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疼(小说)
昨天晚上,才给在老家的丈夫郭大军打过电话。丈夫的话越来越少了,郭杰的病有所好转,但几乎还是那样。想到儿子郭杰,蔡巧芬的心猛地揪紧了一下。
四年前的初春,蔡巧芬来到了省城。省城对于蔡巧芬来说,是陌生而且是新奇的。跟着老乡春妮,蔡巧芬望着大街上的熙熙攘攘,眼睛仍往远处夹道林荫的路边看。她很好奇。在老家的时候,同村的姐们儿谈起过省城,说省城有几百万的人口。那时候,大家在一起猜想,这省城周边一定种满了庄稼,省城里有土的地方,一定也种满了庄稼。要不然,那么多人吃什么?不能吃空气吧?
春妮很快地便帮助蔡巧芬找到了工作,是一家保洁公司。经理是一个“烂眼圈”的中年男子,有些花里胡哨的西装革履,低低的个子,看女人的眼色里经常会生出些“花花草草”。
“平原县的?”,“烂眼圈”翻着蔡巧芬填写的个人简历,纸页很新,他向大拇指上轻吐了一口唾沫。
“是。”蔡巧芬低着头,捻着自己的衣角。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烂眼圈”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结实健康的农村少妇,有些许“光亮”从心底升腾照亮了眼睛。
“丈夫,还有孩子......孩子发神经了。”蔡巧芬没有隐瞒。
“烂眼圈”再次抬头,上下打量了蔡巧芬一番,开口说道:“在这里干,月薪一千五百元,不管住,管上午和中午饭。”
蔡巧芬开始穿行在万籁俱寂与万籁俱寂之间了。冬天,省城里的“河道风”还在肆意穿行于大街小巷,静静的路灯映着几个稀疏的早起行人身影的时候,蔡巧芬已经清扫马路个把小时了。她不觉得累,只是想多省些钱,给家里的郭大军寄去。郭杰服药需要钱,每月复查需要钱……蔡巧芬在“城中村”租了房子,一室,卫生间在外面,房租很低。早上扫完马路,蔡巧芬到单位吃了早点。九点钟,又开始工作了。中午饭的时候,她特意打得多些,剩下的,晚饭也解决了。单位的厨子开始不了解,后来知道蔡巧芬的家庭情况,每次都照顾着她。遇到政府检查,蔡巧芬下午下不了班,接着忙到夜阑人静。
一个人,蔡巧芬也想儿子,也想丈夫,毕竟是年轻的少妇。夜里,梦到家乡的时候,似乎又看到儿子郭杰小的时候,张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叫着娘跑了过来。蔡巧芬迎上去,紧紧地抱着……突然间,儿子郭杰凭空消失了。蔡巧芬大叫了起来。惊醒以后,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邻居租客也是一位年纪和蔡巧芬相仿的女人,新川人,叫小红,自来熟地叫蔡巧芬大姐。小红的工作好像很神秘,每天下午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小红也是个苦命人,丈夫下地被电死了,留下一双儿女。小红也有股韧劲,她说一定要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二层小楼,要供儿女上到大学毕业。自己这一撇一捺的,豁出去了。说得蔡巧芬对小红也刮目相看了。
夏日的省城如同一个蒸煮中热气腾腾的笼屉,天空万里无云,蔡巧芬穿着长袖的清洁工工服,细致地扫着大街。汗水,已经浸湿了工服,抬头望望,刺眼的金色扑面而来,呼吸似乎也开始不顺畅了。蔡巧芬赶紧走到树荫下。
远远的,“烂眼圈”吴经理撑着太阳伞跑来了。他大声的把蔡巧芬叫到身边。然后,猛地半跪在路上,把伞放在了一边,蔡巧芬骇然地退后了一步。只见吴经理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四根量尺般的东西,在地上摆了一个一平方米的正方形,又取出了刷子,细细地刷取着尘土。当尘土堆积在一起,冒尖的时候,又从挎包里取出了一杆像是称中药的称。吴经理将尘土全部放在了称里后,打起了刻度,称了起来。
“尘土克数超标,重新清扫。现在,这是清洁的新规定。不达标,要扣工资的。”依旧在地上半跪着的吴经理,抬起头来,大声对蔡巧芬说。
蔡巧芬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还要扫啊?真想撂下扫把,不干了。可是,可是,自己一没有文凭,二没有经验,到哪里去找工作啊?
