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被淘空的村庄(散文)
二十年间,六叔时刻怀揣着故乡的模样,当他归来,却发现故乡早已变了模样。故乡不认识他,他亦难以再融入故乡,乡音却依旧如昨。就像一个人毁了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声音却丝毫未变。故乡是一个丢失的孩子,他一直怀揣着故乡年幼时的模样,一路追寻至今。
在异乡,茫茫人海中,六叔每每听到熟悉的乡音,心中便顿时一惊,像拨动了那根琴弦,倍生亲切之感。“乡音未改鬓毛衰。”从宏观上来看,乡音是深远的传承,是有声的血脉相连,更是悠远的时光足音,横穿整个历史。六叔深知,那是故乡的气息,时而浓时而淡,遥远却又那么近,一点点,一滴滴,缓缓沉淀在空荡的内心深处。躺在暗夜深处,闭上双眸,故乡的点滴就浮游而上,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时光开始停滞,六叔每天漫无目的的拄着拐杖行走在村庄里,从里到外,从浅到深,走一步停一步。偶尔遇见惊讶同情的眼神,六叔会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起自己的遭遇。只是几次后,人们便不再感兴趣了,六叔的故事开始像蒸馏过的水,寡然无味。
很快,细密的汗珠爬上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他坐下来,坐在村头那块熟悉的巨石上,耳边一片寂静。晚饭后,他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着看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电视里传来兹兹的响声,窗外是沉沉黑夜,一两盏灯火点缀其间,寂静无声。六叔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缓缓地,他感到那股堵意像黑夜般在他胸口弥漫开来,侵入到骨头深处。
年底,在外谋生的村里人鱼贯而归,整个故乡整个云庄又变得热闹喧嚣起来,几日后,人们鱼贯而出,一切又复归于原来的模样,整个山林显得愈加寂静冷清起来。
六叔拄着拐杖在晨风里看见张块头匆匆踏上大巴,转眼便消失在村庄的尽头。六叔满是羡慕,他看了一眼自己悬空的右腿,嘴里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他清晰地记得那时自己是大工,张块头是小工,整天提着沙浆爬上爬下,累得满头大汗。张块头上大巴前,递了根烟给六叔,意味深长地叫他保重。六叔原本打算一直在外面干到六十岁,没想到老天给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重新回到故乡,六叔靠睡觉打发着寂寥的时光。睡累了,他便拄着拐杖在村庄行走,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眼神呆滞。在微凉的风里,泥土的气息依旧如昨,六叔想起自己在建筑工地上矫健的身影,想起一个又一个昏黄灯光斜射在工地旁的夜晚,他打着沉重的鼾声,一觉醒来,整个身心倍感清爽。虽是疲惫,内心却充实无比。六叔始终未曾想到,回到故乡,回到云庄,睡觉却成了负担。一躺下,他便掉进一个又一个梦里。他感觉自己活在梦中,满是虚幻,却又触手可及。
很快,六叔就有了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他经常跑到炳卫家去聊天,跟他讲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经历。炳卫患有慢性肾炎,在时间的推移下,已经恶化为肾二级病变。炳卫一直生活在病痛的阴影里,从未踏出过故乡一步。他喜欢听六叔讲外面的故事,黯淡的眼神里放出光来。六叔不厌其烦眉飞色舞地讲诉着,他始终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每次讲完回到家,六叔深陷在外面的世界里,面对满屋的寂寥,他四顾茫然。过往的记忆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深深陷了进去。在一遍又一遍的叙述当中,六叔那颗不安的心开始膨胀起来。像一个气球般,它几乎要把他撑到茫茫天际中去。终于,在一个雨夜,外面雨声嘀嗒,六叔鼓起勇气给儿子和儿媳打了一个电话。他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很快就被儿子和儿媳否决了。他们加了一整天的班,满脸疲惫,有些懒得耐下心来仔细倾听他的想法。他们安慰了几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六叔放下电话,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阵阵盲音,一滴蕴藏许久的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半年后,我从别人口里得知,六叔最终还是出去了,他勇敢地穿上假肢,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工厂里做起了保安。我幻想着年逾五旬的六叔是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忍肉体的巨大疼痛穿上了假肢,并行动自如。我想着这样的力量是何等令人胸闷和恐慌。
