还是每天来读书,也是因为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我考的是中文专业,同时参加的日语专业的考试半途而废了,虽然后来干上了翻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