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板娘家出来，唐素英匆匆走到院子里的芒果树下，仰头一看，两个大芒果青中带黄，悬挂在树上，她想，过两天就可摘下了。她拿起竹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今天清晨很奇怪，那烦人的电话铃声没有响起，她似乎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唐素英来到海边城市打工四年多了，她穿着朴素，春秋就是老板娘送给她的那两套运动装，夏天就穿老家带来的绵绸居家服，那是娘家姐姐送给她的，冬季温度低了就穿大女儿的厚校服。女人到了四十多岁，不论贫富，都有点小肚腩了，只是生活过得滋润的女人去养身馆塑身或去瑜伽馆练瑜伽，再次一点儿的健身就是去跳广场舞，消除渐渐隆起的小肚腩。唐素英没有资本去塑身、练瑜伽，没有时间去跳广场舞，她感觉自己对社会还有点贡献，没有在公园或小区的广场扰民，没有浪费社会资源，如练瑜伽、塑身要耗电照明呀。
　　 由于一个上午没接到那让人心烦的电话，她有点不放心，她每天清晨是在电话的臭骂声中振作起来，不顾腰酸背痛开始一天的保洁工作的。那个骂她的人是她这一辈子甩不脱的人，是注定的一段孽缘中的债主。这个债主无论发生了什么，首先就把她一顿臭骂，他就是她的老公胡业民。胡业民年轻时就是个暴脾气，嫁给他，她就注定了是他的出气筒。
　　 她难得地拨胡业民的手机号码，竟然打不通。她一阵心慌，赶紧给小叔子胡业建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胡业建礼貌的话语：“喂，嫂子，什么事儿呀？”唐素英难掩内心的不平静，急问：“业建呀，你哥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了？”
　　 “不知道呀，嫂子，我待会儿打养老院的电话问问吧？”胡业建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急急忙忙去打养老院的电话了。
　　 唐素英责怪自己没有留下养老院的电话号码，平常只在手机里任凭老公臭骂，没想过有一天老公的电话会打不通。
　　 没隔几分钟，唐素英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小叔子的号码，立马放下手中的活，一接听，她心中的石头放下了。胡业建告诉她，他哥的手机坏了，就不能每天清晨准时地打电话了。唐素英谢过小叔子，就安心做事了。今天她给老板娘做完事，下午还得去一位主顾家搞卫生。
　　 唐素英觉得自己有点儿犯贱，以前老公对她说话从没温柔过，他那么对她，她只一个早上没听到他的骂声就坐立不安。她和他结婚近二十年了，当初嫁给他，母亲和亲戚都反对，说他家里的人与四周邻居关系不好，是比较难相处的一家子。唐素英那时高中毕业后，只因为去亲戚家坐火车偶遇了当兵的胡业民，就一见钟情了。那时胡业民虽不是高挑个儿，一身军装让他英姿飒爽。二人鸿雁传书，私定终身，他退伍后就去她家提亲，母亲开始找托词说女儿年纪不大，不急着嫁人。后来经不住唐素英的软磨硬泡，加上胡业民天天上门抢着干体力活儿，唐素英的母亲终于松口让他们成亲了。刚结婚时，胡业民还算体贴，第一个女儿降临，他亲自杀鸡炖鸡汤，去河里溪洗尿片，被公公婆婆骂了，他也照常下河去洗。那时唐素英觉得奇怪，为何婆婆从不帮忙洗尿片，后来才心中肚明，她没有给他们生孙子。
　　 随着二女儿的出生，她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了，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她不能再给胡家舔男丁了。婆婆经常指桑骂槐，公公去世了后，小姑子常回娘家来，母女常常穿连裆裤，一起指责唐素英。这时胡业民也像着了魔一样，不愿意干农活，要么去打工，要么去村上赌上一把。唐素英带着两个女儿，忙里忙外，瘦成了皮包骨。
　　 女儿们上初中了，正月间一起去随她到外婆家拜年，唐素英的母亲见女儿那黑黑的脸只有二个手指宽了，心疼地问：“你最近身体不好吗？怎么这么瘦？”唐素英遮掩说：“没有，估计是冬天，太冷了，感冒的缘故。”小女儿不懂事，嘴快地说：“不是的，我爸从不干活，天天往村里那些打牌的人家里跑，我妈忙得都没时间吃早餐。”
　　 唐素英瞪了小女儿一眼，骂道：“就你嘴快，到外婆这儿来拜年，说点吉利的话，别提过去不高兴的事儿。”
　　 小女儿撇撇嘴，说：“好吧，我知道了。”
　　 唐素英不敢告诉母亲，怕她为自己担心。最近几年来，胡业民外出打工没挣多少钱，他和村里一些哥们儿农忙就假装出去打工，农闲就回到村子里来了。她和村里一些妇女真的是把男人犁田的活都包了，谁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她们几乎顶了一整块天了。尤其最近胡业民都迷到打麻将里去了，不分昼夜，只听村里邻居家麻将哗哗啦啦地响，夜深了，鸡都叫了，麻将声还是不断。
