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冬天的暖意(家园·散文)
大雪冬至迎新年。大雪过后,就快进入年末腊月了。孔子曾问去看了腊日活动的子贡:“赐也乐乎?”子贡回答:“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于是孔子告诉他:“百日之腊,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因为这里包含了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老百姓可以在祭百神的时候狂欢一下,在神灵面前还要宣泄一下,借以调节一下终年的积劳。不过,寒冬中,我更怀念坐在老家的灶门前,一边就着做晚饭留下余烬的暖意,一边听老人们东一搭西一搭地道古了。
腊祭的传统极为久远,炎帝“伊耆氏始为蜡。”伊耆氏的《蜡辞》是:“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祈祷的是不要水土流失,不要闹洪水和虫害,和草木各得其所。人们参与各种岁末的娱乐,延续着对于国泰民安的祝愿。腊日经过了夏商周秦的演变,文字也由蜡,变成腊,然后,时间也从冬至后第三个戌日,逐渐定格于腊月初八。
南北朝时代的《荆楚岁时记》载:“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史记•陈胜传》有腊日之言,是谓此也。谚言:‘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不过,陈胜被害于腊月,但并没有说就是腊月初八。胡公头则在《南史•倭国》中有记载说日本:“富贵者以锦绣杂采为帽,似中国胡公头”。郑玄则说方相氏大儺的假面“如今魌头也”,“胡公头”是奇形怪状的魌头假面,这在日本的祭祀场面中也仍有遗存。《乐府杂录》载:戴冠及面具的方相氏,“口作‘儺、儺’之声以驱鬼,还有多名童子执麻鞭”,他们将麻鞭“振之声甚厉”,所以称“侲子”,侲子还要洒豆打鬼。唐朝《徐懋功家谱》说徐福:“率振男女各三千人入东海”,神社为日本特有,但神社里年轻的女巫,又与中国中古代的侲子具有共同点。各种“祭”上的打鼓、假面、多年轻人参与,也仍存“一国之人皆若狂”的腊日之影。
腊八粥应该起源于五豆粥。公元23年年底,邯郸卜者王郎诈称是汉成帝之子刘子舆,被汉宗室子弟刘林等人自立为为天子,一时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望风响应。这时刘秀来到蓟中,见王朗势盛,只好带着人马连夜打出城外。《东观汉记》说他们:“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夜至饶阳芜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冯异上豆粥。明旦,上谓诸将曰:‘昨日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这个腊月吃五豆粥的习俗,就是腊八粥的前身。晚至明朝的《朝邑县志》等地方志还记载:“腊月五日,食五色煮豆。豆者毒也。食之已五毒。”到了宋朝,腊粥融入了释迦牟尼成道时,牧女献乳糜故事的内容,这才形成了腊八节。这天,禅师们要上堂说法,寺庙则施放腊八粥;原先民间初五开喫的五豆腊粥,也多放在这一天吃了。
段玉裁注解《说文解字》时说,《本草》中的蜡是水母,因此:“蜡本当作昔。昔,老也。”蜻蜓之类的幼虫老了从水里出来,就像蚕蛹那样成熟而升华成蛾子,人们也在腊月送旧迎新,祈盼着在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中,得到进一步的收获和升华。
