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发生在一个古老的县城。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这里就已是物华天宝、杰地灵的所在。物换星移，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依旧保持了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和质朴的民风。县城的四围有古城墙，墙虽不高，却隔绝了外在的喧嚣与浮躁，人们悠然安乐地过着朴素的生活。
　　 1999年1月1日的清晨，在县城的礼堂里，一位老人正在为一年一度的元宵晚会忙着收拾卫生。他有六十多岁，黑且瘦，个子不高，但身上的肌肉却条条分明，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老人仔细地把礼堂打扫了一遍，包括每一个角落，接着他又用湿抹布把七百余个座椅逐一擦拭了一遍，神情是那么的专注慈祥，仿佛在照料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最后，老人将礼堂里所有的灯光设备调试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将一大串钥匙交给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小伙子，然后满意地笑了笑。接着两个人坐在礼堂门口的石凳上吸烟，老人仰望着纯净的蓝天，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这个礼堂是五五年修的，当时省里有人说毛主席要来县里开会，这才推倒了河神庙，盖了礼堂……”老人咳了几声，小伙子为他拍了拍背，老人抬手示意不要阻止他的话，“我也要退休了，这个礼堂就是你的啦！要是有演出或者开会，台上这些灯都得弄亮。还有，县里的人可能要叫你‘灯爷’，那不是起外号，这是大伙瞧得起咱，从今天起你就是‘灯爷’，我就是‘老灯爷’了……”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他站起身说：“走吧，回屋去，我给你做饭吃。”
　　
　　 二
　　 和老灯爷一样，灯爷也是个孤儿，他的父母在二十来年前为了抢救公家的财产而在火场中牺牲了。灯爷对父爱母爱早已淡忘了，老灯爷对他悉心的照顾，倒使灯爷感受到了亲情的温馨。只是老灯爷经常剧烈地咳嗽，健康状况令人担忧。老灯爷没有妻子儿女，一生与礼堂为伴，如今有了灯爷与他同吃同住，也算是体验到了老来得子的乐趣，安乐详和。
　　 每当开会或演出的时候，老灯爷便会来帮忙，说是帮忙，实则是老人唱主角，灯爷打下手，在吊杆上装灯，老灯爷一边使劲地用铁丝捆绑，一边说：“要绑紧，掉下来，砸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很高的梯子，老人让灯爷扶着，自己执拗地向上爬，理由是：“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容易踩空。我干了一辈子，闭着眼都能上。”在开会或演出结束后，使用礼堂的单位通常都要请二位灯爷吃饭以表谢意，老灯爷总是推着灯爷出门，说：“你自己去吧，多吃点好的，多见见世面！”自己留下来收拾东西。
　　 1999年3月1日，县城里临时成立了一个歌舞团，是为了农历三月十五的庙会准备的。演员都是从省城的艺术学校请来的实习生，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人说灯爷的福气来了，因为县礼堂是唯一的排练场所，所以他有机会在众多的小姑娘当中找一个中意的作为女朋友，可灯爷似乎对女孩不太感兴趣。每日里做完工作，只是在舞台的侧面静静地看她们排练，从不多说半句。
　　 那天下午，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二位灯爷坐在石凳上喝着米酒吃着老灯爷做的油炸豆腐。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跑进院子，神色紧张地看了老灯爷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急忙冲进礼堂。半分钟以后，三个穿着怪异的小伙子试图闯进礼堂，被老灯爷制止了，他们三个要找那个小姑娘。
　　 “孩子，你们认识？”
　　 “不认识，她勾搭我们！”
　　 “你们回去吧，这么小的丫头怎么会勾搭人呢？”老灯爷慈祥地笑道。
　　 一个小伙子执意要进去，并且把老灯爷推在一边，灯爷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三个青年为之一震。
　　 接着，他们动起了手……
　　 灯爷将三把匕首还给他们，准确地说是逐一递到他们手里，三个人才略微定了定神，接过刀子，灰溜溜地离开了。他们无法相信，一个礼堂的灯爷竟然是空手入白刃，一招夺下三把匕首，这在他们的流氓生涯当中真是难以洗去的耻辱！
　　 这时，大眼睛的小姑娘出现在老灯爷的身后，感激地说：“你真好，谢谢你！”
　　 灯爷冲她微笑地点了点头，没言语。
　　 老灯爷咳了几声，缓缓坐下来，说：“这三个人不是咱县里的，他们肯定不知道这是毛主席开会的地方哦！”
　　
　　 三