　　 立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两个女儿开学去学校了。大女儿读高一了，小女儿读初二了，她们早就寄宿了，寒暑假在家待上几天就回学校补课了。一天清晨，细雨绵绵，唐素英想叫上胡业民一起去看看腊水田，然后等天晴了一起去犁田。唐素英进房见胡业民在呼呼大睡，轻言细语提醒他：“喂，起来，吃早餐。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后别坐得太久，别熬夜，外村有几个人都倒在麻将桌上了。”胡业民听了火冒三丈，闭着眼睛骂道：“乌鸦嘴，你咒我死呀！难怪我最近手气不好，老是输。是你这个婆娘尽往坏处想，我说怎么不赢钱呢。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影响我睡觉，别影响我的财路。”
　　 唐素英不敢多说话了，谁叫自己当初飞蛾扑火般嫁给他呢？受了委屈，就默默承受，打掉牙往肚里吞吧。她转身拿起锄头去菜园子了，她想下午自己一个人去田里看看。春雨贵如油，她期盼雨水浇透了菜园地，能让田里的水也蓄足。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丰收的喜悦还没在胡业民的骂声中变淡，就在这年冬天，胡业民几乎是夜以继日地修长城。突然一天，他站不起来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得出的结论几乎让唐素英晕过去。唐素英失魂落魄地行走在村里和医院的路上，她觉得天都要塌了，虽然农活都是她操持，可老公是一家的顶梁柱，至少在精神上给她依靠。在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老公至少不被人欺负，如今胡业民瘫痪了，不仅不能给家里挣一分钱，还要拖累这个家，住院已经花了几万元钱了，幸好娘家姐姐和母亲对她不离不弃，把手中的积蓄都给了她急用。
　　 胡业民住院后，家里一贫如洗，唐素英不能干活，还得照顾他。胡业民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辄破口大骂，有次她蹲着给他洗脚，他揪着她的头发往椅子上撞，她眼冒金星，痛得大叫，幸好小姑子过来才把她扯开。她若不是舍不得两个女儿，真想一死了之。女儿要读书，她被胡业民拴住，不能做事，她回娘家去了一趟，母亲要她离婚，否则全家人都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她想着母亲的话语，决定对胡业民开口提离婚的事儿。
　　 那天夜晚，星光暗淡，她轻声对胡业民说：“我们离婚吧，两个女儿要读书，我得出去挣钱。”
　　 胡业民大叫：“不离婚，你心太狠了，看见我不能动弹了就要离婚。我不签字，我要拖死你！”
　　 任凭唐素英如何央求，他就是一句话：死也不离婚。婆婆和小姑子知道了这件事，二人齐上阵，先把唐素英一顿臭骂，然后又苦口婆心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不能各自飞呀。你离婚走了，孩子怎么办？谁管胡业民？唐素英被她们二人吵得头都大了。也许是听了她们二人的计谋，胡业民不再像以前那样大骂唐素英了，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唐素英一提离婚，他就泪流满面，求她别离婚，看在夫妻情的份上，别丢下他不管。提到女儿读书的学费，胡业民沉默不语。
　　 后来他听别人挑唆，说让大女儿辍学，赶紧与别人订婚，就减轻负担了。有一天，躺在床上的胡业民又说：“我们把大女儿送给有钱人吧？别人答应一次给十多万元钱。”唐素英听了，气得脸色铁青，第一次发大火了，坚决不同意让大女儿辍学，婆婆和小姑子听到吵闹声，过来解围，唐素英说：“妈，我们不离婚可以，必须让我大女儿继续读书。”她擦了擦眼泪，语气坚决地说：“你们给我听着，大女儿继续读书，我们的婚姻就存在，这段孽缘就在，否则坚决离婚！大女儿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最高学府，只要努力读书，就可考上大学。”胡业民、婆婆、小姑子三人不敢再多说了。不久，唐素英在姐姐的帮助下，把胡业民送到了养老院，只身一人南下打工了。
