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父母的爱情(小说)
我听母亲说过,她和父亲的故事。记住,母亲扬言,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尽管她很憧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情调。
母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似乎一切与她无关,故事就是故事,母亲眼中的爱情活在书本里。
多少年粗茶淡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熏染之后,父亲母亲长在了村庄的大地上。两个人像一对蝴蝶纽扣镶嵌在村庄的胸脯,我怎么可以全盘否定父辈的爱情?谁能说,他们争争吵吵,为鸡毛蒜皮的琐事闹的不得安宁,一夜过后,炊烟袅袅,还得上演各自不可推卸的角色。
我清楚,白开水式的婚姻,喂养下的围城男女,你说,除了亲情,就没有爱情?
母亲呷了口水,望着厨房外那颗火辣辣拨撩人的太阳,说,“其实,你父亲不懂女人。唉!大老粗一个。”
高粱红了的季节,路边沟壑遍布五颜六色的菊花。母亲努力回忆了一下,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父亲推着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八成新,两边车把系着红稠布,北风一吹,红布左右摇曳,好像两朵火苗。母亲说,“实际上,自行车是你父亲借他二大爷的,你祖父兄弟六个,你祖父是老疙瘩,你父亲的二大爷是公社的人。”公社的人是当时屯子里对当官人的称谓。他们不喜欢大呼小叫什么书记民政的官名。在这些乡下人看来,公社的人是最保守的叫法,至少是尊敬。
有了二大爷,公社里的人做后盾,原则上姥爷就松了口。父母走到一起也是二大爷的撮合,二大爷摸黑去的清水河畔的姥爷家,清水河是我们故乡的河。母亲出生在清水河畔,喝这条河的水长大的,接天莲叶的芦苇荡孕育过母亲很多故事。母亲有一天对我说,河那岸的秋生……。母亲欲言又止,“你二大爷咬钢嚼脆,硬是说服了你姥爷,那个晚上,芦苇荡传来什么鸟的歌声,唱得很动听,很动听。”
姥爷之所以松口答应母亲嫁到张家,自然是我大舅要做小学校民办老师的事,好几位竞争,二大爷吸拉着嘴,就将这个筹码押在他亲侄子的身上,姥爷喜出望外,点头应允了二大爷,老奸巨猾的二大爷,顺水推舟,和姥爷约定,第二天就让张家来下彩礼,请了媒婆刘大嘴。
父亲下彩礼那天,大舅就站在了大队旁边的小学校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课了。
键盘敲打下这些文字时,城市已被黑夜包围。品着冒着热气的菊花茶,我在思考一个问题,父母真的有爱情吗?
父辈们没有爱情,却牵手走过了一生,现在社会,速食面一样的爱情快餐说白了就是一场感情世界的流星雨。
我,很崇拜父母的这份生长在大地臂弯的爱情。
母亲说:“不得不折服权利的威力,你二大爷出马,一路绿灯。”我曾不止一次想一个问题,母亲为什么不嫁那个秋生?却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母亲给付的答案除了口头禅:人的命天注定,再就是沉默。
父亲是个粗人吗?我一直怀疑母亲给下的定论。在父亲晚景的舞台上,他蹲在灶前烧火,为母亲抱来柴草,哄鸡撵鸭的陪伴,恍惚间,我感到他们嘴上打架,内心深处早就盘根错节难以割舍。
父亲对结婚那日的回忆,常常像品咂一杯散白酒,绵软,劲道,又意犹未尽。
他穿着一套藏蓝色的中山服,裁缝的手艺不错,布料是卖掉了家里五担苞米换来的,父亲知道贫寒的张家能够给林家二姑娘的,只有一铺炕,一床铺盖了。
阳光妩媚的触摸着父亲,他推着借来的自行车,一路闻着花香,听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鸣。说不出的欢畅,苞米大田遮起气派的青纱帐。
他是一匹骄傲的黑马,他清楚自己不是林姑娘心底的白马。这又有什么?