扫把依旧无奈地在地上扫除着。城市的“热岛效应”,天气更加热的肆无忌惮了。蔡巧芬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猛地,目光里的天与地浑浊成了一团,一根根金色的“羽箭”迎面飞了过来。蔡巧芬一头栽在了地上。
“幸亏你们送来的早,要不然,成了‘热射病’,会有生命危险。”这是蔡巧芬睁开眼睛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查房的医生给周围工友说的。工友们来了不少,这让蔡巧芬感到十分温暖。
“我已经给你家老郭打电话了,他明天下午就过来省城看你了。吴经理说了,你在医院看病的费用,除了自费的,公司全部报销。你安心养病。”工友李大姐说。
第二天下午,郭大军来到了蔡巧芬的病房。风尘仆仆的郭大军一放下行李,就快步走到病床前,拉住了蔡巧芬的手。
“才半年没见,丈夫瘦了,眼里布满了血丝。”蔡巧芬心疼地瞅着郭大军,然后,又示意丈夫把她扶着半坐起来。
“郭杰咋样了?”蔡巧芬有气无力,又满含关切地问道。
“唉,这两天我托邻居刘婶照应一下。我明早就得赶回去,不然,万一郭杰发起疯来,出意外咋办?”郭大军说。
眼泪从蔡巧芬的眼角淌出,流到了脖颈里……
夜弥漫在了周遭的空气里。听着病床旁边钢丝床上,郭大军的鼾声。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蔡巧芬的双眼,似乎又看到了郭杰小的时候,可爱地伸着双臂,叫着妈妈,跑了过来……
出院那天,“烂眼圈”吴经理也来了。太阳有的时候也可以从西边出来的。破天荒的,吴经理买了慰问品——水果和一箱牛奶。吴经理给蔡巧芬递上了一千五百元钱,挠着头,开口说道:“巧芬啊,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提前给你结了。还有……还有……住院自费的两千元钱,你一会儿办出院手续结一下……公司,公司研究决定,鉴于你的身体状况,决定不再聘用你。”
“呼”地一下,蔡巧芬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大声说:“你们……你们这不是……落井下石吗?”
“烂眼圈”吴经理摊了摊手,苦笑了一下,又指了指上面,无可奈何地说道:“巧芬啊,我也没办法呀,上面的意思……”
拖着疲惫的身躯,蔡巧芬走进了自己的出租房,坐在了床上。“日后怎么办啊?”蔡巧芬越想越悲伤。“家里还要指望我每月寄钱给郭杰添药钱啊!咋办啊?咋办啊?”蔡巧芬呜呜地啜泣了起来。
“笃!笃!笃!”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蔡巧芬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房东——魏老太太。魏老太太很直接,来收半年的房租兼水电押金共一千五百元。
“魏婶,容我一段时间吧!保洁公司也不要我了,我得一段时间找活干啊!”蔡巧芬哀求道。
“你也要理解我啊,我们也是靠这收房租过生活啊!好了,好了,一星期后你交来。不然,立即搬走。”魏老太太不容蔡巧芬再说话,拉门走了出去。
蔡巧芬望着房门,发着呆。再一次啜泣了起来,慢慢地放声大哭。
“笃!笃!笃!”又有人敲门。蔡巧芬收住了眼泪,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穿着睡衣的小红,小红似还有疲惫的眼睛里充满着关切。她右手拉着蔡巧芬走到床边坐下。盯着蔡巧芬说:“巧芬姐,不要哭了。唉,人哪,来到这世界上就是受苦,受疼来的。刚才我在窗户边,听见你和房东的说话,也知道了你的情况……呶,这两千元钱,你先拿着用,啥时候还我,都行。苦命的好姐姐啊。”