六叔奔跑着逃离了故乡,那个他曾经时刻萦绕在心头的故乡。
四、婷婷
婷婷半夜醒来,伸手一摸身旁,见一旁的位置空荡荡的,一脸惶恐地叫着奶奶,转眼便在微光闪烁的黑夜里大哭起来。
年逾七旬的米婶正在屋外如厕,听了哭声,匆忙跑进屋来,口里不停喊着,奶奶在这,在这,婷婷不要怕。米婶边说边把婷婷揉进怀里,婷婷抽泣了几声,复又安然入梦。眼角的那滴泪在窗外微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米婶紧抱着婷婷,面对着苍茫的黑夜,忽然想起老伴,想起儿子与儿媳。她在悠远的思绪中缓缓沉入梦的底端,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刚满半岁,婷婷她妈妈就远赴千里之外的异乡淘金去了。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来。婷婷很会喊妈妈,隔空而喊,她清甜的声音在半空中久久回荡。米婶他儿子儿媳年根归来,婷婷却怯生生地紧躲在米婶背后,隔着缝隙朝他们张望。米婶拉着婷婷,指着儿媳,说,快,听话,叫妈妈。婷婷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两个极其陌生的人,紧闭着嘴,一副欲哭的模样。米婶使劲把她拽到儿媳面前,她却很快又把瘦小的身子藏到了米婶身后。米婶的儿媳桂花等不急了,走过去,硬把婷婷抱在怀里。婷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桂花赶紧把婷婷放下。米婶一把接过来,不停抚摸着,婷婷口里不停说着不要。桂花一脸失望地重新坐下,双眼落进电视里热闹的场面,却始终没看进去。
婷婷记忆里没有妈妈的影子。她已经五岁了,四岁之前一直是爷爷带着。婷婷寸步不离地跟着爷爷,爷爷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聪明可爱的婷婷是五叔的心头肉。他喜欢让孙女骑在他的脖子上咿呀学语。
一个雨水纷飞的深夜,婷婷从睡梦中醒来,见窗外电闪雷鸣,顿时一脸惶恐,大哭不已。她喊着爷爷,双手竭尽全力摇晃着。五叔酣睡着,像是沉到了梦的最底端。婷婷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独自哭泣着,回应她的只有苍茫的雨夜。紧挨着两栋房子终年大门紧锁,很是空荡。
婷婷哭喊了一夜。次日,当米婶踏着晨曦从另一个村庄祭祖归来,她便听见婷婷隐隐地哭泣声,声音带着丝丝沙哑。米婶快步走到窗前,见婷婷一脸无助地蹲坐在床抽泣着,口里念叨着爷爷,气若游丝,衣服早已被眼泪浸湿。米婶心头一酸,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找来铁钳,把门撬开,快速跑进屋内,摸了摸一动不动的六叔,却早已没了鼻息。米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把婷婷从床上抱下来,两粒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她一脸呆滞,仿佛陷入了一种虚无之中。很快,米婶把婷婷抱到了村头的三婶家。婷婷一路叫喊着要爷爷。米身紧抱着婷婷,满脸泪水。
米婶回到屋内,跪在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老伴沟壑纵横的脸,一脸凄然。很快,村里人闻讯而来,家中顿时人影憧憧起来。五叔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
一年后,阴暗潮湿的老屋早已落满灰尘,修建多年的新房在终于默然矗立在村头。在新房,婷婷不时追问着爷爷的去向。米婶抚摸着婷婷,默默不语。
故乡的夜重新变得浓重寂静起来。黄昏时分,米婶喜欢带着婷婷在晚风轻拂的田埂边行走。在一个个轻缓的脚步里,那种熟悉的、故乡特有的泥土的气息闯入米婶的鼻尖,让她倍生恍若梦境之感,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村庄。
米婶种了一辈子地,是种田的好把手,现在她依然侍弄着两亩地。在清凉的晚风里,望着地里绿油油的禾苗,米婶想着几年之后的自己如果悄然入土,这两亩肥沃的土地是否会一片荒芜。她想象着田地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模样,心头便闪过一阵颤栗。