大田待收割了,远山沉浸在蓊郁的绿色中,清水河就在眼前了。
流水,哗啦啦,哗啦啦。
二大爷的嘱咐在耳边回荡,“进了岳父门,喊爹喊妈,规矩别忘了。”
父亲照做了,林木匠,我的姥爷,没有犹豫,就送走了他的二姑娘。他高兴的是,大舅做了民办教师,父亲的二大爷还口头答应,为我的五舅六舅在乡里的厂子找点事做。
母亲忘不了自己做为重要角色,却不管不顾对付酒席桌上的菜肴。
祖父请来老亲旧邻,摆了两桌酒席。
母亲进了门,上炕坐了一会儿,那么一小会儿,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的人没有几个不熟悉她的,清水河喂养着这方人,这片山,母亲在冲祖父轻轻唤了一声:“爹”之后,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她嫁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张姓家族。
在二大爷端着酒盅过来贺喜时,母亲就坡下驴,下了地。她给二大爷斟酒,恭恭敬敬地说:“二爷,咱家的生计,以后您多罩着。”
二大爷是乡里的人,他阅人无数,看得出林木匠的二姑娘是真心实意嫁给侄子的,他喊来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堂子啊,媳妇娶进门,就是枕边人,好生对待人家,要有风吹草动,我拿你试问。”
父亲一张脸挂着灿烂的云霞,他连连点头,“嘿嘿,二大爷。您监督着,我一定对她好。”
二大爷“嗯”了声,招呼别的客人了。二大爷嗓子眼发出的声音,给母亲一个不大不小的预感,她想到父亲在生产队劳动,一头牛将他顶翻在地,他爬起来抡起铁锨差点把牛拍死的情景,父亲的火爆脾气的确令人生畏。
二大爷散席走后,母亲盘腿坐炕头吃饭,她至今记着,那一钵子土豆瓣炖大骨鸡撑着了肚皮。
母亲九个兄弟姐妹,饥荒年月,路边饿死人的事儿常有,多亏姥爷有木匠手艺,走村串屯给人打家具,修牛羊圈,养活这一大家子。
男女排行老二的母亲读了三年书,就被揪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如出一辙,他们是同一年参加生产队大集体劳动。
父亲身材魁梧,一根扁担挑起石头,粮食,两百斤的物什绝对没问题,走路还虎虎生风。别的男劳力割苞米一天割二亩,父亲能割两亩半,一顿三海碗苞米糊糊,就着一钵子土豆条子,相当于饿汉嗑瓜子。五页黄面饼子外加十几枚土豆才填饱肚子。
一柄镰刀在父亲手里仿佛长了腿,苞米棵一扫一片,放在地面利利索索一堆儿。
插秧,其他社员用绳索划出线,父亲撒开膀子,埋头插秧。手中的秧苗噗嗤噗嗤落田里,不必瞻前顾后,插到堤坝一瞅,刷直。
母亲紧随其后,插秧,大辫子盘在头顶,挨着父亲插过的垄,追了上来。这样的活儿,泥里水里,其他女人浑身泥歪歪的,像个脏猴子,母亲身上没有一个泥点!
母亲不仅地里活顶呱呱,还会针线活,刺绣。
十八岁,媒婆踏破了门槛。母亲微笑着,不说不嫁,也不说嫁。
队里好几个小伙子喜欢母亲,下黑,有的站在姥姥家墙外学着夜莺叫,在寂静的清水河畔显得格外清脆,一遍一遍的叫着,母亲照旧在月色底纺线,侧耳听听,继续纺线。
大队支书的儿子栓固看上了母亲,索性骑自行车来找家找,滴铃铃的车铃声拽醒了清水河畔十几家的狗叫,栓固大摇大摆来林家找人,林木匠堆着一脸笑,倒水递烟招待他,姥姥千呼万唤,希望她的二姑娘出来说说话,只有纺车吱扭吱扭响个不停。
栓固受了冷遇,灰溜溜走了。
姥爷提醒母亲,“支书家条件好,差不多就行了,别挑挑捡捡的。”
母亲咬断线头,使劲踩着纺车,吱扭吱扭的声音水一样漫来,她叹息,如一枚锤子,落在地上,碎了月色。
在生产队晒场时,栓固和几个男劳力凑近父亲,“堂子,林木匠眼也不瞎,你穷的叮当响还想娶他家二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你说林木匠能把姑娘嫁给你?呸!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就你那熊样,净想好事。”
父亲用木锨铲着黄灿灿的苞米粒,也不搭讪。木锨贴着地表嚓嚓嚓响,栓固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哑巴了?穷鬼,听着离二姑娘远点,我看上的人你也敢抢,你就不怕挨整?”