冬天到景德镇,看到了有画瓷工匠坐在暖凳上,绘製瓷胚图案的雅趣。暖凳的上部为半个桶状,下部可以搁脚在烧木炭的火盆上方。让热量往上前方发散,正好照顾到了伏案工作者的姿势。李鱼在《闲情偶寄》中,也谈到了他设计的“暖椅”,是椅子周围做上木板,脚下用栅,安抽屉于脚栅之下,置炭于抽屉内,上以灰覆,使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但景德镇的暖凳显然更简洁而实用。这让我怀念起老家的“烘缸”。
古人的冬日避寒有暖阁。唐人许浑的《同韦少尹伤故卫尉李少卿》诗:“香街宝马嘶残月,暖阁佳人哭晓风。”宋人刘克庄《冬景》则说:“命僕安排新暖阁,呼童熨贴旧寒衣。”暖阁里冬天设火炉,不是一般百姓能够消受的,所以年中第一天开炉时,隆重得像过节一样。袁景澜的《吴郡岁华记丽》说:“吴中贵家,新装暖阁,妇女垂绣廉,浅斟缓酌,以应开炉之节。”南宋诗人范成大写过:“石湖今日开炉,纸窗雪白新糊。童子烧红榾柮,老夫睡暖氍毹。”富贵之家烧的是木炭,范成大也只能烧树根、树疙瘩。宋代一般老百姓的取暖则用炭末捣製成“炭墼”,类似于后世的蜂窝煤。宋人的《豹隐纪谈.夏九九》说:“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入秋以后就家家开始淮备了,市场上也有香饼炭墼出售。北宋吴自牧的《梦梁录》介绍说:熏香炉燃烧香饼炭墼,可供手脚取暖,可以缓慢燃烧的炭墼,比炭经济实惠得多,才被大多数人消费得起。以后熏香与手脚取暖的功能在民间有了分离,出现了手炉、脚炉。
案头有一个铜手炉,那是因为以前一般人家都有脚炉,手炉相对少见一些而已。手炉的工造型,主要体现在透气的炉盖上。或饰以几何图案、或施之以花卉,犹如古典园林花牆,吉祥而雅致。收藏家追捧的是明代张鸣岐、胡文明等人的作品。旧时民谣流传有:“宫中艳说张鸣岐,海外争求胡文明”之说。扬州有传说:隋炀帝沿运河南巡至扬州,时值隆冬时节,江都县令许伍为了接驾,急命扬州民间铜匠精製一小铜炉,内置火炭进呈隋炀帝取暖,颇感怯意的炀帝即兴命名为手炉。此传说即便是真的,那个手炉,也不会是后世民间广泛使用的那种。
一直到了清代,有钱人家的手炉、脚炉还是烧炭的。清人徐珂的《清稗类钞》说:“脚炉,以铜製之,其形或方,或圆,或椭圆,或六角,盖亦镂花,燃炭于中,藉以取暖,用之者,大都为妇女也。”《红楼梦》中贾宝玉带书童去上学,被关照说:“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让他们添上”。老百姓家一般有脚炉而没有手炉,两者是可以通用的,比手炉大,保暖时间也更长的脚炉更实用。脚炉烧的是木屑、砻糠之类。有的地方称脚炉为“烘缸”,没钱买铜脚炉的人家,用陶器也一样。将木屑之类燃料放在底部,从刚做完饭的灶膛裡取出柴禾的馀烬,盖在上面做点火层,然后盖上燃尽了的草木灰,以不露火星不冒烟为度。让冷灰下的火种慢慢暗燃,温度也恰到好处,因为几个时辰都不会凉,所以根本用不着像贾宝玉那样可着他们添炭,这也是被百姓普遍使用的重要原因。用棉布做一隻炉套,可以塞到被窝裡焐被窝;用稻草编织一个脚炉窠,就是做女红的妇女“玲珑婆婆腹中空,陪着小姐过一冬。春暖花开分别去,秋燕南飞又重逢”的脚下取暖之物;儿童们捧它烘山芋、爆豆子、米花;文人学士读书熬夜的暖手足,它都是“满脸麻,热烘烘;没有它,难过冬”的亲密伙伴。而凝聚了底层生活智慧的陶器“烘缸”,也许才是手炉、脚炉的前身。
冬日围炉的温馨,就像是买醉的水手。无论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港湾裡,围炉已不仅仅是为了取暖。小酒店裡的炉火上,如果没有乾柴,湿柴也只是要烧的,点燃烧湿柴已属不易,点燃了更多的是弄出了许多烟雾,正如自知才识和勇气不足以成就什么大事;而手炉裡的火种暗燃,正如留下某些记忆,会慢慢引起进一步的深入关注。于是每每会有一份心似酒沫,身如沙鸥般的陶醉。