在她的细心照料看管之下,稻杆结满饱满的稻穗,笑弯了腰。
农忙时分,热浪逼人,米婶下地去了,婷婷被紧锁在屋内。长板凳上摆满的零食很快散落一地,婷婷抱着一个变形金刚独自玩耍着,不远处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动画片。婷婷边玩玩具,边望着动画片里在天空中飞翔的灰太狼,最后索性把玩具仍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动画片放完了,婷婷把一张矮凳搬到窗子下,爬上去,双手紧靠在窗前的横杆上朝外面的世界张望着,默默不语。窗外凉风习习,她趴在窗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很快转瞬便被吹干。偶尔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着从窗前的小路经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至消失在小路尽头。
米婶从地里归来时,已近黄昏。婷婷靠在窗前睡着了,一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米婶把婷婷抱到床上,心底一阵心疼。
五、故乡
隐隐地,我听见故乡咳嗽的声音,一声紧接着一声,像一个省略号,紧凑而又悠远。声音由近而远,弥漫在稻田的上空,滑落而下,落在每个人的心尖,满是苍凉之感。
从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像一尾裹着黑皮肤的巨蛇,长久地盘旋在故乡的上空,张牙舞爪,从虚掩的柴门里飘升而起的缕缕炊烟早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水波轻漾、鱼儿跳跃的河岸早已化作一块冰凉僵硬的水泥地,浑浊乌黑的工业废水沿着水管道,像一个蛮狠无比的强盗以悄无声息的姿势流入云庄深处,腐蚀了它的寸寸肌肤。
南方工业小镇的气息就这样在故乡蔓延开来,像一场巨大的火灾,吞噬着每一个村落,发出兹兹的响声。它们氤氲在城市的高处,散发出别样的气息,像是有一种富含魔力的召唤,吸引着村落年富力强的农人以快速奔跑的姿势,赶赴他乡。当村里人纷纷往前奔跑,来不及回望故乡,它们便趁虚而入,浸透到每个村落的骨髓深处。
从异乡归来,站在僵硬的水泥地上,想着幼时那微波荡漾的河岸,心中不免暗自神伤。微波荡漾的河岸乳娘般哺育着故乡。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异乡的铁架床上,沿着时光的纹路不停打捞,河岸的点点滴滴便缓缓浮上心头,我看见母亲在晨曦中的河岸旁搓洗衣服,年幼的弟弟在岸边嬉戏奔跑,浓重的晨雾把她们的身影涂抹成一片模糊。在记忆深井的不断打捞之下,孤独微凉的内心也慢慢变得安静温润起来。
在一片轰鸣的机器声中,泥沙俱下,河水四溅,抚育滋养云庄多年的河流被夷为平地,蕴藏多年的河水或重新潜入地下或化为天际飘飞的云朵,故乡的身影像顿时破碎一地。那些飘飞的云朵时而游子般化作磅礴大雨,汇聚在一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大地,像是在向潜入地下的亲人问好。孩提时河岸边四处飞溅的水声在工业废水的涂染下,变成一股散发恶臭的暗流。
故乡隐隐咳嗽着,脉搏微弱,面色苍白如纸。工厂旁的灯光彻夜不眠地照射着路边的那一片片树叶。在强有力的光线侵袭下,一片片树叶耷拉着头,它们的纹路开始清晰可见,有迹可循,生命的密码顿时暴露无遗。像一个睡眠不足的病人,它们青筋暴露,微细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时刻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它们如我年迈体衰的祖父。
祖父在云庄深处四处走动着,走着走着便不见了踪影,祖父走到了泥土深处,悄无声息。祖父说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走向泥土走向大地,他一步紧着一步地走着,年复一年,马不停蹄。有时祖父会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林子,你看,我的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年幼的我一脸疑惑,左看右看,却始终闻不到祖父身上泥土的气息。
是工厂的轰鸣声和浑浊的废水加剧了祖父走向泥土奔向死亡的命运。他迟缓却有力的脚步忽然一个趔趄便栽进了泥土深处。
他整日捂着喉咙,难以进食。疼痛开始像蚂蚁般从喉部蔓延到到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最终如一缕青烟般随风而去,远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