　　 那天下午，灯爷倒在侧幕的一边睡着了，梦见了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将一件大衣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梦见了那件大衣上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不对，迷人的气息是梦不到的，灯爷醒了，果然发现一件大衣盖在自己身上。舞台上，小姑娘们穿着火红的蒙古族服装翩然舞动，衣服上的小铃铛叮叮铛铛的响，有一个女孩眨着眼睛望了灯爷一眼，露出了风情万种的笑……
　　 天将黑时灯爷才醒来，那大衣还在，幽香依旧。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女孩子身上散发的迷香。灯爷在大衣的里面发现了一个名字：雪竹。雪生在北方，竹长在南国；雪是洁白的，竹是苍翠的；雪是晶莹的，竹是婀娜的；雪是纯洁的，竹是高洁的，但是二者都是美丽的。天下的女孩有谁能占尽这些宠爱呢？他用大衣蒙了头睡去，这温馨的一夜经久难忘，有梦、有雪、有竹，还有一个大眼睛爱笑的小姑娘……
　　 晨曦透过礼堂上方一个小窗子射在灯爷的脸上，老灯爷将早饭放在他的身前，说：“没喝多呀！那米酒是不会醉人的，你病了吧？”
　　 “老爷子，我没病，我就是有点累了。”
　　 “没病就好！没病就好！快起来吃饭吧！”老灯爷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去打扫卫生了。
　　 “你睡觉像一个毛毛熊，就像它！”说着话儿，雪竹不知从那儿拿出一个白色的玩偶熊，把灯爷吓了一跳，那只熊像手套一样地戴在雪竹的手上，在她的控制下，玩偶熊手脚乱动，点头哈腰，把灯爷给逗笑了。他这才发现雪竹的眼神极具诱惑力，不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
　　 这天，灯爷又喝了酒，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陪着老灯爷喝了些白酒，喝过之后，又睡在了舞台的侧面，醒来时已是晚间，他发现那件大衣盖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还多了一个双手抱膝席地而坐的小姑娘——雪竹，她正忽闪着大眼睛纯情地望着自己。
　　 显然，再说“谢谢”已是苍白无力了，灯爷决定送雪竹回家，女孩说住在文工团的宿舍，和好多小姑娘住在一起，因为她的家住在省城。
　　 在这个春夜里，沐着和煦的春风，没必要再穿那件大衣，于是，街上多了一个蒙古姑娘和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子，在这短短的十分钟路程当中，灯爷向女孩讲了自己的经历，讲了自己的父母。女孩善于倾听，随着他的叙述变换着各种表情：惊讶、怜悯、同情、钦佩。灯爷第一次体验到了倾诉的乐趣。
　　 宿舍就在前面的一个路口，将要分开了，虽然明天还会见面，但是灯爷隐约感到这将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一种躁动，莫名的躁动在他的体内激荡，冲击着神经和血管。在这神思沸腾的时刻，雪竹微微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他想立时将她叫住，但觉得送女孩回家是恋爱中的男孩天经地义的事，至于送别之时缠绵悱恻，与他们现在的关系大不相符，就这样，宿舍的灯光将雪竹召唤了回去，灯爷一个人心情无比复杂地回到了礼堂……
　　
　　 四
　　 灯爷回到了礼堂，看到老灯爷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用右手按摩着自己的左肩。不知为什么，见到老灯爷的一刹那，灯爷的脸不觉地红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比现在多得多呐！”老灯爷收起了遐想，从屋里端出一盘饺子递给灯爷，又拿出一小瓶白酒，说：“吃吧，后院王大爷送来的！”
　　 春日的晚风吹来了阵阵的花草香，沁人心脾，使灯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雪竹。灯爷依稀觉着老灯爷还有话要说，所以吃得很不自然，只等着老人开口。
　　 老灯爷按摩着左肩，咳了几声，说：“王大爷有个孙女，在县医院里当护士……”
　　 灯爷脸上刚刚褪去的红色又席卷而来。
　　 “小丫头还不错，我看着长大的，长得挺水灵，今年十九啦，比你小四岁，王大爷就这么一个孙女……”老灯爷使劲地按住自己的肩膀，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的表情。
　　 “您怎么了？”灯爷放下碗筷替老人按住肩膀。
　　 “不碍事，可能是抻了一下儿……”老灯爷顿了顿，又重新开口：“见见吧，挺好的丫头，人也规矩，家里挺宽裕，王大爷来了两次了，就说要招你当个孙女婿……”
　　 “老爷子，我跟着您这样过日子，挺好的！”
　　 “好是好，我就怕我的日子，可能……可能是不会特别长了……你总不能像我这样一辈子吧……”老灯爷仰视着天空，声音中凝聚着一丝惆怅。
　　 灯爷没有答话，替老人轻揉着肩膀。
　　 “找个媳妇，老实本份的。这个文工团的小丫头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一般人玩不转他们的。”
　　 灯爷吱吱唔唔地应了几声，急忙站起身为老灯爷倒茶去了。
　　 那夜晚，灯爷想了很多从未想过的事情，但没能想出个头绪来。