记忆中:江南黄昏的炊烟是最迷人的,冬天晚饭后背靠软软的柴垛,一边听大人们闲聊了。这时,煤油灯会把凑到跟前做针线女人们的身影,在对面的粉墙上放得很大。昏黄的灯光,烘照出一片带有几分莫名浅愁的温馨。常常有走过三山六码头的老人来串门,叙说他们一生中的奇遇,这时,你会发现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牵动着他们积聚在心头无法淡去的梦痕,因为那都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生命。怀旧的最后,有人会感叹:“什么都想要快,只有生命最怕快。”然后提一盏风灯,让光线把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着,渐渐消失在夜幕里。灶屋里的大灶,一般有两眼和三眼之分。使用起来,得由掌勺的“上灶”,和烧火的“下灶”合作。农村的孩子都会干“下灶”的活,但对初来的城里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根竹制的烧火筒,会让人吹得涨红了脸。江南很少树上砍下来的“硬柴”,烧的多为稻草、玉米秆之类火力不能持久的“软柴”,三个锅子一起烧起来,常常让人手忙脚乱。所以形容起能干的巧媳妇时,他们会说:“上灶下灶、还要吃瓜子、发虎跳(翻跟头)。”上灶和下灶之间隔着薄薄的砖屏,用以隔断柴草的飞扬和锅里油水的溅出。两锅之间对称地埋有一对汤锅,靠近汤锅的砖屏上会开上一个小孔,用以沟通上下灶之间的对话,村里的许多新闻,也就是通过这里得到交流的。需要借助一点酒神力量的人,会在汤锅里烫上一壶村醪。汤罐里的热水,就是全家人晚饭后的洗脸水,汤罐盖上,则是白天家猫懒睡的最佳位子。正月十五是例外,孩子们急着要去“掼火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钉子扎满了洞的铁皮罐,系上铁丝、绳子、从灶膛里扒出红红的炭火,然后塞满木块,一面摆晃着,一面去田埂上奔走,燃起一个个呼呼作响的火球,流星锤似地在夜空里划出圆圈。于是此起彼伏,远远望去似乎与天上的群星联成了一片,间或还有人在放孔明灯。这就是江南农村被叫做“照田财”或者“照田蚕”。《中国风俗辞典》虽说“照田蚕”:“起源于宋时的驱傩活动。”但早在春秋末年范蠡的《陶朱公书》中就有:“除夜烧盆爆竹与照田蚕看火色,同是夜取安静为吉。”的记载了。宋代著名诗人范成大,写了一首古风《照田蚕行》,具体而形象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今岁雨雹蚕丝少,秋日雷鸣谷堆小。侬家今夜火最明,得知新岁田蚕好。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相同:不惟桑贱谷凡凡,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照田蚕”也不仅限于江南,《永州府志》中也可以看到有这样的记载:“村落燃火炬照田亩,烂然遍野,以祀丝谷,谓之照田蚕。”《昆山志》上说:元宵之灯火,火色偏红预兆旱,火色偏白预兆涝。过后将点灯的蜡烛余烬收藏起来,置于床头,则能给主人家的蚕桑生产带来好处。后来照田蚕的时候,人们纷纷争奇斗艳,各种彩灯愈做愈精巧,照田蚕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思,演变成一种闹花灯的娱乐活动。所以很多人还认为:元宵的灯节,也是起源于这个祈祷丰年的“照田蚕”。
乾隆时起至近代流行于崇明元宵节,户户将竹竿高挑起红灯,用芦柴把点火照田,一祈求丰年。”到了五十年代初,大人们早已不参加了,也不再点火照田,孩子们的“掼火球”,则仍然让他们兴奋不已、那高声叫唱的内容也仍然依旧,依稀在说:“田财,田财,何人要吃茧团园子来吾第来……”崇明之外,周庄人则道是:“照照田角落,牵砻三石六……”南通人强调勤奋的优越感:“正月半,放火烧,别人家菜方栽,我家菜已上街……”还有叫唱“我家田里三石六,你家田里三蚌壳,我家田里白米堆,你家田里砻糠堆”的。这时乡间的田埂小路上,充满了欢乐与神秘。
年轻的母亲们,则已用灶肚里余下的炭火和着木屑,装好手炉,把被窝烘得暖暖的,等待着孩子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