父亲抬起头,眼珠子充血,“你再说一次穷鬼试试?”
“呦呵,你就是穷鬼,还不承认,你信不信,我明天到林家下彩礼,把二姑娘娶到家?”
父亲厉声说:“拿开你的脏手,你有钱,是沾了老子的光,不美,有本事自己挣钱才让人心服口服!”
“哎嗨,你今儿就铁定和我作对是吧?你们愣着干啥!”
几个男劳力呲牙咧嘴欲动手,在晾晒场另一头干活的母亲,不知听谁说了这边的事情,突然站在面前,好看的眸子死死盯着栓固,“刘栓固,你不许动他一指头,不然,我和你拼了!”
刘栓固没料到林家二姑娘如此血性,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俩,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母亲幽怨地看着父亲,“你是个男人就该大大方方去我家。”
父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着脑袋说:“去你家干嘛?做活吗?”
“你真是榆木疙瘩,还要我点破?”母亲说着,一只手捏着大辫子转身走了。
无巧不成书,上面提到了一个人物:秋生。他不是重头戏,却左右了母亲一生。
他收割芦苇,手编各式小筐小篓担到集口卖,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什统统塞进瘫巴娘的药壶里。
母亲的心事瞒不过姥姥,她的二姑娘月朗星稀的夜晚,坐在清水河畔的芦苇荡大堤上,听着河那岸,悠悠飘来的笛声,久久地不肯离开。
每每是姥姥拎着一件外套,走到二姑娘身后,给她披在肩上,“回家睡吧,他的瘫巴妈能吃能喝,你过去就遭罪啊!”
月色凉如水,清水河淙淙地流水声带走了一切。
起雾了,天地都被一层沉雾笼罩。
笛声每个晚上隔着一条宽宽的清水河飘来。
其实,这河上是有桥的。
母亲嫁给父亲那天,谁也不知道,一个人躲在屯子的大杨树后,远远地看着林家二姑娘,穿着红色的衣裳,鬓角插着两朵粉色绢花,抿着嘴坐在准新郎的自行车上进了张家的门。
那一刻,那个叫秋生的后生,他的世界暴雨倾盆。
父母的婚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像极了乡村果树上被岁月抽干精华的果子,一张皱褶的脸刻着尘世的沧桑。
问及秋生,母亲低头整理针线笸箩,说:“死了,死好几年了。”
“怎么死的?他结婚了吗?”我有些幼稚的问母亲。
母亲拿下假牙,泡在平时惯用的瓷缸里,“我包酸菜饺子你吃,你洗洗手帮我包。”
引开话题的母亲,不愿让我了解秋生的生平,这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心。当然,我不会为难母亲,逼着她说。也不便向父亲打听秋生,这是对父亲的一种情感挑衅。再弱智的人也会想到,一河之隔的秋生和林家二姑娘发生的故事。
可惜,他们没有我想要的爱情故事。秋生不曾对母亲表白,或许那每一夜悠悠飘来的笛声,已经足够证明,爱情曾经路过彼此。
清水河已不复往昔的婀娜和丰腴,父亲用来接母亲的海燕牌自行车活的很滋润呢,父亲每次赶集都骑着它,咣当咣当,车链子磨合着挡板发出委屈的哭声,父亲也不在乎,倒是文章中的栓固,如今是我们的栓固伯,那天我回家探望双亲,他居然盘腿坐在炕头,和父亲抿着小酒,一张脸喝的通红通红。栓固伯的脸永远也晒不黑,这是他家族遗传的白皮肤吧。
母亲说:“你栓固伯买了旋耕机和收割机,说什么也不让你父亲人力收割苞米棒子,免费帮忙嗨!”
我不由自主笑了笑,又摇了摇头。真应了那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诚祝老师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