　　 唐素英刚来海边城市，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觉得每天是在蒸笼里过日子，干活都晕晕乎乎的。幸好她在一位老乡家里干活，包吃住，下午还可接一些保洁工作。老板娘知道了她的境况，同情不已，开的工资高于市场价。唐素英干活更卖力了，当她慢慢适应这里的气候，大女儿参加高考，考了一所重点大学。她听到女儿报喜讯，哭了。女儿安慰她：“妈，你别哭，我大学毕业了，就和你一起供妹妹读书。”
　　 唐素英来到这里快四年了，有人以为她是个离异的女人，她几乎不回老家，她只想多挣点钱，省出的路费可以给女儿做生活费。今年过年她打算又不回去，小姑子就在电话里火气冲冲地说：“你过年都不回来，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你别以为我哥残废了，你就无法无天了。你可是有丈夫的人，你的心太狠了，大过年的，把我哥一个人又丢在养老院。”唐素英不想多辩解，她挂了电话，开始在客厅擦窗户玻璃。她可不想带着情绪干活，别出了事情，让两个女儿没有依靠。
　　 那天早上，胡业民的手机准时打过来了，他咆哮道：“你这个女人可真心很，几年春节都不回来，什么意思呀。在外面有野老公了？让我又在养老院过年。”唐素英没好气地回道：“你想让我找个野老公？好呀，你签字，我马上找，马上再婚。”
　　 胡业民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他低声下气地说：“你别提离婚的事儿，好吧。我不会签字，你爱回来就回来。”
　　 “我不回来过年，是想省点儿路费，你在养老院的钱是我交的，女儿的学费、生活费是我给的，我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只想多干活，多挣钱，没有别的想法。等女儿大学毕业了，我就回来。你别天天骂人，天天恶心我。”唐素英语气温柔了一点儿，她不想刺激他，只想他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唐素英今天要去一位老奶奶家搞卫生，老奶奶也是江北的人，听到唐素英的乡音就觉得特别亲切，当她得知唐素英的家庭情况，就常给她揽活，唐素英很感激。两个芒果已经黄了，唐素英采摘了芒果就去按老奶奶的门铃。
　　 老奶奶给她开了门，见她提的两个大芒果，开心地说：“你又摘到芒果了？好大呀。”唐素英没有说太多的话，她走到阳台，站在塑料凳子上取下窗帘。窗外架子上的菊花有点枯萎了，几株辣椒苗绿葱葱的，结了很多辣椒。她今天的活不多，就是给老奶奶洗洗窗帘、抹抹窗户、拖拖地板。老奶奶经常鼓励她，要她战胜困难，女儿们是她的希望。老奶奶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以前小区有个保洁工也是江北来的，经历和她相似，她不堪老公的折磨，离婚了，把孩子送到大学毕业，就回老家去了。老奶奶说，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加油！孩子需要你，你老公也需要你。唐素英没想到，打工期间，会遇到这些好心人。
　　 她告诉老奶奶，这两天她的耳根清净多了，因为老公没有手机打电话，清晨不能骂她了。老奶奶笑了，说：“你还是寄钱叫你小叔子给他买个手机吧，少来夫妻老来伴，他是你女儿的爸爸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唐素英不好意思地说：“我暂时不寄钱，让他尝尝不与我联系是什么滋味儿。我若不是为了两个女儿读书，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打工。他烦恼了就拿我出气，好像我是他的下饭菜。还多疑，说我有野老公了。我哪有心思去找野老公，每天累得骨头都散架了。结婚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们不如别人过得幸福，我会守住这段孽缘的，谁叫他是孩子的爸爸呢。”
　　 老奶奶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你经历了中年的磨难，必有后福。我年轻也是打乱仗过来的，那时孩子还小，我患病住院了，我母亲来照看孩子，如今孩子长大了，我也享清福了。人生会有很多磨难，我认识了很多打工的女人，有离异的，有丧偶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扛过去了，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唐素英听了，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眼前的目标就是多挣钱供女儿读书，以后的目标就是回到老家，边干零活边照顾老公。她不是狠心的女人，他虽没有给她幸福，她会和他共度余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