小红伸开攥着的左手,把两千元钱塞在了蔡巧芬手中。蔡巧芬把钱向外推着,不接。小红生气了,硬把钱摔在了床前的桌子上。
“姐,你再不要,咱们就永远不再认识了。”
蔡巧芬再一次哭了起来。
小红紧挨着坐下,扶着蔡巧芬的肩膀说:“姐,咱们都是苦命人。我也知道姐的儿子的事情。那病要想全看好,要一大笔钱呢。姐啊,你明天下午和我去一个地方,能干了,你干。不能的话,算我没说。姐,哭出来吧,多少人没有这发泄的机会,多少人是在笑着地哭着……”
蔡巧芬伏在小红肩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五
穿过几条曲曲弯弯的街巷,从一个不显眼的超市门牌边走入底二楼的地下室,门楣上赫然写着:“蓝色月光”四个大字。小红走在前面,买了两张门票,拉着蔡巧芬,撩起厚厚的门帘,走了进去。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飘入了鼻孔中,更加刺鼻的是烟草的味道。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周遭的几盏彩灯变幻着五颜六色。音乐声舒缓地飘浮着,隐约可以见到场地中央一对一对搂抱在一起的人,形如鬼魅。忽然,音乐变换着刺激了起来,灯骤然地闪亮起来,蔡巧芬看清了里面的一切。只见,一对对的男女,走下舞场,男的满意的笑着,伸手递着钞票。女的,几乎都是浓妆艳抹,凹凸的身躯里,散发着刺激异性的荷尔蒙。女的职业般纷纷接过钞票,又亭亭地在舞池边站立,脸上挂着媚俗的笑。妈呀,只见廊柱那里,一位中年女子,身着黑纱裙,赫然可见内衣丁字内裤。又走过一个女子,大半个胸乳露在外面……
“啊呀!”的声响从蔡巧芬的嘴里无阻碍地冲出,周围的人奇怪地望向她。蔡巧芬转过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蓝色月光”。
蔡巧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怎么上的公交车,也不知道怎么走入了通往自己租的房子的巷子里。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丝细细的,密密的,冲涮在了蔡巧芬的脸上、身上。坐在房东院子里的石桌旁,蔡巧芬捂着脸哭出声来。天不存在了,地不存在了,任雨水淋湿全身,也没有了感觉。蔡巧芬抬头望着细雨如织的天空,顺着脸庞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蔡巧芬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一道伤疤,那是今年春节回家,郭杰发疯,拿起镰刀顺手砍过来留下的。当时是躲得快,要不就人头落地了。人头落地了多好,也不受这尘世的疼了。
是看错了吗?雨幕中三个人影走来了,是蔡巧芬、郭大军、三岁的郭杰,郭杰拉着父母的手,“咯咯咯”地笑着,郭大军和蔡巧芬脸上洋溢着劳累后,满足的微笑。
“孩啊,孩啊!你咋现在成这样啦,妈妈一定要让你好起来啊!我的肉啊……”蔡巧芬大声地冲着天空喊着……
不知什么时候,浑身湿透的小红也站在了蔡巧芬面前,缓缓地,小红把蔡巧芬拥在了怀里……
蔡巧芬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下午,蔡巧芬走进了“蓝色月光”。