　　 第二天一早，老灯爷就来到了礼堂里和灯爷一起打扫卫生收拾东西。不久，文工团的小姑娘们便到了，雪竹在人丛中向灯爷眨了眨眼，并投以销魂蚀骨的一笑，灯爷不敢应对，只是悄悄地点了点头，尽管这样，老灯爷还是看在了眼，又给他讲了两遍王家孙女的好处，听得灯爷挠着头不知所措。
　　 老灯爷说自己回去做饭了，灯爷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坐在了观众席的第一排看着舞台上的雪竹。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这样仔细地审视过女孩，今天忽然发觉女孩是这么美丽、这么温柔。雪竹每次和灯爷的目光交汇的时候，总是报以一柔笑，灯爷感到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排练的间隙，雪竹坐到了灯爷的身边，甜甜地笑道：“我跟你玩儿，好吗？”灯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只得把手中的一张塑料彩纸递给她，说：“就剩这个能玩了！”
　　 女孩倒也随和，接过了纸，报以甜蜜般笑声，“我给你叠一个猪八戒，好不好？这个我最拿手啦！”
　　 灯爷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折纸，折了几下，女孩忽然伏在他的肩头笑了起来，“忘了，要不我给你叠个大皮球吧，可好玩儿啦！”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三下两下便折出一个皮球的胚子，吹了一下儿，然后交给灯爷，说：“你也吹一下，算是咱俩合作的！”灯爷吹了一下，一个红色的大皮球就诞生了，女孩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玩儿吧，我排练去了！”灯爷用依依不舍的目光送别了女孩……
　　 灯爷把这个红色的大皮球挂在了床头，这是他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品。
　　
　　 五
　　 1999年4月30日晚，县文化局在礼堂演出了一场以歌舞为主的晚会，得到了县里领导的好评。演出结束了，关于这个文工团的去向，谁也没有把握。散场的时候，雪竹凑在灯爷的耳边，悄声说：“明儿我要你陪我玩儿！”
　　 灯爷不顾老灯爷的劝阻，决定连夜收拾礼堂，老灯爷陪着他干了大半夜。灯爷尽管心里不忍，但是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理由让自己必须这样做。
　　 在灯爷的记忆中，他从未这样打扮过，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找出来穿上，连头发都丝毫不乱。雪竹准时来了，她穿着一身紧身的套装。灯爷在这时才发现她是一个有着少女脸庞和少妇身材的女孩，这使灯爷有些焦躁不安了。
　　 雪竹挽着灯爷的胳膊，灯爷极不自在。
　　 渐渐地习惯了，才知道和女孩一起逛街比一个人要惬意了许多许多。雪竹和灯爷一起登上了古城楼，看到了烟波浩淼的淮河，看到了围城梨花，更嗅到了河岸边槐花的香气，一切一切都和“春天”二字如此相符。雪竹将头靠在了灯爷的肩上，柔声柔气地说：“真没想到这个城楼这么好玩呀！”
　　 下了古城楼，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商店里游逛着，雪竹在一个真皮钱夹前面看了很久，并告诉灯爷：“我喜欢的那种比这种大。”灯爷只是“嗯”了一声。
　　 在县医院的门前，看到一个小姑娘像燕子一样飘到自己男朋友身边嗔怪道：“你为什么来接我，可不是我强迫你来的！”灯爷看清了这个女孩就是王大爷的孙女。这时，雪竹在灯爷耳边怪声怪气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男孩来接我？”灯爷又是“嗯”了一声。
　　 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餐厅吃了饭，雪竹执意要陪灯爷喝些酒。一连喝了好几杯，女孩有了些醉意，她坚持要送灯爷回家。在空旷明亮的礼堂里，雪竹轻轻地告诉灯爷：“我不想做女孩儿了，我想当个女人……”这一次，灯爷连“嗯”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急忙把雪竹送回了宿舍。
　　
　　 六
　　 听雪竹说这个临时文工团准备休整一段时间然后重组，到县辖的各地方去演出，她要回家住上一段时间。
　　 雪竹走了，灯爷才明白原来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已被她弄得波澜叠起了。没了雪竹，心里好像少了很多东西。
　　 盼啊！盼啊！雪竹终于回来了，她抱住灯爷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但灯爷觉得这种拥抱类似于母爱的宽容于博大。她给灯爷讲了好多好玩的事，最后拿出一张纸条，说：“你看看，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灯爷辨了半天，只能勉强看懂这个人叫什么“剑”。雪竹说这个人姓韩，叫韩剑。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她被长途汽车遗落在半道上，多亏了他把她捎回了小城，还留了呼机号和手机号。灯爷不愿再多问了，草草地送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