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恋】梦中的胡同, 你在何方(散文)
基于“旅记”职业特点,经常于名山大川、古城殿阁之间游走、采写。偶尔得闲,乐于“追怀式独行”,穿行于北京什刹海地区纵横巷陌。岂能忘,2岁到12岁,在北京西城区后罗圈胡同的四合院里生活。古剑侠10年磨一剑,我童年至少年的10年,雕铸了鲜活童趣。
那条胡同周边街巷,像是一套故事书。诸多名人轶事可圈可点。走出胡同,便是护国寺街。街西,有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人民剧场,近现代京剧大师,都曾在此唱念做打。有京城著名小吃店,诸多文艺界大咖都曾在此品饮。街中,有末代王爷傅杰的府邸、护国寺金刚殿建筑遗存。街东,是著名艺术家梅兰芳的故居。
游人在街西,往往会走入一条胡同,前行不远,便是《四世同堂》主人公居住的“小羊圈胡同”(实名为小杨家胡同)。驻足于那座不起眼的门口,可轻扣老舍家的门环。掉头向东,穿过台湾创作歌手陈升唱过的“百花深处”。如今,“百花”难寻,“深处”尚存。斯人已去、旧貌凋零。仅剩下一声叹息与多情企盼。
在记忆里,北京老胡同的“铅灰色”仅是底色。其中,还会夹杂一些五彩斑斓,譬如,初春,蓝天上高飞的彩鸢。仲夏,影壁前芬芳的花草。中秋,邻里小聚之际,盘中紫色葡萄、红色甜枣、素雅之色桂花糕……深冬岁末,旋转五彩的风车、空竹,淡黄色的关东糖、红彤彤的糖葫芦……每天过往的胡同很深很长,四季总有应时之色。
直到人过中年、直到两鬓染霜、直到把追忆当成茶点去细品的年龄段,北京胡同的吆喝、老街坊热情的招呼……依然常入我的梦境。
蓬勃向上的春季,曙光初现,阵阵清亮、悠扬的吆喝声,便从胡同口传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感知,那是卖小蝌蚪的声音。于是,梦中多了一幅画面:翠柳依依、河水清清。我坐在一块青石上,读着课文《小蝌蚪找妈妈》。忽然,天上雷声隐隐、飘下细密雨丝,水中游来一群蝌蚪。天际处,朦胧神秘,不远处,几声蛙鸣……
热浪涌来的夏季,午睡时分,我常坐在四合院门楼下的石礅上,一面享受带有清爽感的穿堂风,一面等邮递员送来《中国少年报》,迫切想看到系列漫画“小虎子”的最新动态。记得当时,我有点儿癖习:新来的报纸接到手,总爱放到鼻前,深嗅字迹上散发的油墨香。对此,身着绿色邮政服的叔叔指着我笑,说今后你走上工作岗位,最好能干“报纸堆里的工作”。他的预见很精准。数十年后,我成为一家报社的编辑,从清晨到黄昏,萦绕身边的,基本上都是淡淡油墨香。
金色闪现的秋季,萧瑟黄昏,胡同口常见一位诗人在徘徊。那是邻院家境拮据、孑然一身,总爱吟诗的中年人。但见他衣衫不整、须发蓬乱、略有醉态、步履松弛,踏着厚厚的黄叶,环绕在我所居住的前后罗圈胡同,边走边低吟浅唱。直到天色暗淡、街灯亮起,才仰天长叹一声,消失在自家的门楼里。
童话般的冬季,晚雪初歇,是胡同最安静的时段,却偶有高潮迭起。
后罗圈胡同东面,留有晚清年代有斗鸡坑,是当年八旗子弟设赌斗鸡的乐园。早年废弃后,成为孩童们打雪仗的“堡垒”。昏黄路灯下,雪花弥漫时,密集的雪球在空中飞舞,笑声此起彼伏。入夜,那情景翩然融入,梦境中,引得我笑出声来。
深冬,每当窗帘透出玫瑰色,四合院扫雪声便由近而远、节奏舒缓,像是扫雪人怕惊动了邻居。我从睡梦中醒来,总习惯掀开窗帘向外凝望。那年月,能黎明即起、为邻居开一条“雪路”的人,必是那位人们仰视的“曹党员”。只见他扫雪完毕,把邻居家门前的垃圾收拢,运送到大门外的垃圾站。然后,拍拍身上积雪,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上班而去……而今,那亲切、熟悉的身影呢?
儿时的岁月,都去哪儿啦!值得深记的是,胡同四合院里,随处可见的是浓浓爱意、点点亲情。哪家院落的葡萄或是枣儿熟了,周边各院都能感受到甘美。谁家的炸酱面出锅,街坊四邻的孩子们闻香而来,围拢锅边聚精会神注视。做饭的大妈笑容满面,给孩子们各盛满一小碗。谁要外出,没有锁门动作,只需向邻居招呼一声,门前的炉火必会有人按时添煤,晾干的衣物,自会有人去打理。当地街道办事处干部及“户籍警”,经常出现在四合院,或向孤寡老人嘘寒问暖,或为军烈属洗衣买菜……叹如今,上述现象,只能当童话向朋友叙述。
屈指算来,从胡同迁出,来到北京四环外、继而五环外的楼房居住,已半个世纪。但儿时的记忆根深蒂固。近年,我每每从护国寺大街走人棉花胡同,走进后罗圈胡同,望着修饰一新、但旧时风韵大打折扣的门楼、院墙连同往来的生面孔,便别有滋味在心头……
我清晰记得,两侧有鼓形石墩的门楼,住着小学同班那位容貌美丽、爱说爱笑、让我有些心动的女生。留有几株枣树的院落,住着说话结巴、但成绩优秀的男生。两扇木门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深深院,住着一位年近古稀、须发飘然、咬文嚼字的律师……
当我从深深追思中走出,发现那美好的画面飘远了!面容陌生、表情冷漠、操着满腔北调的外地租房客,用狐疑的目光扫视着胡同追寻者。我眼眶有些发湿,从私搭乱建、缺失规整感的院落走出。胡同里,冒着尾气的轿车、摩托车穿行停放。我熟悉的老街坊,你们在哪里?
好在我所熟悉的门楼上,那一蓬衰草还在,我所熟悉的老院里,高大的石榴树、枝干遒劲的枣树还在。见证古今物是人非的老干粗枝,在萧索寒风中,不知是否像我一样,用回首往事来冲淡今日的失落?
后罗圈胡同是诸多胡同的“支脉”,南北走向的棉花胡同,算得上“主脉”。棉花胡同,不仅有“拔剑南天起”——蔡锷将军北京的故居,南部还有一座大院,是清代权宦李莲英的私宅。那座豪宅曾有三重院落,月亮门、假山石、花墙、藤蔓、秋千、影壁与鱼池……可谓诗情画意。可叹的是,建筑规制齐整的蔡宅,如今已沦为满目杂乱的院落;保存完好的李莲英老宅,业已改建为新楼,成为幼儿园,仅剩下前院那株老槐,在秋冬风雪里,默忆旧时风华……
漫漫史潮涌来、又不断流远。往昔人物,不管是威风八面还是红极一时,不管是功亏一篑还是晚景惨淡,都会随着时代演进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城市的主人啊!为何不能为芸芸来者多留些“念想”?
老街在、门楼在、小院在、灰墙灰瓦在、一蓬衰草在,中外游客貌似陶醉其中的“胡同游”多年来一直持续。可历史真相,你在何方?
那晚,我在胡同流连,直至入夜。向护国寺宾馆走去时,忽听到一家院中,播放弘一法师所作的《送别》。那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悠悠传来,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