没想到,像老丁这种有身份的人也会往“蓝色月光”跑,而且他对衣着朴实不暴露的蔡巧芬情有独钟。认识老丁也具有戏剧性。那一天,“蓝色月光”发生了斗殴,原因是两个舞客为争一个舞女,打了起来。双方的啤酒瓶打在了彼此对方的肩膀上——还算躲得快。“全武行”上演了,彼此换着骑着对方大打出手的角色。“蓝色月光”乱了,警察出动了,男人们、女人们一窝蜂地跑出大门。蔡巧芬裹挟在人流中,挪出大门,才发觉手机忘拿了。
“小姐,您的手机。”一位西装革履,头发斑白,六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了蔡巧芬面前,递上了蔡巧芬的诺基亚手机。
“谢谢!谢谢!”蔡巧芬连声说着。
“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留一下。”男子眼睛里闪着诚恳的光芒。
一连好多天,男子每天下午都来,包蔡巧芬的场子。蔡巧芬与男子交谈中,知道此人姓丁,本市一家国企的退休保卫科长。保卫科长,在蔡巧芬眼里,真是好大的官员啊!老丁终于提出来要蔡巧芬做他的情人,蔡巧芬竟然答应了。老丁为蔡巧芬租了单元房,每周去一回,房租完全由老丁付。有的时候,老丁也隔三差五的开车跑过来,送来日常的米面油。老丁人不错啊!省下的那个房租钱,好给郭杰寄回去看病。为了孩,挫骨扬灰也值。
蔡巧芬明显地感觉到老丁在她还算徐娘半老的身躯上获得的男人的尊严与快感,每次汗涔涔地喘着粗气时,蔡巧芬感觉有点爱上老丁了。但是,那种巅峰滑落的失落感萦绕心头的时候,蔡巧芬又牵挂起家乡的郭大军和郭杰来,毕竟那是一种血溶于水的亲情。现在每次给郭大军打电话,郭大军的话越来越少,明显感到生活给予郭大军越来越重的压力。蔡巧芬感觉自己很自私,便频频向家里寄钱来弥补这种愧疚。蔡巧芬时尚的名牌衣服多了起来。但是,蔡巧芬向来不和客人出台,只是下午去“蓝色月光”,晚上不去。
老丁神秘兮兮地开车跑来了,把正在休息的蔡巧芬睡眼惺忪地叫了出来。在车上,老丁边把着方向盘,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火疗馆,还兼美容,你尝试一下。”老丁脸上露出微笑。
“火疗,美容,啥呀?”蔡巧芬有点想打哈欠。
进入装修华丽的火疗美容馆,蔡巧芬简直眼花缭乱了。蔡巧芬被侍者带进了女宾室,走进房门,蔡巧芬看见了一位女子,头朝下的在床上趴着,美容师正在按着背部,女子惬意地哼哼着。当女子翻转过身的时候,吓得蔡巧芬“妈呀”叫了起来,这是女鬼啊!看她脸白的吓死个人!蔡巧芬逃命般跑到大厅,大喊大叫了起来。老丁知道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是面膜,美容用的”,老丁指着女宾室里面说。
事后,蔡巧芬想了很久。
唉!我骨子里还是个农村妇女啊!
夏夜的微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渗了进来,轻柔地掠过床边。恍惚中,蔡巧芬如同置身于一片“世外桃源”的桃花林中,粉红的桃花开遍了满树。咦,那不是丈夫郭大军和儿子郭杰吗?只见郭大军穿着古代军队士兵的盔甲,郭杰竟然是书生的打扮。儿子不疯了啊!竟然彬彬有礼的向着郭大军鞠着躬,郭大军笑吟吟地端坐马上,轻轻点指着郭杰。突然,天地间起了一阵旋风,风呼呼地掠过蔡巧芬的脑际。桃花突然纷纷碎裂开来,漫天飞舞的花瓣,如刀般射向郭大军。郭大军从马上栽了下来,又挣扎着坐起,一步一步向蔡巧芬走来,蔡巧芬看清了,郭大军嘴里滴着血、眼里滴着血,耳朵里汩汩地冒着血。蔡巧芬想喊,想去帮郭大军,想去擦掉那些涌出的血,但如同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想起身,却丝毫没有力气。

